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更上层楼
从前,盛世的时候,帝国的统治者,最乐见的军礼,便是献俘仪式。
太宗朝时,一代战神李靖大破突厥。突厥颉利可汗被生擒后,与其部下百余人,皆是手脚受缚,如骡马牲口般,被牵到社稷坛、太庙等处巡游,而后在皇宫(太极宫)前当众跪成一排,伏在地上,以奴隶的姿态,听大理寺卿宣读圣主对战败者的裁决。这个仪式,太对天子胃口,于是自此以后,献俘仪式随着大唐帝国不断地穷兵黩武、获得边功而变得频繁起来。
败于帝国铁骑之下的异族首脑们,在屈辱地游街后,得到的结果无非两个:被赦免,或者被枭首。与饮刃成一快比,前者的际遇未必多么值得庆幸。因为活下来的代价,是每年盛大的节日中,这些苟且偷生的阶下囚都要被再次拉到众人面前,如舞马舞象那般,卖力地跳几支颇具草原行国特色的舞蹈,以取悦座上那位天可汗。
而如今,藩镇内乱,文臣武将们都认为,与献俘相比,取自叛军的人头,更能得天子嘉许。
普王李谊,和邠宁韩游環父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礼泉大败朔方军,回撤驻守奉天城没几天,就忙忙地派了牙卒,穿山越岭,将李怀光儿子李琟的首级,送到梁州。
梁州行宫内,御书房。
忠心耿耿又堪称八面玲珑的刺史严震,除了将前厅议事堂和后院水榭花圃尽量整饬得能入圣主之眼外,对单独辟出的御书房,布置得更为精心。
屋子宽敞清雅自不必说,那屏风更是较之张延赏送到奉天城去的猎鹿图,还要独树一帜。竟是在六幅素帛围屏上,每幅贴有褐底草书。这个细节,令热爱诗歌与书法的德宗,殊为满意,开口就赞道:“何处一屏风,分明怀素踪。”
一位勤勉的、总是喜欢在散朝后再召见心腹之臣商议军国要务的帝王,就算在仓皇播迁中,也少不了这样一间像样的书房呐!
因了李泌在吐蕃军进驻中原平叛一事上终于站到了自己这一边,德宗对这位辅佐过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的老臣,愈发觉得贴心。朔方军李怀光长子的人头献了过来,德宗自然要召集李泌和陆贽深议一番。
不过,除了李泌和陆贽这样的文臣,眼下御前核心的成员中,还多了一员武将——韦皋。
韦皋与李泌和陆贽并肩站立时,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曾经,他也是御前文臣,虽身负御史的清贵,但要时时进入象征着枢密议事堂的小延英殿,实是妄想。
以门荫入仕的韦皋,很早就清楚,帝国核心层的文臣,进士出身几乎是道门槛。因而,外放陇州作营田判官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去了。弃文从武,积累边功,遇到风云方能扶摇直上,这是他当年驰出长安、迎着冷煞人的朔气向西北而行时的念头。
文臣拼一张嘴、一支笔,他韦皋拼一条命,终于到了今天,比在奉天城时又更上层楼。须知在奉天,他再怎样奋力护驾,再怎样照着天子分派的职责去构陷崔宁,所得也不过是从陇州营田判官升为陇州刺史,外加那一千陇州军士得个“奉义军”荣号罢了。而此刻,他是和李泌与陆贽,一同来到这宛如大明宫小延英殿的行在御书房,是与外相和内相站在一起。
颇有些战时宰辅的意味了。
“李琟的人头,已送到梁州城下,朕,该如何嘉赏韩游環父子,和朕的普王?”
李泌不用抬头,就知道圣上是对着自己问的。
“陛下,”李泌带着一种长者才能演绎的自然得体的温和意味道,“韩将军是藩镇留后,城武呢,则已是藩镇节‘帅’,不妨听他说说?”
德宗显然很依着李泌,没有迟疑地又望向韦皋。
“陛下,邠宁韩留后,当日曾与臣,在奉天首战中协力拒敌,此番又是上阵父子兵,在礼泉阻击朔方军。如今臣都得了陛下所封的节度使,韩将军那‘留后’二字,似也可去掉了罢?”
韦皋恭敬禀道。
德宗微微一笑:“城武,刚到梁州时,朕想着继续西行,去你岳父张延赏的成都府看看,你劝住了朕。当时朕就想,严刺史心中,必定感激你留住了他梁州承驾的功劳。现下你给韩留后美言,也是一字不含糊。别看你已是武将,这君子之风,仍是不逊于多少名士。”
韦皋正要叩谢天子赞扬,忽听德宗话锋一转,嗓音中分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冷苛:“那普王呢,朕怎么论功?”
果然皆在李泌算筹之中。
韦皋作了沉吟之态,却是磊落的细思表情,须臾后继续侃侃道:“陛下,普王此番应是察得了朔方军李怀光有异志,方能先敌而动,于礼泉立下大功。然而若往深里去想,臣斗胆进言,与其嘉赏普王,不如嘉赏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李晟。”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之意,龙体微微前倾,目光分明是鼓励的。
“城武,你是个聪明人,朕早就知道。只是你当年在长安时,朕还是太子,既不能与你交游,更不能向先帝荐你更进一步。今日,你便将梁州城这间屋子,当作大明宫小延英殿,不必拘于臣礼,不必瞻前顾后,尽可畅所欲言。”
韦皋忙将魁梧的身板又附低了三分,嗓音却更为清明坚定道:“亲军边军,都是陛下的臣子,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而,臣眼下身为边镇节帅,更要为神策军将领说话。普王固然有勇有谋,若无李公晟的神策军精锐支持,如何能立得这般大功?再者,若不是李公晟的一万神策军战力超群,加之尚可孤、骆元光的两支神策军也据守长安东边和南边,恐怕邠宁的韩将军未必就敢倾全镇之力与朔方军决一血战。故而,李公晟,陛下应重赏。然而对普王,臣斗胆进言,陛下须慎之又慎。否则,天下之人,将如何观视太子?”
此言一出,李泌当即喝止道:“韦节度,莫言辞逾矩!”
韦皋作出浑身一颤的反应,旋即向李泌拱手告歉。
“无妨,李散侍不可斥之,朕倒觉得,城武提醒了朕。”
德宗冲李泌挥挥手,又向韦皋道:“普王能者多劳,朕的心中记下便是。他自小便没了父母,朕接他入宫、收为养子,看着他长大,朕清楚,他不是计较争功之人。说回李晟,你们武臣呐,朕最是明白,给虚名不如给号令三军的权力。既然城武这样的藩镇节帅也愿敬神策军三分,那朕想着,就让陆学士起诏,骆元光守潼关,尚可孤保七盘,韩游环升为邠宁节度使后从奉天退守本镇作后援,让金吾卫大将军浑公瑊和盐州刺史戴休颜率军驻守奉天,皇甫珩率吐蕃军进驻武功一带游奕,这六支军队悉听李晟调度,以期一举攻下长安,”
这真是个大荣耀!
韦皋虽不动声色地听着,但心中都未免羡慕。一代武将能都知诸军至此,人生亦无遗憾了。
但他还记着李泌交待他的最后一点。
“陛下,”韦皋慎重道,“臣还有一言,各军统帅中,除了皇甫中丞资历尚浅,其余诸公皆是素有威望的勋臣,恐怕李公晟都知之责,仅有陛下的一纸诏书,尚不足以服众。请陛下适唐安公主与韦驸马之女于李晟之子李愬。”
“嗯?”
对于韦皋这个提议,德宗倒委实一怔。
只见韦皋立时跪了下来,竟是眼圈都有些微微泛红:“陛下恕罪,臣也知道,天家金枝的姻缘,臣如何有资格进言。然而眼下公主她,她……臣不由想起,当年臣的妻子张氏,千般叮嘱臣,要为小女寻得一门好姻缘,她在泉下有知,已无忧虑。奈何张氏去了后,臣与她的小女,亦不幸夭亡。天下父母,皆同此心,臣相信,公主最在意的,也是金枝将来的婚事。若将小殿下许于李公晟之子,不独令李公为社稷之重越发披肝沥胆,不独令六军统帅服从李公,更能令唐安公主安心呐!”
肃静无声。
虽然,哪怕连内侍们都心中有数,圣上最喜欢的女儿,唐安公主,时日无多,但萧妃那边既然尚无恶讯传来,韦皋这番言语实在有些不吉利。
然而,有了前头那么多铺垫,韦皋这几句话,却真真说到了德宗心里。
这位大唐天子,同时也是一位父亲,一位外祖父。当听到另一位也做过父亲的人,对自己讲到为子女谋之远的心情时,德宗简直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随着面前这位中年臣属的恳切之言,夺眶而出。
见圣上不语,李泌长叹一声,看看陆贽,又看看韦皋,向德宗道:“陛下,城武也是个性情中人,臣恳求陛下莫怪他。若要老臣说句门内之言,唐安公主抱恙至此,普王送来的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实在教老臣心惊。”
韦皋一听,心道,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李公你竟不曾教我。
也是,如此兵不血刃之言,也当由你这样的四朝耆老,才有资格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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