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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延赏量狭


  几日后,当学士院的视草学士已按照圣意完成了敕令的拟定时,德宗才把太子李诵诏去紫宸殿的后殿书房中。

  天子宣布了对于延光蓄养朝官、秽乱无状的恶行的处置。

  整个过程中,李诵的心抖得像要裂开,父亲严厉的声音仿佛一道道闪电,劈上了他的脑门。

  但紧张,和惶恐,终究还是不一样。

  此番,李诵毕竟与王叔文早有心理准备,他就仿佛一员事前已厉兵秣马的战将,临阵时,哪至于真吓得六神无主。

  这位与前朝历任太子都不太一样的东宫主人,很快就揣摩到了父亲的心旨。

  父亲只是狠狠地训斥了李诵任人不良,平时又疏于管理少阳院的属官,以至于出了李升这般看着风姿卓然、实则龌龊无德的“东宫尚书”。

  李升这个太子詹事,是两年前由延光去向天子讨来的。老皇姑言之凿凿,自玄宗朝后,由于帝君对于太子极为严密的防范,太子詹事几乎形同一个虚衔荣职而已,不必过于犹豫人选的资历。天子当即就允了,短短半月,李升便走马上任。

  彼时,李诵哪里有置喙的资格,眼下父亲倒将识人不明的锅扔到了儿子头上。

  李诵明白,在只有父子二人相对的时候,父亲此言,等于用那看起来教人乍舌的一丝抵赖做法,暗示了最终的决定——放太子一马。

  况且,李升只是被贬去灵盐边关,对外就说是坐事,却不说所坐何事,便是那最浅嫩的青衫朝官,只要不是将书读傻了的呆子,也看得出天子的掩饰之意。

  少阳院暂时安然,他的太子之位安然。

  当然,大事虽化小,小事不会化了。

  延光在胜业坊的宅子,通过宗室管理机构交还给了京兆府。

  而吃饱了饭的北衙军,效率果然神速,帝国堂堂的大长公主,很快就被押进了大明宫,于最西北端的凌霄门和玄武门间的夹层宫苑中,幽禁起来。

  “诵儿,延光虽有辱天家门风,但毕竟是太子妃的生母,若萧妃想去探望,你不必惴惴阻拦。”

  李诵忙向父亲叩首:“陛下如此体恤,臣在此也替萧氏谢恩。”

  李诵从紫宸殿走出来,面对已经封冻的太液池时,竟觉得白茫茫冷清肃杀的湖面,看起来分外顺眼。

  延光这老货,也有今日!

  失去了崔宁相佐的延光,并不像她曾经表现得那般强大。

  李诵觉得,自己暂时不必去急着弄清楚,从韦执谊向李谊禀报之时起,到如今父亲决定幽禁延光,其间有多少细节,张延赏又为什么会冒出来一起参了延光一本。

  日光之下总无新事,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中,宗室成员、文武勋臣、以及那些还在山腰拼命往上爬的后起之秀们,互相倾轧又互为棋子,逮着机会就斗个你死我活,斗完了又可以为了新的利益推杯换盏、俨如知己,有什么稀奇。

  一直被困囿于少阳院的太子,就像那些被困囿于大理寺狱、掖庭宫以及州县监牢中的囚徒一样,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也看透了牢狱本身的无尽虚无。

  是的,黑暗不是一种智慧,而是虚无。

  李诵认识到自己应当突破虚无,是从被绝望中的父亲派上奉天城头督战开始的。

  那是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站到弥漫着硝烟、飞溅着血肉的战场上。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仗剑奔走在雉堞间,会收获士卒们好像看到天神降临般的目光。而他开弓射敌的箭矢,也未必比当时站在身边的韦皋失却几分准头。

  真切的警醒,如朔风般,猛烈袭来。

  他李诵,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哪怕在看似消极谨慎的等待中,哪怕在多疑严苛的父亲一次次防备冷落中,他也可以一点点地,为自己肃清一些障碍。

  并无多少实权却小胜一场的人,就像娘子并非天仙却小别胜新婚的郎君一般,激动非常。

  激动的李诵,看了会儿太液池畔银装素裹的风景,往南行过崇明门,去东少阳院与王叔文碰头,共同庆祝这个好消息。

  王叔文,已在东少阳院的书房中,摆好了棋局。不过叫人意外的是,王侍读脸上,却并无几分喜色。

  “怎么?韦执谊叫普王看出端倪来了?”李诵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

  “那倒不曾,”王叔文道,“但仆听说了另一个动向。西川进奏院刚刚告了萧鼎的状,萧鼎就死了,而蜀地,先头崔宁的余部势力,张延赏始终压不服。圣上或许有意让张延赏提前做个回翔宰相,进京养老。”

  李诵一听,也觉得是个大消息,喃喃道:“蜀地之富庶,不输江淮,把张延赏弄回长安,圣主准备让谁去镇蜀?”

  “韦金吾。”

  “韦皋?”李诵大为诧异。

  西京贼事方除,天子因为疑惧功臣的性子,打着镇守边关、防御吐蕃的名头,将李晟外放去了凤翔泾原。

  放眼朝堂上下,韦皋是真正经历过奉天之难和梁州护驾的考验的少壮将领,令其掌管京城治安与禁宫南衙的卫戍,本是金吾卫与神策军制衡的好法子,且他刚刚被升了大将军,怎地忽然又要去了帝国棋盘的西南方。

  “谁出的主意?”李诵方才的自得之情渐渐平复,从庆功的快意中清醒过来,就像一位打完这个山头、又发现那个山头更布有疑兵的将帅一般,不敢掉以轻心。

  王叔文伸出手,走了一步棋,若有所思道:“韦执谊在学士院视草,毕竟地位还不如陆贽,他只清楚圣主的诏令内容,不太清楚所出的渊源。但据仆所推测,要弄走韦皋的,或许是普王李谊。”

  “哦?但当初在梁州,韦皋明明在御前坑过普王。你我都清楚,多少御前的秘密,最终都会公开化,我那一肚子鬼主意的好弟弟,会不知道?建中初年李晟狠狠打过蕃子后,蜀地这些年寇患不烈,田事兴盛,粮帛充裕,镇蜀可是个肥差,李谊为何要送韦皋这个大礼?”

  王叔文道:“殿下,这恰恰是仆忧恐之事。韦金吾与李公泌交好,而那原本也算得与李公有世交的皇甫珩,如今却与普王有了裙带之连,韦金吾走而皇甫大夫留,或许就是普王的第一步。”

  李诵冷笑道:“唔,所以呢,他莫非,要带着皇甫珩那几千胡儿兵,直入禁中,将我少阳院围了,砍杀一通?”

  王叔文沉默了。

  他盯着棋盘。

  很多时候,敌手要吃的,哪里仅仅是眼前的几个子儿啊。

  ……

  半个月后,大唐帝国又改年号了。

  大约就像那些命途不顺、便求诸方外术士算卦改名的平头百姓一样,帝国的年号,从兴元改成了贞元,听着果然又玄奥了三分似的。

  贞元元年,正月十五日。

  都说“天下富都,扬一益二”,成都府的上元节,当真不输西京长安。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季冬时节,仍是枝繁树苍的锦官城中,张灯结彩,市集兴盛。士子书吏也好,贩夫走卒也好,游弋期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然而,西川军府中却一片凝重压抑的气氛。

  几日前,仆人们辛辛苦苦在廊前檐下挂起的灯笼,有几个顶大顶漂亮的,竟叫张延赏张节度几把就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踩扁踩烂,狠狠出了一通怒气。

  奴仆们从未见过这位一贯以文儒雅臣自居的主人,原来也会暴戾至此。

  夫人苗氏面容淡静,在堂上坐着,见丈夫不再和几个灯笼过不去了,才缓缓站起来,来到廊下,扶住张延赏的臂膀,柔声道:“进屋歇歇。”

  张延赏并不移步,而是侧过头,不甘心地问苗氏:“夫人,我此番有何错处?那延光都已经坐事被幽禁了,圣上为何对我明升暗贬?”

  苗氏道:“郎君莫这般焦躁。偌大宦场之中,本就暗箭多过明枪。弹劾萧鼎、告发大长公主,这是一件大事,夫君既然卷入了大事中,无论对错,都是在明处,都是可以被拿来大做文章的。这也是为何,妾此前埋怨你,怎地不与城武商量后,再出手。”

  张延赏越发恼火:“夫人可知韦平打探来的任免制诰?来接任西川节度使之位的,恰恰是你我的那好女婿,韦皋!”

  苗氏皱眉道:“那又如何?难道还是城武去御前说三道四,向圣主要了这镇蜀的职责?”

  张延赏目中狠戾不减:“咱们这好女婿,向来手段不俗,况且,况且萧鼎死后,我曾让韦平去说服他,让他奏报李升借私侍延光的身份、为太子罗织党羽。他竟不愿,哼,说不得,老夫这剑南福地,还真是叫他看中了。”

  苗氏闻言,简直气结:“夫君!你怎会出此下策!你让城武去说的话、去做的事,历来都是要掀起朝堂巨变的!”

  张延赏却不服:“怎会是下策?萧鼎既死,我就是与大长公主撕破了脸,不将她斗倒,岂非后患无穷?况且郭晞还是太子宾客呐,他也找了御史告发延光,我让韦皋帮衬着添一把柴,有哪里对不起太子的?他帮,就不是下策。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延赏一脚又将已经面目全非的灯笼踢得远远的,补充道:“定是延光在外朝的党羽,去给圣上出的主意。什么回翔宰相,圣上若真给我相位,怎地只拜我为左仆射这样的虚衔?仆射,仆射,听着都晦气,叫人想到那枉死的崔仆射。”

  一说到崔宁,张延赏好像更找到了女婿的原罪。

  “崔宁!崔宁死在奉天,韦皋难道没有添一把柴?和我装什么清高君子。老夫一旦进京,就要向圣上建言,彻查此事。”

  苗氏大惊,扳住丈夫的双肩:“夫君可是失心疯了!崔仆射伏诛,以你的眼力,莫非看不懂?那是圣上的意思。妾求你,看在元理刚刚拜了殿中侍御史,此番你就算回京赋闲养老,也心平气和地应承了,做几日逍遥相公再说。吾儿元理,若成大器,他将来登临相位,也是给张家光耀门楣的啊。”

  苗氏口中的“元理”,乃她与张延赏的长子张弘靖,字元理,尚未到而立之年,正是准备宦海杨帆的岁数。张弘靖不如姊夫韦皋文武兼备,但身为纯粹的文臣,官声也还不错,祖父、父亲、姊夫又都是衣紫大员,未来的仕途很可高看。

  苗氏攻心有术,深知面对胸怀稍欠宽达、又在气头上的丈夫,切不可再搬出些说教之辞,直接搬出他们夫妇寄予厚望的儿子来,最管用。

  果然,张延赏看起来怒意略收,一张老脸渐渐由霜色密布,变得平静了些许。

  他随着夫人进了后院的花厅。厅中三副案席,已置备好丰盛的家宴。幼子张谂,见父亲终于进来,忙起身行晚辈之礼。

  苗氏道:“今日佳节之夜,吾等好好吃个团圆饭,夫君莫再思虑公务了,可好?”

  张延赏讪讪地“唔”了一声。

  入席后,忽见案上有一叠独特的饼食,形如松塔,却绕着层层金灿灿的面线,煞是惹人垂涎。

  苗氏见丈夫好奇,笑道:“这是今日段别驾的夫人着仆妇送来的,说是专为元夕准备的美馔,乃其家中世婢的好手艺,叫做金线油塔。”

  “段别驾?眉州别驾段谔?他大娘子,可是照拂着一个叫薛涛的官家遗孤?”

  苗氏道:“正是。段夫人当真宅心仁厚,看那小薛娘子可怜见的,还让自己的小郎君段文昌,认了她做义姊。薛氏,我也见过几回,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娘子,不瞒夫君,我还想过,那般人才,要不让谂儿收了,先做个妾氏。”

  一旁的张谂被母亲说得面色一红,只放了筷箸不语。

  张延赏看着小儿子老实羞赧的模样,心中却是冷笑。

  他想起韦平曾透露,那小薛氏在奉天城在奉义军中呆过。韦皋那没良心的东西,沾过的女子,也配进我张家的门?

  继而,张延赏又心念一动。

  此前他曾让韦平去探探韦皋的意思,对这小薛氏是否还有旧情,若有,自己便好好地撮合一番,打消韦皋的顾虑,助他续个弦,毕竟娶个这样没有家事可依的孤女做继室,他不还是得仰仗着自己这位前任岳父?

  但现在看来,女婿的翅膀早就硬了,不听自己的差遣了。

  张延赏无论如何要出这一口气。

  女婿不是马上就要接替自己,成为镇蜀大吏了吗?那就让这小薛氏,干脆入了幕府,迎接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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