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箭在弦上
皇甫珩与白崇文刚用完早膳,许关令便来到驿站问候。
“皇甫中丞,白将军,听驿长说,昨夜丹布珠殿下又有些不高兴?”许承秀陪着小心问。
白崇文哼了一声:“借了人家的兵,自然要看别个的脸色,许关令莫挂怀。不就是要吃点儿肉么,本将今日出城给她打些野味,再回营取些酥酪便是。”
许承秀闻言,神色微变,但立刻又恢复笑意道:“下官真是汗颜,我这穷乡僻壤的,招待不周。不过将军何等尊贵,怎好劳动将军,下官这就去着人找个猎户……”
白崇文却斜睨他一眼,粗声道:“怎么,许关令怕本将箭法了得,把你这儿的兔子打尽了?皇甫将军,你且在城中歇息,白某正好回营瞧瞧,莫要出些个赌钱斗殴之事。”
许承秀听他要去神策军驻地督察军纪,皇甫珩又留在城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白崇文背上长弓,回头对皇甫珩道:“中丞,白某早看出来了,那吐蕃小殿下,只有你能哄得。”
他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容,拍拍许承秀的肩膀:“关令,自古美人爱英雄,那英雄啊,也得是模样生得俊的少年郎君,你我这样的老瓜枯藤,不成。对了,你听着也是满腹诗书之人,怎地流落此地做个八品芝麻官。关令放心,待吾军回到奉天,白某定为你在圣上跟前美言之句。”
许承秀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恭恭敬敬地将白崇文送出驿站。
皇甫珩看着这二人的背影,总觉得白崇文有些古怪。
此人自负神策军中上将,素来一脸倨傲之色,昨日应酬许承秀时也还是鼻孔朝天的模样,怎地过了一宿,便熟络油滑起来。
皇甫珩正疑云渐生,许承秀已转了回来。
许承秀身负不可告人的任务,面上看着和气又谄媚,脑中已是思绪乱飞。按照计划,他的合作者的军队,若赶在吐蕃人之前出现,最快也要明日天亮以后。眼下那吐蕃公主与使者不好好在驿站待着,白崇文又出城回营,虽然看上去他们都有着堂皇的理由,但许承秀心中仍不踏实,恐怕这桩大事要出岔子,便决定无论如何要在今日盯住皇甫珩。
不如以退为进,免得教这些人看出破绽来。
“皇甫中丞,如今这萧关虽颓败了些,怕是已教圣上忘了,但左右雄浑的根气还在,若中丞不嫌累,下官陪君登城一观?”
皇甫珩武将习性,况且自小在泾原镇长大,却从未到过原州西北,如今身处曾经的河煌大关,怎能不热血沸腾。
“如此甚好,有劳关令。”他欣然道。
正是巳时中刻,春阳已炽,煦暖照人。和奉天城一样,萧关的正门也是朝向西北,为防草原狄戎东侵犯之故。皇甫珩在许承秀的引领下,登临关阕之上,但见晴空湛蓝如洗,时有苍鹰如一面展开的黑底牙边军旗般,舒展地、自由地划过天际。
绵延险峻的陇山近在眼前,几处烽燧正是掐住了紧要的豁口。若有敌军自西而来,翻越陇山已会耗费不少体力,要打下地势得天独厚的关隘则更是难事。只是,来犯者一旦奋力攻进来,便是一马平川之地,草原铁骑对于中原步兵的优势彰显无遗,必势如破竹般直往关中而去。
皇甫珩立在多处失修、显出残败之相的城墙上,极目远眺之后,不免向许承秀感慨道:“许关令,此地如此重要,怎地,怎地……”
许承秀白胖的脸上仍是铺满笑意,好像那殷勤迎客的商贾般。他明白皇甫珩的意思,接过话头道:“中丞莫忧,兴衰荣辱,变幻莫测。如今朝廷倾力平定逆藩之乱,无遐顾及边关防务,下官也无甚怨言。大不了,这莽莽河湟之地,让与回纥吐蕃便是。”
皇甫珩刚想本能地反驳,转念一想,许承秀此话也没错,唐蕃清水之盟,可不就是以附近的弹筝峡为界,圣上实已放弃河西大片本属大唐的土地,令到安西北庭孤悬海外。
他的喟叹更深。
莫说许承秀只是个文士小官,便是自己这样从军之日起就面向西方、时时防备吐蕃来犯的武将,内心不也渐渐接受大唐早已不是开元天宝年间的盛阔景象了么。
为何会如此!
皇甫珩盯着陇山脚下星星点点显出的绿意红茵之色,一股糅合着悲凉与义愤的情绪充盈了胸膛。
皆因强藩不驯,叛镇林立。逼得天家不得不下令西北边军调往中原,边疆力弱,国资尽耗。皇甫珩有了这样的认定,反倒更为自己受命收领吐蕃兵找到了精神支撑。他是在为天家平息这总也打不到头般的内乱,也是在为泱泱大唐重获昔日荣光而贡献一份可能。
安西北庭纵然教阿眉的父亲、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拿去,又如何?大唐断一右臂,而得保全躯,方是武将应赞同的做法。
皇甫珩虽不言语,面上却是神色起伏。许承秀见了,不禁惴惴,仔细将陇山脚下与关外旷野瞧了个分明,并无异样之处,方才放心了些。
他二人沿着缺砖少瓦的城墙又走了一遭,方下得城墙。
到了驿站门口,驿卒禀报,吐蕃公主与使者已经入院休息。许关令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自觉若还是寸步不离,不去公衙值事,恐这些人疑心。于是向皇甫珩唱个礼,告辞离去。
皇甫珩把马交给驿卒,嘱咐了些草料事宜。不料刚入前厅,便听得耳廊后一声惨叫,似是论力徐的声音。
皇甫珩大骇,忙穿廊进到后院,只见论力徐躬身歪坐在台阶上,拧眉咧嘴,手中一枝竹箭,左腿上则有血迹洇开。
论力徐的神情中,无奈多余痛苦,向呆立在自己面前的阿眉抱怨:“殿下,你怎如此不小心。”
阿眉手中拿着一张小弓,见皇甫珩进来,脸上更不好看了些,仿佛愚蠢的行为被自己在意的人发现了似的。
“皇甫中丞,今早出驿,见这萧关城内虽商贾不兴,也无甚可逛之处,但这当地人做的小竹弓倒颇为精巧,我在西蕃和长安皆未见过。便买了一把,送给中丞的孩儿玩耍。回来试试箭,不想却误伤了论将军。”
皇甫珩见阿眉双颊骤然浮现一抹胭脂色,不知所措的情态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他只得上前俯身,去看论力徐的伤口。
就在他凑近之际,论力徐迅速地吐出一句话:“诈敌之举,误败露,一切照公主所说。”
皇甫珩一怔,眼见论力徐已撕下一片内袍,麻利地将血迹处包了,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扶着廊下立柱。
驿卒们本在喂马造饭,此时也纷纷跑来,领头的驿长一脸诧异,听说是吐蕃小公主玩弓箭将自己人误伤了,一双精光暗藏的眼睛立时向论力徐的腿上打量起来。
“贵人,小的这就去请城里郎中。”驿长小心地试探道。
阿眉却似未听见他的话,径直向皇甫珩道:“东郊外神策军营有医官,论将军还是回营医治上药罢,请中丞派牙兵护送。”
这瞬息之变间,皇甫珩来不及去想到底出了何事。他只能选择相信阿眉与论力徐。
正要点头,驿长却不顾尊卑之仪,有些慌张地打断道:“殿下,我萧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内的郎中最会治刀箭伤,这稚儿玩耍的竹箭不是甚么厉害兵刃,贵人不必舍近求远……”
“住口,”阿眉带着怒意道,“你们关令自昨日迎了吾等进城,左一个小关破败、右一个衣食寒酸地哭穷,偏生不肯像样地招待。现下如何还信得你们。论将军乃我父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就是大相也得敬他三分,若耽误了伤势,你可担待得起!”
驿长心里有鬼,但面上却找不出像样的托词,硬拦也拦不住,僵了片刻,只得磕磕巴巴地问:“殿下可也出城?”
阿眉杏眼一瞪,反问道:“我出城作甚么,我吐蕃的军使又未曾到得关外。”
驿长只怕眼前这些大鱼轰隆隆都跑了,却听吐蕃公主并无离去之意,稍稍松了口气,继而谋算着赶紧脱身去向许关令禀报,便对左右呵斥道:“快将贵人的马牵到门口。”
论力徐本是吐蕃一等一的骁将,腿虽伤了,挽缰却不成问题。一阵忙乱后,皇甫珩的两名牙兵也骑上马,护送论力徐往东城门驰去。此前白崇文也是耀武扬威地自东门而出,不明就里的小小城卒见昨日被关令点头哈腰迎进来的吐蕃使者要出城回营,哪敢阻拦。
待许承秀得了消息赶到城下时,论力徐早已没了踪影。
许承秀站在晴日里,盯着周遭明晃晃的一切,脑子却有些发懵。
“莫非他们已发现了什么?”
许承秀将细细回忆,自己除了昨日在驿站宴席上那句“下官平时也是吃素”外,实在没什么破绽。那吐蕃小公主,难道是神仙妖怪般的心思和见识,能因此知道他许承秀已是摩尼教徒?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就算真的是神仙妖怪,怕是也想不到此番会遇到怎样的伏击。
他思来想去,终是自语道,切勿自己吓唬自己,如今箭在弦上,已无退路,只盼明日诸事顺利。
驿长本已告诉他皇甫珩和阿眉还在驿站内,许承秀终是不放心,这日已是第三次转回驿站,去瞧瞧最大的两条鱼,还在不在自家的水缸里。
他风风火火进了大门,却见院中安静,只有驿长在廊下来回踱步,不禁脱口而出:“人呢?”
驿长急忙上前,带着微妙的口气道:“皇甫中丞进了吐蕃小公主的屋,将两个宫人也撵了出来,把门一关。”
“作甚?”许承秀道。
“小人如何敢问,”驿长苦着脸道,“开始还隐约听得,小公主哭哭啼啼,又骂骂咧咧,皇甫中丞又哄又劝,到后来,便有些……小的瞧着那两个宫人脸上,竟也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许承秀闻言,探身望向阿眉的上屋之门,又凝神倾听,果然隐约有娇笑声传出。
他心头的担忧不安略有缓解。那屋里的两个人,一个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一个是艳欺桃李的漂亮公主,一路行来,说不准早已是干柴烈火。
“看来是我多虑了,瞧着他二人,并无甚防备,还有兴致……”
继而,许承秀心思甫定的胸膛中,升腾起一番嫉恨之意。
什么功臣猛将,什么王公贵胄,暗地里还不都是苟且之人。
许承秀将手掌翻过来,眼皮微垂,定定地看着自己这双手。
“某这双手,当年也是写出过多少锦绣文章。奈何天家昏聩,吏治不清,如我这般进士及第之人,竟至流落于此,荒废经年。明日,这双手,虽也不碰兵刃,却也要如那些沙场武将般,算得沾满鲜血了。”
一旁驿长还在等长官的示下,见许承秀面有异色,怯怯地唤了他两声“关令、关令”。
“人看住了就好,旁的都是小事。”许承秀冷冷道。
他陡然觉得这个驿站都肮脏起来,疾步出了门。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换了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许关令一边喃喃默念,一边往官衙走去。
而此时,阿眉房中,皇甫珩紧锁双眉,将二人一面在言语间做戏、一面于纸上所书的事之原委和布军计划又看了看,走到油灯旁,点燃灯引,将这张纸,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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