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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夏日北风


  泾河上游的平凉城迎来草木茵荣的盛夏时,真正处于帝国北部疆域的灵盐二州,春天还在缓慢地踏步。

  盐州刺史杜光彦,笃悠悠地坐在军府中。

  处于不惑之年与天命之年半当中的杜刺史,与这个岁数的许多中年男子一样,爱思考人生。

  当然,虚怀若谷如杜刺史者,在为自己立传之前,首先懂得客观地看待那些或许会彪炳千秋的同僚。

  帝国的车轮,已经轰隆隆地驶入了长安政权与藩镇政权相依又相杀的微妙时代,声名赫赫的节帅武将们层出不穷,个个都过上了战神的风光日子,这个王那个公的封号,气短些的都念不完,如此荣耀,也是机遇和努力的必然收获。

  杜刺史崇拜他们,每当自己的儿子们不好好跟着军府的虞侯什将们习武时,杜刺史便会拿浑瑊十二岁了立了跳荡功、李晟二十岁就成万人敌的事迹,试图激励这些浑崽子们。

  不过,杜刺史也从不觉得自己窝囊。

  杜刺史心中,将自己定位为——“谋将”。打得过,也并不豁出身家性命去打,打不过,更要立即谦虚地认怂。

  这位帝国的中年州官,非常热爱和平,在某些仰望星空的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与当年惜战爱兵的一代名将王忠嗣,明明有着同样的品格。

  比方讲,吐蕃人夺了盐州附近的盐池,杜刺史不急着去夺回来。

  “蕃子蠢得很,不懂煮盐。唐人只管跑,留下的也莫去点化他们。你们就瞧着吧,蕃子得不到多少盐。”杜刺史躲到邻州避祸时,就与慷慨容留他的鄜州刺史这般念叨。

  待吐蕃大军去岁被聚拢来的各镇唐将赶回陇山那头后,杜刺史派出的下属去盐池探看,果然,吐蕃人只知道将池中咸水浸润木柴,晒干后再焚烧成炭,再从炭上取盐,所得甚微。

  杜刺史于是得意非凡,对着僚佐们道:“你们看,是不是,是不是……稳的。”

  杜刺史的人性中,散发着如此耀眼的绥靖光辉。因而,对于同样温和而洒脱的盐州司马李升,他渐渐地引为知己。

  杜刺史将回纥商人献上的珍贵茴香加在煎茶里,闲闲饮到一半时,李升来了。

  “李司马,唉,老夫本以为,司马为唐蕃和议之事如此奔走,此刻至少也应该以钦定判官的身份,坐在平凉的盟坛之下嘛。”

  李升的眉眼间,仍是挂着青山淡远的神情,总是不急不徐、胜负皆可的模样。

  “杜刺史不必替下官抱屈。年月毕竟去公主事发不远,下官的身份,给朝廷丢人,当不得这唐蕃和盟的煌煌盛事。下官倒是为杜刺史高兴,平凉大盟一旦礼成,杜刺史作为‘灵盐夏绥泾原邠宁’诸州中,唯一主和的上官,定教圣主另眼相看。如今御前,文有张延赏张相公,武有马燧马郡王和浑瑊浑公,皆非杜希全和邢君牙那样好大喜功、虚生边事之人,刺史进京后,定可一展宏图!”

  李升语调温和,却满含真挚,教杜刺史如沐春风。

  杜光彦不由欢欣道:“老夫得了李司马相助,真是老天对吾这些年来爱兵惜民的最好嘉赏呐!司马且宽宽心,平凉和盟的功劳,终究还是会有你的一份。这些时日,你便四处走走,散散心,打打猎,缺什么,不管是男女还是马和骡子,尽管问老夫要!”

  李升抿抿嘴,拱手谢过一脸弥勒笑的杜刺史。

  “杜公一贯待下官如父如兄,下官心里头明白。不过眼前情形,下官还真无心游猎。”

  “哦?”杜光彦脸色微凛,关切道,“怎么,张延赏到底还是忌讳你侍奉过公主?”

  李升忙摇头道:“嗳,张相公何等心胸度量,又是何等眼力,怎会看不出下官是真心投靠。恰是相公提点下官,若要回京,不宜经他在圣主御前提议。因而,下官想走一趟灵州。”

  杜光彦倏地坐直了身体。

  杜刺史不爱兵法,不爱诗赋,平生除了怜香惜玉,第二大兴趣,便是学习这宦海凫游的各种姿态和窍门。

  他在这方面的嗅觉又是那么灵敏,思维又是那般活跃,不待李升再开口,他已然眼露精光道:“你可是,想去找汾阳王的家人?”

  李升合掌赞叹:“杜公真乃神人也!”

  杜光彦洋洋得意:“神人谈不上,和李老弟一样,算半个聪明人。”

  李升谦逊道:“不瞒杜公,从前,升在长安愧领太子詹事之职时,因郭晞郭国公有太子宾客的头衔,故而年节往来中,升与郭国公的大郎君确实还有些交谊。况且……”

  杜光彦点点头,忽又起疑:“不对呐,老弟,你私侍公主之事,据传,是公主动了郭家女婿吴仲孺的柜坊之利,以至于郭家将你告了的……”

  李升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张延赏告了蜀州别驾萧鼎,郭国公不过是顺搭着,找个御史将我告到御前,谁让延光公主太过骄横呢。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某家从未记恨过张相公与郭国公。去岁进京奏报军情,得普王殿下好心牵络,某家还去拜访了吴仲孺吴大夫。郭家借我关了公主,欠我个人情,此番我便去郭大郎君那里,讨回来。”

  杜光彦颇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看来将来自己去西京官场混,也须有李升这般本事,侍奉旧主的时候,殚精竭虑,旧主一旦倒台,寻找新主的思路,那也是相当开阔的。

  ……

  这是北部辽原最适合赶路的季节。

  盐州司马李升,与灵州幕府检校御史中丞郭钢,北上来到唐回边境,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大唐景龙二年(公元708年,本书年代八十年前),当时还是突厥边患肆虐的年代,为防敌军越过北套黄河南下侵扰,大唐朔方军总管张仁愿在黄河北面营建了三座受降城。

  这三座具有极为重要的军事意义的城池,几乎一字排开,互为援应,扼守黄河的津口要道,并和星罗棋布于北部大地的诸多烽燧一起,形成了严密的防御体系。自此,突厥人不仅不敢在秋季南下劫掠,也无法于春季渡河放牧,一时之间,哀哭嚎啕,如当年被大汉狠狠反击、失了焉支山的匈奴人一般。

  此时,跃马立于黄河边的受降城故地上,郭钢北望绵延群山,不由向李升感慨道:“我大唐自立国始,边患何时熄过。当年张仁愿备受敬仰,后人在此地到处立祠刻碑纪念他,这才是我大唐男儿的楷模!”

  李升坐在马上,并未予以同样热烈的回应。

  他神色沉静地看了一眼郭钢,又将目光投向辽阔的大地。

  他知道,这片土地对于郭钢来讲,有着不寻常的意义。朔方军,不仅是大唐近百年来战力最为优秀、声名最为响亮的一支边军,更是郭钢的祖父郭子仪获得辉煌勋绩的依靠。

  李升明显感到,在灵州不动声色地闲度时光的郭钢,刚刚驶出灵州地界,便仿佛换了一个人。

  而郭钢,对于年长自己十余岁的李升,也有着一见如故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二人共事一主,更因为,在郭钢看来,李升那传奇般的隐蔽甚至隐忍的经历,简直就是对他郭钢这些年来的长夜等待的最好诠释。

  “李兄,但得事成,旁的功名,某一件都不要,某只要,重建朔方军军号。”

  李升笑道:“殿下早已许了贤弟这桩夙愿,贤弟毋虑。只是眼前,吾等还是要借力于另一支郭家军而已。”

  他顿了顿,忽然带着由衷的好奇般,向郭钢问道:“你真不怕伤了你叔父(武威郡王、安西大都护郭昕)的心?”

  郭钢闻言,面色陡沉:“我伤他的心?建中三年,叔父和北庭都护府李元忠各自遣使,借道回纥,千辛万苦来到长安。圣主虽将安西、北庭二镇又升为大都护府,两镇之主皆封郡王,表面上荣宠以极,实则徒具虚名而已。否则,为何仅仅过了一年,圣主就要将安西北庭卖给吐蕃人?!真正能伤叔父心的,难道不是那座上天子吗!”

  郭钢执起马鞭,凌空一甩,“刷”地一声响音,震慑得他二人的胯下坐骑都分别不安地踏了几步。

  李升淡淡道:“贤弟能作此计议,愚兄当真欣慰。那座上之人,对内能阴害手足、困子欺侄,对外能诛杀贤良、逼反节帅,将你叔父和安西军以血以命坚守的西域重镇卖给吐蕃人去,又有何稀奇。”

  正说到此处,前方出现一小团烟尘,两骑快马沿着黄河岸疾驰而来。

  都是郭钢从长安带到灵州的亲信奴仆。

  “阿郎,裴军使的人离此地约五里路,大队人马,仍留在回纥境内。”

  郭钢点点头,向李升道:“阿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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