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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明珠璐夜


  岳川布翼已断,爪链脱手,跌入火山口时砸断十字桥,亏这一阻,才被元昇抛网捞住。

  格仁央宗那一掌使尽全力,岳川受了厉害的内伤,听到元昇呼唤,勉强回应了一声,便昏厥不醒。

  元昇在黑暗中看不清状况,小心翼翼单手提拽,一尺一尺,把岳川慢慢拉上来,听到他还有气息,只是受伤昏迷,略略放了心。

  悬天营来攻播聿城时,没作攀岩的准备,未带钉凿,元昇仰头估算距离,如此险境,一个人脱身都不容易,何况还要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同伴。

  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笑道:“川子,这回出去之后,你欠我一顿红焖猪脚髈。”

  上蹬一步,把挂在绝壁上的爪链末端咬在口中,帮助固定身体,脱出右手,把岳川皮甲上的系带套在自己挂布翼的活钩上,又将岳川身上的绳索绕过自己的腰,系个结实,如此将岳川缚在身后,却又不碍自己行动。

  一切妥当,便以爪链为辅,徒手为主,施展悬天营攀岩绝技,沿着绝壁一边摸索,一边向上爬。

  火山口上窄下宽,石壁倾斜,攀时角度后仰,危险无比,冰冷的岩石渗着硫磺的味道,象魔鬼的鼻息。

  元昇步步求稳,然而右小腿上的攀山铁跷已经嵌在格仁央宗胸腔里,右脚难以在山壁上卡死,屡屡打滑,被蹬掉的碎石遥遥跌坠,听不到触底之声。

  他咬紧牙关,每步都爬在阎王的咽喉上,终于可以望见殿顶圆洞时,已是一身大汗,两手鲜血,四肢累得麻木抽筋。

  余力不多,他不敢停滞,一旦懈了这口气,会立刻虚脱身坠。

  他借着洞顶渗进的少许暗光,加快动作,又攀了三四丈,依稀能听见火山口外的动静了。

  正觉鼓舞,头顶忽然一亮,从殿顶圆洞吊下一支火把,火光照亮了火山口内赤褐色的岩壁,亦照出圆洞外几个红僧的惊讶面孔。

  提着火把的人正是扳兽头打开殿顶的小僧,他们怎么也不相信坠入玄通殿的人竟能从地狱咽喉一路攀回。

  格仁央宗死在此等勇士之手,实在不亏。

  倘若元昇只是一人,体力充沛,即便洞口有敌人,他也能用布翼和爪链闪避自保,甚至可以直接荡出洞口,可惜他筋疲力尽,布翼负载不了两人。

  红僧取来弓箭,齐齐向火山口内拉射,元昇只来得及做一件事,扭身一转,狠狠抠指入岩,将岳川挡在自己和石壁之间。

  悬天营踏遍陡峰,历险无数,最让元昇引以为豪的,不是登顶的畅快,而是悬天营从来没有落下过一个兄弟。

  哪怕是尸体,也一定会被情同手足的伙伴热泪埋葬,不会孤冷的躺在被遗忘的角落。

  利箭刺入血肉,火把“哧”的一声燎断了提拉的绳索,一团亮光向无底深渊坠去。

  劫难生死,六道轮回,火光渐渐湮于黑暗。

  红螺寺讲经楼下的地垄中,亮起一盏小小的酥油灯,叶桻背着少年,一手持灯,越走越深。

  红城依山而建,地垄是防止楼体下沉的地下隔墙,用块石和片石交替堆筑,有的地垄孤立成井,有的连通成网。

  整个播聿城没有构局图,所以红城内的地垄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已为人知的就有几百处。

  叶桻随着少年的指引,顺着墙基来到幽秘的地下,心中不禁好奇,这少年的阿妈是个什么人?

  不知不觉,二人已从红螺寺穿到了红宫下方的复杂隔层中。

  少年气息越来越弱,曲曲折折的地垄仿佛漫长无尽。

  头顶不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义军攻城,红宫内的王亲贵戚和侍官仆从在各殿之间混乱奔走,地垄中空,回音格外清晰。

  叶桻经过两处通风口,穿过一条狭窄的夹道,脚下变成石铺的台阶。

  台阶尽头再也没有路,少年指了指头顶上方,叶桻推开上面的方形石板,两手一撑,探身钻出。

  一出来才发现,这是一间奇异的密闭殿堂,殿内从顶到墙,从墙到地,全都绘满了精美绝伦的壁画。

  壁画上的风景连成一体,形成四面八方的全景图,逼真得象浮凸出来的实物,让人产生错觉,忍不住伸手去摸。

  叶桻左右环视,虽在室内,却象身处一座宏伟的异域园林,周围遍布花草建筑,人物鸟兽,山川湖泊,观之无尽。

  殿中立着一座七层的珍珠曼陀罗宝塔,每层都点着灯火,塔后转出一个身裹金纱的女人。

  叶桻吃了一惊,他刚才看到这女人,以为是画上的人物,原来是个真人。

  他一向对女子的相貌不敏感,此刻却被这女人的绝丽容光深深震动。

  她额戴重饰,眉点朱砂,细看已不年轻,可五官靓耀夺目,顾盼之间风情万种,令人痴惘飘忽,魂不守舍。

  女人盯着叶桻背上的少年,低呼道:“苏绮瓒!”

  叶桻放下少年,女人抱住苏绮瓒,捏着他所穿的赞普衣袍,望着他的伤口,又惊又悲,泪水滚滚而落,边哭边向苏绮瓒连声询问。

  她说的话叶桻听不懂,但哀戚的语调,便是草木,也觉心碎。

  苏绮瓒却无悲容,虚弱抬手,想为女人拭泪,抬到一半就无力垂下。

  女人拉着他的手,苏绮瓒叫声阿妈,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请求。

  女人抹去眼泪,将苏绮瓒搂在怀中,开始轻轻唱歌。

  外面的嘈杂仿佛不忍侵入这美轮美奂的殿堂,女人的歌喉温暖轻渺,壁画上的花鸟人物全都在歌声中静静望着这对不幸的母子。

  苏绮瓒唇带微笑,慢慢合上了眼睛。

  “真绘殿”是他历时十年画完的绝世殿堂,这位文静内秀的小王子在人前寡言少语,只有这里的壁画记载着他真正的思想和欢乐。

  所有的画都是他送给阿妈的礼物,能在这里听着母亲柔美婉转的歌声安然离世,苏绮瓒满心幸福。

  叶桻已经猜到了女人的身份,大盛周边诸国里,以金越王后的美貌最负盛名,羌逻国女人地位低下,赞普的两位妻子不象金越王后那样被人传颂。

  琮瓒的母亲江央氏是羌逻国母赞蒙,赞普的第二位妻子是泥婆罗公主璐夜氏。

  璐夜氏深居浅出,很少被外人看见,但有幸一睹芳容的人,都说她是闪耀高原的明珠。

  叶桻看着伤心欲绝的璐夜氏,暗自一叹,赞普竟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作替身。

  璐夜氏抚摸着儿子安详的脸,慢慢止住哭泣,站起身来,从曼陀罗塔上取下满满一捧珍宝,塞到叶桻手中。

  叶桻后退推拒,璐夜氏上前一步,眼圈通红,神色坚决,言语恳切,似乎有所要求。

  叶桻不解其意,璐夜氏焦急踱步,连比带划,叶桻总算明白,璐夜氏要他去杀松禄东诺。

  事关重大,叶桻没有应承,只是反复询问松禄东诺在何处,璐夜氏不再央求,用力拖起苏绮瓒的尸身。

  叶桻见她艰难,上前相助,把苏绮瓒横抱起来。

  璐夜氏的目光在叶桻脸上停留片刻,长睫一垂,扭头向外走去。

  叶桻抱着苏绮瓒跟在她身后,出了璐夜氏的密室真绘殿,此殿不准任何仆从进入,殿外却有不少侍官、婢女和戍卫。

  璐夜氏一出门,所有的人都呆住。

  她神色如冰,一路快行,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这人臂弯中横着身穿赞普衣饰的苏绮瓒。

  没人敢出声询问,只用惊诧的目光追随着璐夜氏的身影,看着她疾步穿堂过殿,毫不理会周围的一切。

  璐夜氏闯开侍卫的拦阻,来到松禄东诺寝居的次仁殿,到处寻找,赞普不在这里。

  她把左近各殿找了个遍,大声呼喊松禄东诺的名字,把室内的宝瓶神坛打碎推翻,弄得满地狼藉。

  羌逻赞蒙江央氏领着一大群随从匆匆赶至,迎面斥责,璐夜氏全然不睬。

  江央氏一掌击在她的脸上,令人把她拖走,璐夜氏边骂边挣,乌发垂散,衣裙扯破。

  叶桻见她失态狼狈,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插手。

  绝望忿恨的女人有着令人恐怖的反抗力,璐夜氏拼命挣扎,几个强壮的男子竟然制不住她。

  她从侍卫身上夺过一把佩刀,胡抡猛砍,把拉扯她的人划得鲜血淋漓,然后冲出人群,跌跌撞撞奔向殿外。

  一向光彩夺目的高贵女子变成了不要命的疯妇,观者无不惊愕。

  天已全黑,宫城的攻守之战炙烈滔天,璐夜氏看着城下的火光,又哭又笑,挥舞佩刀,冲进红宫顶端的日光殿。

  殿里孤零零立着一人,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盛有千斤酥油的巨大铜灯把镶嵌珊瑚宝石的十二根方柱照得五色生辉,大殿的地面用白色阿嘎土混羊油夯成,细密如瓷,光泽似镜。

  那人背手站在铜灯旁边,长长的影子映于地面,听到璐夜氏的声音,回过身来,正是松禄东诺。

  璐夜氏盯着松禄东诺,持刀前行,叶桻抱着苏绮瓒跟进殿中。

  江央氏和随从追到门口,松禄东诺抬手令众人停在门外,江央氏不敢违背,定住脚步。

  聚集在左右辅殿内的王亲国戚、部落尊长、随从侍卫亦奉赞普之令,噤声不动,远远观望。

  璐夜氏手中佩刀滴血,眼泪随着沾血的脚步坠落在地。

  “松禄东诺,苏绮瓒不过是个孩子,你自己留有后备,可以找成千上万个替死鬼,为什么要害苏绮瓒!”

  叶桻听璐夜氏两次提到苏绮瓒的名字,松禄东诺却连一眼也没有望向苏绮瓒的尸体。

  松禄东诺凝视着刀尖上的滴血,“伦珠,其实你最痛心的,不是我让苏绮瓒作了替死鬼,而是苏绮瓒死在了你自己布下的陷阱里。”

  璐夜氏持刀的手腕微微发颤,两人目光交斗,难解难分。

  松禄东诺缓缓一叹,从袍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叶桻定睛一看,赞普手中拿的竟是一根神鹰教的铁制鹰羽。

  松禄东诺转动墨羽令,欣赏着诡异多变的光泽。

  “伦珠,你是个好母亲,却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擅长雇凶杀人的权谋者,你根本不知道,我多年前就从中原神鹰教主石危洪手中收购兵器盐铁,北斗寨一直是我的旧相识。”

  璐夜氏不无惊愕的盯着鹰羽,松禄东诺拧开羽管,抽出一封密信,正是璐夜氏秘密传给泥婆罗国师的手书,上面写明要国师运送四座特别的空心佛像,像上每隔多少尺留一个通气孔都有标注。

  “你让泥婆罗国师给北斗寨黄金一万两,作为行刺我的酬劳,却又让他在佛像内壁涂刷泡过曼陀罗的酒浆。”

  “凛军攻入高原,极可能混入达瓦节,借机攻城,刺客可以趁乱而行,即使直到祈典结束,凛军还未出现,北斗寨也会按原定的安排,在日落天兆时,假冒凛军跃出佛像行刺。刺客在佛像内潜伏一夜,吸入曼陀罗之毒,等他们差不多完成使命的时候,也就离毒发暴毙不远了。”

  璐夜氏手上加力,攥紧刀柄,凄然一笑,“我上了汉人的当,不知他们双面图利,出卖了我,这些和苏绮瓒有什么关系?你既然是北斗寨真正的雇主,一切早在掌控,为什么不杀死我,而要让他们将计就计,杀掉你的替身?你好歹看着苏绮瓒长大,怎么舍得叫他作替死鬼,无辜送命?你想用苏绮赞的死来回击我,惩罚我,咱们都是一样狠心的禽兽,不如同归于尽!”

  挥刀猛砍,斩向松禄东诺胸口。

  松禄东诺侧身一闪,捏住她的手腕,“璐夜伦珠,我对你如何,举国皆知!我接到北斗寨密报,思索了一夜,不错,苏绮瓒是个好孩子,他长得很象你,是羌逻最漂亮也最有才艺的王子,他纯真无邪,与世无争,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教不出这样的儿子,若说你们母子觊觎权位,那是庸人之见,到底是什么逼得你不顾性命,要把我除掉?伦珠,你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璐夜氏猛的挣脱手腕,一刀砍在松禄东诺肩头,左右辅殿内的侍官蜂拥而出,夺下佩刀,将她扑按在地,只要赞普一声令下,就可将她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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