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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非昔比


  与停驻在屯所的藩镇军队往往拥有完善的营伎制度不同,一支远征军中,是不能出现女人的。

  无论吐蕃还是中原,对于女子出现在刀兵之处的敌意,以及影响士气的恐慌,并无太大分别。

  但阿眉具有特殊的身份。

  她是赤松赞普的五公主,又是一位为了大蕃的利益、在大唐帝国的京都历尽艰险的勇士。这样的传说,由琼达乞大将军蓄意地在军中散布,更令这位国王女儿的随军之举,可以被抽象化为伟大的赞普神力的延申。

  唐蕃联军大败回纥伪可汗的梅录将军时,阿眉曾立于萧关城头,在自己那些身披犀牛皮甲的同胞军人面前短暂地露过面。此后,唐蕃联军按兵平凉的日子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营帐中。

  她的帐外竖着高原帝国的王旗。她的侍女,包括两位据说是由尊贵的中原天子所赐的宫人,和几位由论力徐在平凉城中买来的胡人女奴,也都以一种天界仙娥般的刻意造作姿态,冷漠地、谨慎地出现在极为有限的营地范围内。

  因此,这位艳欺桃李的年轻女郎,反倒被现实世界的异性们忽略了她的性别。若要比附,她甚至有些像部落中拥有尊荣的萨满巫师。

  一些年轻的吐蕃军士,在朝暾初升时,会对着她的毡帐行礼,绛红色的面庞上挂着虔诚的敬意。

  但阿眉的毡帐,其实离唐将皇甫珩的大帐,更近些,显得这位萨满女神,与中原将领有着牢固的友谊。

  这是阿眉与论力徐商定的分寸。论力徐以前在数次唐蕃战争中是武将,而如今,他却成了一位参加过唐蕃清水会盟的外交使者。这个外交家,与阿眉有着七八成重合的行事宗旨,即,唐蕃联军内部不能有任何龃龉,须同心协力地往中原腹地去平叛。唐人将士们尽可领到圣主的赏赐,吐蕃人则获得已经落字为凭的安西北庭,便是值得写入高原帝国青史的功勋壮举。

  同时,论力徐身为外交使者的敏锐,也在观察他的同族与同袍,吐蕃方面的领军人物琼达乞。

  这位琼氏贵族子弟,驻营平凉后,对于丹布珠公主殿下,有一些超乎君臣之礼以外的举动。

  琼达乞特令亲随,为公主送来一张由五六只雪豹皮缝制而成的地衣,铺在帐中。翌日,这华贵的地衣边,又摆了一尊金像和一对银瓶。金像是粟特女人面孔、马身上长出翅膀的奇特造型,在唐蕃饰物中都找不到对应的形象,有可能来自更远的西方。银瓶则是典型的吐蕃王室常见风格,两只打造精致的神鸟,其中一只的头顶长着犄角、鸟头雕得像龙颌,另一只就雕得温婉秀丽一些,瞧着应是一对雌雄伙伴。

  如此布置完毕,琼达乞邀请论力徐和阿眉在自己帐中商议军情后,询问公主的凤巢里还缺些什么。阿眉皱皱眉头,礼貌地应酬几句,感谢自己的父亲颇费周折地送来这些赏赐。

  琼达乞却道:“不,丹布珠殿下,这是我来中原前,特地为你挑选的。”

  阿眉和论力徐皆是一愣,帐内登时寂静。

  但阿眉并无赧色,论力徐亦未觉得尴尬。因为琼达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语音柔和,却令人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若是真挚的追求,哪有当着第三人的面,便这样毫不介意地说出口的呢?仿佛只是在讨论第二条行军路线而已。

  论力徐于是明白,赞普定是在出征前,明确地许了琼氏附马之位。

  阿眉的内心,对此事则带了平静而嘲讽的意味去看待。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货物,被父亲卖了一次又一次,无非是,如今货物的成色好了些,父亲挑选的买主也更尊贵了些。

  她自小在逻些城,不仅听过大唐的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的故事,更亲眼见了不知多少桩王室与贵族的联姻。想来这位同样出身贵族的琼将军,对此也并不陌生,难怪只当作一件无关心动与温情之事。

  更有意思的是,琼达乞刚说完这不及格的“情话”,完成了这个任务,下一句又变成了十足的军务讨论:“丹布珠殿下,眼看着三月已尽,吾军在平凉城外这般耽搁着,终也不是办法。殿下可否再去催催皇甫将军。”

  论力徐当年也是行军打仗出身,对于吐蕃军不习惯在炎热中作战、马匹到了五六月份便要发情的特点,和琼达乞一样清楚,便也附和道:“殿下,琼将军所忧,甚有道理。”

  面对这两位地位尊贵的男性臣子,阿眉的脸上却微微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此事,你们莫太去为难皇甫中丞。他何尝不想明日就拔营东进,痛痛快快将那长安城打下来,立功封侯。只是这中原的天子,我打交道的时日也不短,那皇帝惯会疑神疑鬼,将身边的文臣武将,杀了一个又一个。皇甫中丞本就来自泾原镇,如今领的又是我们吐蕃军,若他不断遣使催问何时出兵,只怕中原天子又起了疑心。毕竟他的家小,还在天子手里。”

  琼达乞和论力徐也无法,只得结束这又一次没有进展的商议。

  阿眉在熏得人醉的向晚春风中,由婢子陪着,走回自己的营帐。

  经过唐军帐区时,她自然地驻足,望着那顶中军大帐。

  萧关大捷后,她与皇甫珩见面,实也不多。一来是行军和驻军之事,唐蕃两位大将和论力徐商议即可。二来,阿眉希望自己和皇甫珩之间,能有一种由她控制节奏的往来。

  暂时的停滞,便于她更进一步去弄明白,某种变化,是否会继续发生。

  偶尔地有几次,她会在已经铺满绿绒的草原上,遇到巡营的皇甫珩。

  作为一个十四五岁就开始阅读各种男子表情的前任酒肆胡姬,阿眉非常肯定,皇甫珩的目光,在礼貌外,有一种相逢的惊喜。

  她甚至得意地去分析,这种目光,他曾经给过他的妻子,但今后,可就难说了。

  去岁在奉天,这对夫妻成亲之日,她阿眉是见过皇甫珩怎样盯着宋若昭、露出温柔而喜悦的眼神的。同时,她也记得今岁的上元节那日,皇甫珩离家告别时,面对刚刚得知身怀有孕的若昭,双眸中只有一丝微微的歉疚,甚至,连去哄一哄的意味,都顾不上酝酿出来。

  云朵,在未经风雨前,必是洁白浪漫的。

  花儿,在将将开放的刹那,必是美好可喜的。

  然而当世事蜂拥而至,又变幻莫测时,一个女子,徒有坚强而文雅的性子,却大到理解不了夫君的炽烈抱负、小到摸索不出夫君的行事风格,她要永远如白云鲜花般驻留在丈夫的心头……唔,那只有赌一把运气,顶好没有别的风景来入丈夫的眼了。

  不过,阿眉深夜难眠之际,起身走出帐外,望着浩渺灿烂的星空,陡然也会蔑视自己。

  她的以往,太坎坷太失败,所以才会对引诱一个男子入彀的成功,这般甘之如饴吗?或者,她阿眉其实就如世间的某些女子,骨子里并不清贞高洁,实则还有些下作,偏生热衷于看到别人的夫君一步步被自己所吸引?

  阿眉在这样的诘问中拘泥了几次,发现仍然无法认识自己。

  于是她又换了个方法:我见到他时,会有当初与寻郎在一起的悸动吗?

  这个问题终于令阿眉在暗夜中清醒了一些。

  没有。

  真的没有。

  原来有些情感,确实是不可替代的。

  一滴泪,悄然地淌过阿眉的面颊。

  不过很快,当她回忆起宋若昭眼中的惊惧、无奈、彷徨甚至忧伤时,她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这世间没有如意事。一个强大的帝国是如此,一个蝼蚁般的女子更是如此。

  与弱者的比较,给阿眉带来快乐。

  她不需要去心系全天下的女子,她只要感受到,宋若昭这个既不愚蠢、也无野心、更未做错什么大事的中原诗赋人家闺秀,亦难求得平安宁馨,就可以了。对了,还有那个很有些小心机的薛涛,不是倚附着韦皋韦节度吗,原本想着她定是仗着会拽几句酸诗、又年幼娇嫩,奔着那中年节帅的床榻而去,结果听说竟然跑了,跑了……那么大约,也难以过得好日子了吧。

  阿眉的目光从星空中落下来,随意地扫过周遭密密麻麻的军帐,再越过帐顶,投向远处在夜色里不太分明的群山。

  宋若昭此刻在干什么呢?一个年轻力弱的新妇,刚有了身子、丈夫便踏上征途,她自己勉强和天家能攀上皇孙姨母的沾亲关系,又能得到几分照拂。那帝国天子,自己还如丢了窝的落汤鸡呢。

  带着这般削刻的心思咀嚼一番,阿眉反倒盼着按兵平凉的日子,能再多几天。

  缓缓升起暧昧情愫的年轻唐将,因着附马之诺而对自己带有敬畏服从之意的同族勇士,很堪一用的大蕃使者,被这些绝非凡夫俗子的成员簇拥着,阿眉心满意足。

  这才是天神赞普的公主,应该享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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