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故人音讯
西北的秋寒,当然比京师来得更早些。
九月时节,清晨,日头未高之际,土地都是硬梆梆的,一层白霜,算是昨夜朔风留下的纪念。
五原旷野,神策军行营,皇甫珩钻出大帐,盯着远处被朝阳镶镀上一层金色的盐州城阙。
数月前,他领兵自咸阳拔营,北上灵盐方向前,会先经过邠宁这个长安西北的第二道门户(第一道是奉天城)。
邠宁镇的韩游環和韩钦绪父子热情地款待了朝廷这支神策新军。
“皇甫大夫,旧历四年,你我在奉天城外首战退敌,狠狠地煞了朱泚叛军的锐气,得了圣主嘉许,那场尽兴之役,好似就在眼前。钦绪,皇甫大夫虽比你还年轻上一两岁,但沙场的本事,能做你的前辈。”
父亲的寒暄中确有几分真挚的欣赏,韩钦绪忙低头称是,起身时,手中已举了满满一爵酒,来敬皇甫珩。
“听闻皇甫大夫的妻妹是普王殿下的孺人,鄙夫我好生羡慕。当初我自李怀光营下反正,随着殿下的神策军在礼泉阻截朔方军进攻奉天,亲见殿下飒爽英姿,竟还在刀光血影中存了痴念,若我的幼妹能嫁得普王殿下这样的男儿,当真不枉此生。咳,不过,殿下何等人物,怎会看得上吾等武夫之家的女郎。”
锣鼓听音,说话听义,韩钦绪虽一脸恭顺谦虚,那意思,却分明在告诉皇甫珩,自己与普王的交情,也不浅。
皇甫珩对于当初普王李谊在神策、朔方二军联营时,如何与韩钦绪暗中勾连、帮他父子二人算计李怀光以夺得邠宁大权的事,几无所知。
但就算他听出韩钦绪的弦外之音,似乎也不以为忤。
虎父无犬子,韩游環本是郭子仪时代就在军中颇有骁勇名声的朔方老将,难得他儿子也不是个甘于守成的二代,将来携手成事,或未可知。
皇甫珩于是也报以温和的客套之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转向韩游環道:“同袍之谊固然弥足珍贵,但某更感激不尽的,乃是节下当初对家母的悉心庇护。家母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安居长安,并且要抱孙儿了。”
“唷,恭喜大夫!”
韩游環笑道,片刻后笑意却淡了些,换作诚恳的歉疚道:“唉,令堂的安危,我老韩敢当一句不负彦明你的嘱托。但党项人那支兵,莫谷之围后,跟着老夫躲到邠宁来,老夫本想一人不少地还给你,毕竟那是你泾州出来的城傍子弟。不料韦皋也不知给那头领灌了什么迷魂汤,千余人都跑去了韦皋的奉义军中,老夫也不好拦,是不是?”
皇甫珩心头一沉。
他知道,在这个世道里,文士与武将,各自都有一些互相高看或鄙视的路数。
比如在文士中,进士当然是功名的巅峰,完全可以从门缝里看待明经等科登榜者。在进士集团的内部,先中进士者,后来者尊为“前进士”、“先辈”;同场登榜者,亲密地互称为“同年”,不管是否口是心非,也好像作出同在一个阵营的样子,宦场上约定俗成地要彼此抱团。
而武将,也并不单单看明面上的军功。不论神策军还是边军,那些稳定地带着同一支军号队伍的将帅,总仿佛更像一位不慌不乱、气定神闲打下江山的领袖,教人赞服。可是皇甫珩这般,出自一支叛唐作孽的边军,带过一支一言难尽的吐蕃军,最终又得了一支朝廷运作出来的胡人神策军。
长安宦场的飞语中,赠皇甫珩以雅号“三姓将军”,也已是公开的调笑。
石崇义当初带来的党项子弟,战力了得,皇甫珩本想作为自己重建牙兵体系的生力军,无奈得领吐蕃军是个更好的立军功的机会,其时其境,哪里还顾得上去安抚本与吐蕃人有血海深仇的石崇义。
皇甫珩想不通,圣主难违也好,先祖故人的提携也好,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有何错处?倒是那韦皋,哪里就是装得那般君子了,极少数人在场的御前,他如何面不改色地构陷崔宁这样的元从功臣,来换取圣主赏赐的功名,那些推敬其为文武双全、坚定抗蕃的帅才的人们,怕是想不到吧。
此时站在一旁的韩钦绪,其志何止继承一镇节帅之位,因而比父亲韩游環,更热衷于打探京城的讯息。他当然知晓眼前这位皇甫大夫,与已是西川节度使的韦皋交恶的缘由,可远不止丢了党项蕃兵这一件事。
韩钦绪因而满不在乎地打圆场道:“阿父,提那韦皋作甚。人家靠着祖宗给的姓氏,便可以轻轻松松从一介书生,做上节度使留后,再有的没的积攒零星几寸军功,便可以接替了老丈人去蜀地坐享膏腴。如皇甫大夫与阿父这般都是凭着真本事教圣主刮目相看的边军出身者,何曾会在意韦节度赚几个党项蛮子走?”
韩钦绪对儿子这般张口就来漂亮话的功夫,很是满意,却佯作不悦道:“莫浑说,大夫如今是神策军制将,岂是吾等边军莽夫可比的。”
皇甫珩被韩氏父子言语上恭维了几分,不忿之意稍散,倒是诚心请教道:“某在泾原镇长大,泾原和灵盐等州,隔着韩使君的邠宁镇,某对盐州不甚熟悉,不知那边情形如何?”
韩游環道:“说来,泾原和我邠宁虽也是大唐边镇,但灵、盐二州,更靠近河西,又各有产盐大池,历来就是那吐蕃人觊觎之地。否则,当年汾阳王镇守朔方时,也不会联络着北边的回纥人,一同防蕃子。”
韩钦绪虽是头一回和皇甫珩打交道,但知其与父亲交情不错,如今又和普王李谊关系不一般,实则也存了攀牵结交的心思,于是接着父亲的话头道:“吐蕃人趁着安史之乱占领河西陇右后,与河州、凉州、瓜州等地设置了冲,如我大唐的军镇,冲内设有通颊,好比节度使或观察使一职。同时,吐蕃还设有东道巡边都元帅,吐蕃话称作德论的,不过,这个德论,作的重大决策,还需上报吐蕃的赞普或者大相。”
皇甫珩点头道:“韩兄所言这些蕃情,某在泾州时也有耳闻。旧历四年岁初,唐蕃虽有清水之盟,但那说来与大唐意欲交好的吐蕃大相尚结赞,倒是亲自领了东道德论一职,常在河西巡查。只是,自从圣主不予吐蕃安西北庭后,只怕这尚结赞,肚子里打的也不会是好主意。对了,敢问韩兄,如今离灵盐二镇最近的吐蕃冲,是哪个?”
“是凉州冲。”
韩钦绪答道,继而,眼中一丝微妙之意闪过,却是故作随口提起的语气道:“对了,前些时日,听丝路来的商队说,凉州冲的通颊,竟是换了个吐蕃公主,凉州城的吐蕃官吏都称她五殿下。”
这下韩游環也似乎乍闻而惊,看看儿子,又看看皇甫珩,犹如意识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向皇甫珩道:“彦明,莫不是你去岁带着去借兵的那个杂胡小公主?你们去平凉的路上经过邠宁,老夫还见过她呐。”
阿眉?!
皇甫珩心中确实一凛。
不过,与方才一样,皇甫珩仍是成功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淡淡笑道:“怎么哪里都能看到她。真没想到,收复长安之际,我杀了她的驸马,她竟如阴魂般缠上了我。也好,她若结兵来攻盐州,正好教她见识一番,蛮胡中能拼杀的,可不是只有吐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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