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道医郑注
是日晌午,若昭穿戴齐整,起身坐在破旧但洁净的案几边,由薛涛和老仆妇郭媪陪着,接受郑先生诊脉。
郑注,郑先生,跨进屋中时,若昭抬起双目朝他瞧去,不由微微一怔。
当日自己小产时,郑先生在屋外劝解,无论嗓音口吻还是言辞分寸,听来都颇为老道沉稳,不料今日乍观之下,竟是和弟弟宋若清差不多的二十左右年岁。
不过,眼前这位郑先生,远不及若清面容英俊,而是生得小眼塌鼻,尖嘴猴腮,说其貌不扬,都口下留情了。
但若昭除了惊讶郑先生的年轻外,对他的外貌浑不介意。她心中只有真挚的感激,感激他妙手,全心地救治、调理自己这萍水相逢的病人,更感激他仁心,超度了自己可怜的孩儿。
郑注作揖行礼后,摆上脉枕,在上头铺好丝帛盖巾,请若昭伸出手来。若昭见那脉枕,并非寻常的三彩色,而是洁白如雪,泛着淡淡一层柔和的银晕,教人瞧着心平气顺。
“郑先生,这脉枕,可是邢窑白瓷?”
郑注颔首:“正是。听口音,夫人也是来自河北?”
“本妇未出阁时,家在潞州。”
郑注“唔”了一声,继续专心诊脉。
这些时日,一些产后体征方面的讯息,郭媪已通传给郑注,免去了郎中当面询问妇人的尴尬。此际又有女眷陪伴左右,郑、宋二人倒也松泛自然。
结束号脉后,郑注神情释然,温言道:“夫人放心,您虽头胎不幸早产,但乃因胎叶受外力重创之故,并非母元不固导致胎漏。夫人年华正盛,好好将养,再得麟儿不是什么难事。”
若昭欠身致意。郑注虽容颜丑陋,但言辞一如当日那般斯文有礼,分寸恰当,所携医具又雅洁精致,令若昭颇有好感。
短暂的沉默后,若昭鼓起勇气开口道:“郑先生,小儿得先生超度后,不知墓冢在何处,待过几日可以走动了,本妇想去看看。”
郑注道看了看窗外,诚然道:“夫人脉已沉稳,现下即可由某家引路,去看看小郎君安歇之处。”
他说得这样爽快,倒令在场的三位妇人皆是一愣。
郑注瞧着她们,解释道:“某是医家,病患的请求,某既不会刻意逢迎,亦不必执意反对,而是一切以病患安危为重。那日夫人正值临盆,若郑某与郭媪让夫人见了小公子的模样,只怕夫人伤恸攻心,万一产后血崩,莫说郑某,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而今日,不必诊脉,仅以气色观之,也可知夫人心性已静,某怎会对夫人的母子伦常之请予以拒绝?寻常医家都论妇人产后坐褥须满一月,某是道医,讲求顺天从人,夫人既然身体已好转,外头又日暖无风,医家何必还囿于纸上医理。夫人稍加收拾,便可随郑某去令郎墓前。”
若昭闻言,又感激又欣喜,于是穿上郭媪从行囊中寻出的风袍,在困于陋室半月后,第一次走出屋门,来到鸟语花香的春光里。
算来时令已四月,此时无论是潞州还是长安,大约都已芳菲将尽。但刘扩等马贼占据的这秦岭余脉的小山头,却仍是桃花杏花始盛开。四下目力所及,浅粉淡红,明媚动人。
在柴扉小院外,须经过一片土屋瓦房,方能再寻到勉强可以通过人马的山间小径。若昭猜测这些土屋便是山贼刘扩等人的居所,但此刻却见一片寂静。
只听郑注道:“刘二郎当是又出山寻食去了。”
这些时日,若昭听薛涛说过刘扩此人的来历。薛涛这小娘子倒是心胸旷达,并未因刘扩曾想强迫自己而对其全然贬斥,反倒直言,自己上山以来从未听说这些山贼害人性命,平素进出之纪,也确实和自己所熟悉的陇州军营里差不多。
若昭沉吟道:“刘二郎既然本是军中好手,又因一腔忠义而不愿附逆叛贼,此次机缘巧合救得李公,不知可否由李公引荐给陇州韦节度。”
郑注缓步而行,听了若昭之议,也仍用了沉缓的口吻道:“夫人,郑某本是方外之人,若言语有失,还请夫人见谅。某倒觉得,刘二郎不妨将这山贼之路,好好地走去。”
若昭讶异。从未听过,做贼的路,也是“好”路。
郑注继续道:“如今这世道,为官则向黎庶商贾索要苛税,为兵则不得不一面征战一面劫掠,如此凶徒,和为匪为盗,又有何区别?刘二郎每每出山,虽仗着刀刃之利、匪气之狠,吓得那些单独往来的官商不得不老老实实花钱消灾。但他们只谋小财,不害人命,若见到人间其他不义事,还会路见不平便出手,夫人难道不觉得刘二郎他们,比这天下多少苛税逼死人、刀枪搠死人的官兵,走的都更像是正道?”
若昭一时噎住,左右细忖,这郑注说的,的确是这么回事。
她本就随口一语,何况眼前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哪里会真的要与郑注争执,心气平和之下,竟觉得这位道医,见识颇不寻常,倒生出几分刮目相看来。
郑注忽然也感到自己的言语略有激越之相,忙带着一丝歉然道:“夫人莫怪,郑某本自河东一路西行而来,关中景象颇教人不忍一睹,故而有上述之论。刘二郎他们盗亦有道,故而郑某云游至此,被他们掠上山来医治其中两三人所受的皮外刀伤,也不曾厌恶彼等,反倒打算小住一阵。”
如此言语往来,不知不觉,一行人已从山林的隐蔽绿茵中穿出,来到一处小小的山崖。
这里虽仍是荒野,却依山面水,遍地芳华,在蓝天下仿若世外仙境般。
郑注走到树丛掩映的石垒前,向若昭道:“夫人,这是某家为小郎君选的地方。”
若昭上前几步,目光落在郑注手指之处。不得不承认,那日,郭媪出于淳朴本性也好,郑注出于医家经验也好,不让自己见一眼那苦命夭亡的孩儿,是对的。
这一刻,若昭见到这小小的坟茔,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服从宿命的感慨,而非痛之入骨的思念。
她不曾见过已长眠地下的这个小生命的面貌,她的哀痛便仿佛没了载体,不能够具体而绵长。这对于不幸的年轻母亲来讲,实在是堪称救赦。
一旁的薛涛,体会不到这份复杂的心思,只恐若昭悲伤又起、无法自已,忙防患于未然地上前扶助她。
若昭反过来对她报以宽慰的浅笑,继而遥望几眼远方蜿蜒的渭水,转头向郑注致谢:“先生寻得这个所在,真是费心了。”
郑注俯身,将这无字孤坟上边的草叶抚得顺溜了些,方直起背来,也望着辽阔天地的景象,淡淡道:“夫人自潞州来,应知河北仍是道教兴盛所在,不似长安以西、洛阳以南,已是佛家与摩尼等教的天下。”
若昭道:“家父的主公乃泽潞节帅李公抱真,李节度近年来确是一心向道,军镇事务之外,常服丹药。”
郑注的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旋即恢复了平和之态。
“夫人,多少权尊贵胄,入我黄老门中,只为求得长生不老之术,实则并未参透道家对于生死的态度。《道德经》有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生死轮回,那是佛门之语,亦可一观。不过,我们道家,生与死,此岸与彼岸之间,并无那承载了许多苦难哀痛的经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死生本是一体,”
若昭静静地听着。儒、释、道三家,若以受父亲的影响来看,若昭至多算得与积极入世、君君臣臣的儒家沾一点边。甚至,因了李抱真服食丹药有入迷迹象而父亲常常直言相谏,若昭对于道教很有些抵触之意。
不料今日这道医郑注,侃侃而谈之语,竟教经历丧子之痛的若昭豁然开朗。
大约为了主动安抚若昭的情绪,郑注话音刚落,薛涛便柔声道:“我明白了,其实小郎君仍在仙道的天地中,只是不能依偎于夫人身畔而已。”
若昭却淡然道:“洪度此言,仍是执着于探寻生死之别。而本妇听郑先生的开解,无论生死,都是安善,既悦生,毋恶死,顺然待之就好,纵有隐痛,也不可使灵府受其控制,而失于人智。”
郑注浅浅一笑,面上显现出由衷赞赏的潇洒之气,一时间那丑陋的五官仿佛也顺眼了许多。
兴元元年这个仲春的晴日,郑注的一席谈,不仅令痛失爱子的年轻母亲,真正有了精神上的好转,并且给这个听者带来了对于道家潇洒无为的观念的认知。
这种认知自这日起,在若昭的头脑中萌芽、生长。她原本少女时代赖以骄傲的外柔内刚,在其后的岁月中渐渐让位给一种平和的安时处顺。
或许这种改变,会令她的魅力有所淡化,却能在更大的变故袭来时,鼓励她作出更有尊严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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