第30章 桥头之约
莛飞见父亲胸口起伏,连忙端水过来,让他歇歇再说,易筠舟却难以平静。
“爹,我听小蓝讲,沈墨云被人打伤,孤身躲到这雪山上来,你与那人相斗想必是为了这个缘故,这恶贼到底是谁?”
易筠舟深长一叹,“他是沈墨云的丈夫,人称‘一翼遮天’的神鹰教首石危洪。”
莛飞一惊,易筠舟道:“不错,我也想不通,沈墨云那样满腹经纶的书香才女,怎么会嫁给一个隐秘诡辣的帮派首领。神鹰教的名头,如今知者寥寥,我对他们的了解,多半来自以前随师父四处游历时的耳闻。”
“江湖上的匪帮若想立足扩势,常常勾结朝廷权贵,横行在外,强取豪夺,神鹰教倒不热衷于此。他们私营盐井铁矿,铸造伪币坏钱,向羌逻、金越贩售兵器,条条是扰廷毁政的重罪,可教中人隐藏深山,有秘密来去的途径,寻常人摸不到他们的踪迹。你若不与他们相干,他们就不存在,但是一旦有人阻挠神鹰教行事,他们会立刻以邪门手段清扫障碍。”
“小蓝来衢园向我讲述的一切,正是从《笎溪散记》所著的这一年开始。那一年石危洪闭关九月,沈墨云回父母的消夏旧居小住。她久离江南,处处眷恋新鲜,于是每日随笔,将见闻所感录于《笎溪散记》。”
“我离开九华山以后,她和琅珂回到神鹰教中。教首和夫人住在鹰喙峰顶,那高绝之处是神鹰教的禁地,旁人不可涉足。”
“夫人以前孤寂之时,爱在峰顶的鹰喙岩上伴月弹琴,琴声引得一对巨大的黑鹰流连忘返,飞落相伴,一个点头聆听,一个举爪而舞,甚得其乐。夫人给两位鹰友起名,雄为‘风伯’,雌为‘雨师’。”
“奉宇十一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沈墨云在峰顶抚琴之时,与石危洪言谈不合,石危洪情急生怒,一掌挥出,击向岩顶的一棵山枣树泄愤,可他忘了自己力大到何等地步,凌厉的掌风将沈墨云扫出峰顶,推下悬崖。”
“她抱琴落至半空,被侧面飞来的风伯接在背上,风伯在峡谷中盘旋两圈,欲将她送回峰顶,可沈墨云却不愿回去,抱着琴从鹰身上跳了下来。”
“生长在崖壁上的刺棘树丛刮毁了她的面容,风伯一个俯冲,又将她叼住,这次没有飞回峰顶,而是展翼低翔,离开了鹰涧峡,越飞越远。”
“巨鹰神力,一日千里。黎明时分,风伯落在七百二十里外的陨村河滩上,陨村地处汉水中游,沈墨云被河上的船家发现。”
“石危洪那一掌厉害无比,她虽然只被掌风波及,心肺却已重创受损。船家救不了这个满脸是血,奄奄一息,抱琴不放的女人,正好有一位采药老者从王家山上下来,寻舟东归,这采药老人,就是小蓝常提的贝爷爷。”
“小蓝的医术,你没有亲眼见识过,我和石危洪纠缠了三个月,伤筋断骨都由小蓝收拾,对她的本事算是领略七八。传给小蓝医术的贝爷爷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一直好奇得很,可小蓝只说他是个采药的,她和铁牙是他的伙计,我问不出更多,只得作罢。”
“贝老一探墨云的伤势,丢下一包银钱将船买下,令船家守口如瓶,速去远地另谋营生,自己则摇橹而去,载着沈墨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漂泊。”
“贝老治好了她脸上的伤,可有些口子太深,留下难消的疤痕。更加棘手的是,她心肺衰竭,命悬一线。”
“贝老知道东海中有一种外形凶恶、习性奇异的深海硬骨鱼,叫做鮟鱇鱼,因为发声似老人咳嗽,又叫老人鱼,用这鱼的硬骨磨成骨粉,有治疗心肺衰竭的奇效。”
“他决心试试运气,他们沿汉水至襄州,改走陆路向西北,再顺淮水东下入海,在淮口一带的海域上徘徊了两三个月,没有见到一条鮟鱇鱼的影子。”
“后来听闻闽南泉州一带的造船厂用深海鲸骨为材,见到的深海鱼更多些,贝老便带着墨云沿海南下,跟着一艘泉州海船出海捕鲸,历时月余,船上的水手终于捞到一条六尺长的黄鮟鱇。”
“这条鱼保住了墨云的性命,可她自此心肺枯弱,不能再做任何消耗心神的事情,不可纵情弹琴,不可费神读书,不可竭思写文。‘万松云和’虽不离身,世上却再也没有夫人的绝尘琴音,她饱览千书万卷,相随的仅剩一本深藏怀中的《笎溪散记》。”
“在泉州安养一阵,沈墨云被贝老认作义女,从此跟随老人采药贩药为生。两人沿海北归,经莆田、万安、长溪,在当年秋季到达浙南沿海的横阳县。”
“到达那天,正是我成亲的日子,街头的锣鼓热闹喧天,她蒙着满脸伤疤,远远看清了红衣光鲜的马上新郎。我在竹舍外与她交谈,从来没见过她的容貌,她却曾在我修桥时掀帘观望,认得我的样子。她一句也没向贝老提,只在街上驻足片刻,便默默的背着旧琴隐匿到人群里。”
“神鹰教不知她的生死,在她可能涉及的地方到处搜寻,她容貌毁损,未必会被认出,可她却不愿再在江南停留,于是又向南折,经岭南进入金越国境。金越气候湿热,难以适应,她只逗留了不到半年,就和贝老北入羌逻,一直在羌、盛边境徘徊,最后定居在人迹罕至的白兰山千峋峰。”
“此地虽然孤高寒苦,却能避人眼目,她采药运药上山下山,深吸扩肺,有强练之效,算得上另一桩好处。贝老在山下开了一间药铺,有时回中原采买贩卖,有时在昆仑南北两边的部落里给牧民治病,感激他的牧民替他翻修了药铺,上山来建造了这座结实的石屋。”
“贝老走动的时候居多,墨云常常独住石屋,不免寂寞。三年后,她在甘祁镇上捡到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她疼爱这个娃娃,当作自己亲生的女儿,带上山来相依为命,这娃娃就是小蓝。”
“小蓝从小练得一身娴熟的采药本领,长大一些后,上山下山的采运都由小蓝一力承担。女儿越来越能干,墨云渐渐清闲下来,心境极稳的时候,也可以写字作画,但都只是些单页小篇。”
“贝老每次出行归来,都会带回外面的各种消息,墨云有窥斑见豹之能,居高隔远,反而万事看得清晰,除此以外,母女二人过着与世无关的日子。”
“去年年初,沈墨云的衰竭症又有转恶的迹象,她得贝老救治,延了近二十年性命,小蓝如今长大成人,墨云欣慰知足,对世间再无眷恋,她取出久未碰触的‘万松云和’,差小蓝千里送琴。”
“小蓝本不想离开她,墨云却道:‘我有铁牙相伴,你不必牵挂,早一日将琴送到,我早一日心安。易先生若问起送琴之意,你便告诉他:‘星宿出奇,四野遮翼,银月倾穹,桐梓生离。’我只盼这琴能大隐于世,永存完好,倘若真到时事危困的时候,他会想起此琴,明白其中的含义。’”
“她托小蓝稍来的这句话,我琢磨良久,牢牢记下。我不解的,是以沈墨云那过早历练出来的淡泊性情,何以会激起她丈夫的雷霆之怒,酿成悲果?若石危洪一时发怒失手,以她的心胸见识,何至于从此诀别,记恨终生?”
“我越思量,心中越是寒冷伤痛,轻轻摸着那琴,感应如潮,排山倒海,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按着胸口,抬头问小蓝:‘你说你娘与石危洪言谈不和,到底因为什么不和,你知道吗?’”
“小蓝眼里千言万语,最后缓缓道:‘她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不是琅珂之死,尚有原谅他的余地。’”
“我脑中一空,想起那和善可爱、为我撑伞送茶的少女,难过得浑身一抽,‘琅珂是怎么死的?’”
“小蓝垂眼低头,深吸口气,‘我娘得遇知音,心有思属,被教首察觉,从此将她幽禁在峰顶,她整日弹琴,一言不发,教首便逼问琅珂,想知道我娘在笎溪见过谁,琅珂不答,教首捏碎了她的肘骨、膝盖,琅珂趁教首不备,咬舌触阶而死,我娘因此与教首决裂,被击落悬崖。’”
“一霎那,正如直觉所感,我心中全已明白,不禁泪水如泼。在与我相谈的两月中,沈墨云没有提及自己任何的不快,然而她话语间意态寂寥,处世阑珊,我又何尝听不出来?”
“我晓得她不是拘泥于情的女子,否则也弹不出临别的《楚天断》,可我到底没有懂透,原来女子可以心如幽海,波澜不惊只因包容太深……为何她生命垂危抱琴不放,为何她《笎溪散记》爱不离身,为何她跳鹰毁容无怨无悔,为何她孤苦半生隐世不争……她不以情来羁缠索求,却愿为之焚骨玉碎,石危洪与她不投不契,所临的便是一片冰海。”
“她为保我安危,宁可自陷孤绝,琅珂知道冰下之秘,为此以命守护,我有什么修行,值得她们一个花季凋谢,一个流离戚生!”
“我心中大恸,痊愈多年的呼吸紊乱之症突然复发,止息晕厥。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盖薄被,小蓝人已不见,只有那张苍凉旧琴横案相对,若不是这琴,真以为这是一场哀伤浮梦。”
“我将琴包藏收好,浑浑噩噩,一人到玄阁顶楼的书斋里默坐了一夜,次日病倒,那都是你瞧在眼里的情形了。”
“我存了心思,想见墨云一面,可又不知如何向你娘开这个口,何况雯儿大婚在即,离开也不合时宜,本想等喜事之后再作计划,谁知婚宴横生风波,桻儿和雪崚走了,我一直在朱阁陪伴你娘,几天之后才又踏进玄阁顶楼的书斋。”
“这一进去,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书斋里堆满我用粘泥木条搭建的各种沙盘土模,都是塘堰、堤坝、复闸、桥渠之类,堆建不易,因此我严禁旁人进这屋子,唯恐碰翻毁坏。”
“那阵子我正为太湖圩田大伤脑筋,圩田的土模做了一半,上头插了小杆小旗作为标记,我横眼一扫,见土模上赫然还插着一样东西,十分醒目,却绝不是我的标记,那是一支半尺长的铁制鹰羽,颜色墨黑发蓝,边缘银亮,异常精致。”
“我脑中一紧,武林之事我虽不熟通,却也认得早年令人心悸的神鹰教‘墨羽令’,几天前才得知沈墨云曾是神鹰教首之妻,绝迹江湖的墨羽令便在此出现,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别因。”
“墨羽令插着的方位,在土模最新捏的高处,我小心将鹰羽取下,见羽尖上有几滴泥浆,泥浆是屋顶潮湿渗水所致,小蓝来的那天下过雨,墨羽令就是我在书斋里整宿不归的那一夜被投入屋中的,投令者以为我必定看到,却不知我那晚心神大乱,鹰羽就在几尺之外,我却没有察觉。”
“我拧开羽管,从中抽出一块白绢,绢上画着笎溪的竹林竹舍和一座竹桥,林上悬月,月中有孤雁单飞,旁边只写了八个字:‘笎溪桥头,与君一晤’,孤雁的意思,是让我独身赴约。”
“我顿时明白,雯儿之死,就是这个缘故!我神魂颠倒,对墨羽令视而未见,错过消息,以致神鹰教杀人示警!”
“一切因我一人而起,再也不能累及无辜。神鹰教虽然隐匿多年,犹有可怖的本领,防不胜防,我若顺他们的意,按令而行,独自离开衢园,大伙便能平安无事,倘若继续耽搁犹豫,节外生枝,不知又会让谁遭难。”
“我拿定主意独身赴约,背琴直奔九华山,我已经猜到要和谁会面,可我无惧无愧,不相信有解不开的结,若我能活着离开,便携琴来白兰山见墨云一面。”
“时日很紧,昼行夜赶,登上九华山已是初八晚上。天台寺的古钟恒规幽远,近乎冷漠,二十年的岁月,仿佛只在蒲牢一击之间。”
“我又拐上那条通向竹林的隐蔽岔道,脚下笎溪呜咽奔流,起伏竹潮叹息无尽,夜空之下,处处萧瑟肃漠,一切好似原封不动,可又再不相同,清新怡然的梦境早已随风而逝,不知远方雪山上的冷寂之人可曾午夜梦回,触摸这里的点点滴滴。”
“我竭力克抑,牢锁心闸,耳畔仍是响起夫人的天籁琴音和琅珂的欢声笑语,我眼底濡热,一片模糊,等眼前又清晰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立身桥上。”
“这竹桥是我亲手搭建,时隔这么久,风吹日晒,每根每节,仍如自己的手掌一般熟悉。”
“我摩挲着桥栏,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低沉冷毒的声音:‘小小竹桥,不足三丈,居然用竹笼填石打桩,架双梁,支桁架,拱月桥面,网字桥栏,你是真舍得为她花心思,还是天生多事,闲得发慌?’”
“字字带着锋锐的棱角,锉在我身上,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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