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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越陷越深


  在帝国的京城卫戍部队中,从一开始,“禁军”和“亲军”就是不同的所指。

  禁军,顾名思义,主要活动于禁中。亲军,则显示了皇权与军队的亲密关系。

  在大唐帝国初创到繁盛时,南衙、北衙两支卫戍部队,都可称为禁军,但“亲军”这个名号,只能给北衙军士。

  当年,大明宫还是一片烂泥地,帝国的统治者住在朱雀大街正北面的太极宫。南衙禁军驻守于宫城南面,隶属于兵部下面的军府。北衙禁军则屯驻于宫城北边,由天子直接统辖调动。

  北衙禁军来自高祖李渊太原起兵的原从军士,约有三万兵马,他们很快也成为秦王李世民玄武门兵变的基础力量。太宗皇帝时,北衙禁军已增加至七营,每月一营轮番值守(称为“番上”)。不过此时,北衙军士尚未完全独立,其中的左右营飞骑,仍归属于南衙十二卫中的“左右屯卫”。

  到了龙朔二年,左右屯营被改称为“左右羽林军”,同时,原来北衙中的“百骑”被武后和中宗皇帝扩充为万骑,这个“万骑”到了玄宗时成为左右龙武军。

  至此,北衙亲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四支军队完成建制,羽林和龙武各领一万五千人。

  作为天子亲军,北衙将士们平素穿的是穿五色锦袍,出行骑的是皇家六闲厩养出的骏马,每年领粮粟十二石、绢帛二十匹,吃穿用度皆优于普通军士。

  安史之乱后,北衙禁军员额不满、战力骤降,天子亲军的名号,便渐渐给了神策军。

  朝廷给神策军粮粟每年三十六石、绢帛二十一匹,平时战时还有各种赏赐。如此优厚的条件,叫边军们羡红了眼,有些边镇的士卒愿意被神策军“遥领”,这样便有可能获得神策军衣粮的标准。

  不过,当朝廷的粮仓都见底时,禁军不分南衙北衙、金吾神策,都得挨饿,或许还不如那些边军。

  兴元元年的立冬前夕,金吾卫大将军韦皋,还在绞尽脑汁地向朝廷讨要南衙金吾卫们的冬衣冬粮时,离长安一条渭水之隔的咸阳城,神策军制将皇甫珩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

  秋季新募的四千余名胡儿,每人领到了两斛粮、一匹绢。

  这虽然与朝廷承诺给神策军的衣粮待遇,相去甚远,但伶牙俐齿的默沙龙将军,发挥了他祖辈口生莲花的本事,如一只喜鹊般,喳喳叫着在各营间宣导。

  “朝廷粮船已在漕运路上,但皇甫大夫还是心疼众位儿郎,唯恐尔等回到家中教妻儿老小数落了去,教街坊邻里笑话了去,故而去求了普王殿下,用殿下的积蓄给大家换来这些衣粮。”

  “不是我默沙龙恨人有、笑人无,但同样是在天子脚下从军,你们瞧瞧大明宫里头的那些金吾卫士,家中断粮者不在少数。就算同样是神策军,东边华州和西边奉天的神策军,也还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呢!”

  “小狼崽子们,尔等是不是该感激普王殿下,嗯?”

  “谢殿下!”

  “殿下大善!”

  默沙龙的话换来军士们一阵阵高呼回应。

  各营的青壮儿郎,不过得了一点肩扛手夹就能轻松带走的粮帛,就如此兴奋,实在是因为默沙龙的话,说到了他们心里。这些胡儿,祖上好歹也是有些身份的异邦贵人,他们对于来自中原王室的优抚之意便格外看重些。当听说在这京兆府饿殍遍地的时候,自己竟比大明宫里头那些禁军卫士更早获得粮赐,他们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一个入伍的新卒那么简单。

  默沙龙做完了报喜鸟,一脸得色地钻进皇甫珩的营帐时,正撞上何文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唷,文哲,怎地这般一脸怨气地瞧着愚兄,莫非,我把你那份粮赐给忘了?”

  何文哲无意接住默沙龙的调笑,转身向皇甫珩道:“大夫,末将从来不在背后论人非,要说便须当面说。现下默将军来了,我方可直言。这一军之威严、之士气,皆应聚于主将,而不是外人。默将军在军中这般宣扬普王殿下的名号,着实不妥。”

  “有何不妥?”默沙龙收了笑,颇为不悦道,“何文哲,你莫欺我性子和顺、平时让着你三分,便蹬鼻子上脸起来。普王殿下,再过几日就要迎娶皇甫大夫的姨妹,这堂堂亲王,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外人?神策军本就是天子亲军,吾等的统帅和皇家沾亲带故,难道不值得光明正大地吆喝一番?”

  默沙龙如竹筒导豆子般,说得头头是道,何文哲一时语噎。他看向皇甫珩,却见上司满脸淡漠,只盯着面前的沙盘,显是置身局外的意思。

  但何文哲方才一吐为快,绝非讨好皇甫大夫,纯是出于身为副将的军事警觉,因而得不到来自皇甫珩的公允回应,他也并不会气急败坏。

  他未再与默沙龙争辩,拱手告退,离帐而去。

  皇甫珩这才抬起头来,揉抚了一下面颊,缓缓对默沙龙道:“你莫再疑心何文哲是太子的人,若真是少阳院的眼线,定会韬光养晦,叫我与你都瞧不出锋芒来,哪会像个谏臣言官似的,事事都要好为人师一番。他呐,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痴愣儿郎罢了。”

  默沙龙笑道:“大夫说得是。可末将就是讨厌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看起来处处为吾军吾帅肃清风纪,其实有甚鸟用?仆虽是头一回参军,但也省得,这军中有何复杂之处?无非是,将帅威猛,赏赐不亏,军士们便会唯马首是瞻。”

  皇甫珩明白默沙龙的意思,面色和悦下来,甚至带上了些许推心置腹的口吻道:“过几日回长安,你替我谢谢普王殿下。我是亲历过泾师之变的人,最是清楚粮赐简薄的后果。只是,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将衣粮送来,可会教圣主多心?”

  默沙龙道:“大夫毋虑,殿下素来最是谨慎。况且,今日押着民夫送粮送帛的,又是王将军在宫中的几位得力假子,圣主必是应允的。”

  默沙龙所说的“王将军”,就是德宗身边的宦官王希迁。

  德宗登基之初,以肃代二朝的李辅国、鱼朝恩等阉宦构陷良将为前车之鉴,对宫中内侍省管束得极为苛严。但泾师兵变的当夜,禁军竟无一人前来救驾,唯有霍仙鸣等百来名宫中内侍护送天家出逃北门,这给了德宗极大的触动。联想到四方藩镇骄将桀骜不驯,朝中张光晟、董秦、源休等人均附逆伪帝朱泚,天子未免感慨,唯有打小就跟着自己的宦官们,才真正可以信赖。

  今秋,神策军分了左右厢后,德宗便将宦官窦文场、王希迁分别派入两厢,任兵马使。

  普王李谊那日在绫绮殿,拿万贯积蓄劳军的决定,得了德宗点头后,立即又知趣地提到王希迁,道是可由王希迁命人将粮帛送到咸阳。德宗听了自然欢喜异常,很为侄儿懂得送王希迁一个恁大人情而欣慰。

  当年,玄宗皇帝推宠宫闱,身边宦官但凡称了龙心,就可被授予三品武职,譬如赫赫有名的权宦高力士,便曾兼任右监门卫将军,是以宫内宫外,见了高力士,切不可称呼“中贵人”,而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高将军”。

  默沙龙数年前就受普王李谊招募为影客,自是也听了不少前朝的规矩和轶闻。因而,粮帛送到时,默沙龙一口一个“王将军”,哄得王希迁的几个假子眉开眼笑,对着皇甫珩连夸他手下副将人才了得。

  此刻,听默沙龙这么一分析,皇甫珩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他甚至觉得,宦官来做兵马使,也未见得就会掣肘主帅,还是得看如何与其打交道。这交情要是做足了、做深了,岂不是多了一条上达天听之路?

  妻子若昭当初甫一得知神策军中要派驻宦官做兵马使时的沮丧模样,实在是没有必要。

  她真以为有个做藩镇幕僚的父亲,学了些不深不浅的策论之道,就懂帝王之术、臣子之术?妇人之见而已!

  不过,一想到若昭,皇甫珩的心绪又复杂起来。

  那日对着她说出锥子般的话后,他自问是有悔意的,正不知如何挽回几分,长安家中小厮忽然打马来报,大娘子有喜了。

  一瞬间,皇甫珩大大松了口气。

  当真省事!

  自己不必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如何哄若昭。她都是又要做母亲的人了,哪里还会再为明宪那档子事和夫君闹别扭。好好地安坐家中,为他生个小郎君便是。

  唔,郑郎中真乃神医,回京必登门道谢。

  郑郎中家里的那个什么小韩郎君,自己也可为其引荐贵人,比如普王殿下。能做上王府中的文学之士,岂不比就算中个进士也不过外放去小县做个县丞强?若昭当初为那小韩郎君找了韦皋,嗤,韦皋?此人能有何难耐,他自己手下金吾卫的冬粮冬衣,只怕还没着落呢。

  默沙龙偷眼瞧着皇甫大夫面上一言难尽的神色变幻,试探地轻轻问了一句:“大夫,今日可要让塔娜来帐下?”

  皇甫珩闭目凝思片刻,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默沙龙,你所知的街西胡人里,可有奴籍女子做别宅妇的?”

  默沙龙一怔,旋即谄笑道:“大夫说有,就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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