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不如废嫡(下)(结尾萧氏临终)
德宗皇帝,性子急,话头也急。何况是面对李泌,若在往常,他一定要直奔主旨了。
但今日的延英殿中,由于真正的议题太沉重,仿佛拖得一刻是一刻,德宗先查问起开凿车道至三门、让漕粮避开黄河砥柱天险一事。
李泌却躬身行一臣子大礼,陈奏道:“陛下,黄河绝壁开车道,是可以在宣政殿聆听的公事,而今日延英殿内,臣想斗胆,议一议陛下的家事。”
德宗面上挤出来的几分宽怡之色,倏地荡然无存。
李泌上一次这般生硬,还是拿全家老小一百多号人口的性命,担保韩滉不会谋反的时候。
这个四朝老臣,莫看绝大多数时候慈眉善目,和静淡泊的样子,真要刚严起来,全然一副豁出去的气势。
德宗的不悦很快就浸沁了胸口。是,是朕让霍仙鸣宣你李公来的,那意思,也是挑明了,要来议非常之事,且连张延赏都不让在场,可是够看重你李泌了。但是,先开口的,怎么能是你李泌,一个臣子倒向天子兴师问罪来一般!
德宗于是冷冷道:“好,朕倒要听听,李公又为少阳院准备了几箩筐好话。”
李泌叹口气,缓缓道:“陛下,臣今日来延英殿的路上,回忆往昔,在君王子侄之事上,臣曾经不止一次力陈己见,看到的结果,却是既有安然无恙,更有痛彻肺腑。先帝肃宗,当年要立建宁王(李倓)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臣劝先帝,广平王为嫡长子,且贤德聪颖,很快就是要封太子的,若在平定安史之乱这样的大战役中,委建宁王以重任,不是让广平王重蹈周朝吴太伯覆辙吗?所幸,肃宗帝听了臣一句,终究还是作罢。但是,没过了多久,肃宗帝的张淑妃和官宦李辅国就勾结起来,构陷建宁王欲加害广平王,请肃宗帝定其死罪,臣哭谏一天一夜,也无法令肃宗帝回心转意。”
德宗一怔。他以为李泌直接为太子求情,却不料他提到了自己的叔父,建宁王李倓。
建宁王李倓,是肃宗之子,虽与广平王李俶(代宗)不是一母所生,兄弟情谊却深厚。张淑妃与李辅国在御前诬陷李倓时,还在收复两京的战场上的李俶,急奔回灵武城要亲证弟弟的清白,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李倓善骑射,又很喜欢李适这个侄儿,安史之乱尚未爆发前,李倓常在风和日丽时带着李适于禁苑射猎。
此刻,听李泌重提这段往事,德宗目光中泛上一层哀凉,点头道:“建宁王叔父,是被冤杀的。祖父性急,身边的奸佞之辈便是抓住了这一点。”
李泌心道,这哪里是性子急缓的原因呐。你祖父多疑,杀了亲子建宁王,你父亲多疑,放任了亲子郑王被害,如今到了你做天子,对你的亲生儿子,怎地也是这般。你自任有太宗皇帝的胆气与英明,却怎么忘了,太宗当年立李治为太子,很大的原因就在于,李治登基后,他的两位兄长——李承乾和李泰,都能靠着弟弟的仁心而活下来。太宗皇帝因兄弟阋墙的政变上台,尚且知道精心考虑自己身后、几个儿子都能保全下来的事。而反观你,你还活得好好的,还一言九鼎的时候,竟要被小人利用,对本无过错的亲生儿子下狠手。
李泌胸中悲怒交加,只差脱口而出“你们天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但他终究,仍是一脸平静,等到德宗没有继续抒情之意的时候,才继续开口道:“陛下,建宁王赴死的时候,臣就向肃宗请辞归隐。臣在肃宗尚居东宫时便侍奉他,正因此,臣无法止于寻常的君臣之情,而是好像亲历了至亲挚友家的不幸,不忍再看下去。没想到,今日,臣又要亲眼目睹一次,一次……”
德宗打断他:“李公言重了,怎么说得太子有性命之忧一般。他是朕的骨肉,奉天之难中,仗剑护佑过朕的御驾,朕是那戕害良善亲子的人吗!”
德宗的调门高起来,却带着莫名的虚弱,仿佛只是借这理直气壮的嗓门,为自己接下来的意思鼓劲。
他挥挥手,令霍仙鸣扶着李泌去茵褥上坐了,又端了仿佛推心置腹的语气,切入正题:“李公,你从陕虢回京之前,太子就病在东少阳院了。据他的侍臣王叔文,还有太医署蒋医令禀报,似有受诅中邪之状。太子素来谨孝仁厚,朕不信他会对朕有不轨之心,但就算他对巫蛊之事一无所知,朕也觉得,须重新考虑,谁能继承朕的大统。因为,太子,确实,才能平庸了些。”
李泌声凉如霜道:“陛下,属意哪位皇子?是通王还是虔王?“(通王为德宗第三子李谌,虔王为第四子李谅)
德宗盯着李泌:“李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朕却不想再卖关子,朕想立,普王李谊,为太子。“
这一天,这句话,到底还是来了!
李泌如被箭矢穿胸,心生急痛。
他抬起头,一字一顿道:“陛下若出此诏,社稷危矣。“
德宗怒道:“妄言!贞观、开元皆有太子废立之事,我李家的江山,危了吗?亡了吗!“
李泌颤栗着站起身,朗声道:“臣正要提贞观之事。贞观年间,太子承乾屡行监国之责,东宫甲士何止千百,他与宰相侯君集谋反,其时朝堂上下,呼声不断,言曰: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皇帝于是只将太子充军,同时还废了魏王泰。因为魏王李泰,竟为了谋夺太子之位,向太宗保证,若他当了皇帝,会杀死自己的亲子、以保证死后传位给弟弟李治。如此禽兽之言,究其根本,乃因储君之位,太惑乱人心。“
李泌上前,望着德宗,眼中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陛下,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国覆家者。老臣今日索性一吐为快!臣本来,万般庆幸,庆幸当今太子,陛下的长子诵,绝非太宗朝承乾那般宗室不贤不智之人。同时,臣又万般感激,感激陛下能将此事先与臣商议,须知今日站在这延英殿中的,如果不是我李泌,而是那个像杨素、许敬宗、李林甫一样的臣子,在此一味阿谀、媚附陛下心意,恐怕普王谋嫡之图已成!但臣的庆幸感激,却教方才陛下的一句话,统统击碎。臣痛心,痛心目光如炬、心府澄澈似陛下这般明君,为何竟也会有糊涂一刻!”
“住口!”德宗怒喝道。但他是压低了声音的,似乎不愿动静传出去。
这种矛盾的压抑感,令他也感受到无助的痛苦,和彷徨,甚至于无法组织更有力量的反诘之语,而是换成了有失帝王风范的威胁:“李泌,你这样气势汹汹地阻拦朕,就不怕朕真的治你罪,就不怕你此举会累及你李氏一族?你的那几个儿子,身上还穿着大唐的官服呐!”
李泌毫无惧意,针锋相对:“臣本潜心修道之人,代宗皇帝令臣还俗入世,臣得有子嗣若干,君恩矣。臣正是因为爱惜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今日才坚持己见。试想,若臣今日喏喏附和,普王谋得储君之位,必不容废太子于世,届时陛下见到子辈相残的局面,怨恨臣当日未力谏阻拦,而迁怒治罪臣的小有官身的儿子们,臣在泉下岂非更无法自安。”
“你!”
这是什么歪理!德宗被李泌说得哑口无言,却又无法驳之。
李泌乘胜追击,口气则转为和缓之态:“请陛下精心细思,君王的顾虑与谨慎应用在何处。倘使陛下左右都不放心太子,亦有一个法子,便是,直接立皇长孙淳为太子,再下令没有皇子的韦贤妃,抚养新太子淳。普王李谊,他毕竟不是陛下的血脉啊!”
李泌的话,扣动了德宗最隐秘的复杂心思。
李谊,自己再怎么喜欢,也,并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就算确定了,难道事到如今还去说给天下听、教天下人笑话帝王家的纲常紊乱吗?而李泌,这个重谋深算的老臣,他既然提了废子立孙的建议,若自己今日不允,以他那不倔则矣、一倔到底的脾气,定会在宣政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提出。届时,自己还拿什么理由弹回去?
德宗陷入沉默。
天子热乎腾腾的计划猛地受挫,尝试的兴奋之情便有偃旗息鼓之象。德宗在沉默中自问,其实归根结底,大约还在于,自己对李诵,仍有父子真情,而对李谊,也仍有君臣之疑。
当这位天子因这终于冷静的自问而恢复了些许理智后,他渐渐顺着李泌的思路回到问题本源。
是的,不过是解决隐患而已,现下可以名正言顺去除的隐患,不就是太子妃和她的娘家人?
德宗深重地叹了口气,向李泌道:“那依李公之见,不废太子,这巫蛊之案接着如何办下去?”
李泌还想救一个人:“陛下,孺人宋氏已衔罪自尽,长公主也难逃极刑,至于太子妃,陛下便令太子与其离异吧。”
“只是和离?张仆射和大理寺呈报,宋氏留了白纸黑字,指认萧氏亦参谋为蛊压胜。对了,还有延光的儿子们呢?驸马裴液,和那些萧姓儿郎们,如何处置?”
李泌心中又是一阵揪紧之厄。
他知道,自己太贪心了,如今情势下,太子之位能在,李谊不成储君,已是大造化。
他终于露了疲惫之色:“萧氏与裴氏诸人,如何处置,臣附议陛下之见。”
德宗点点头,喃喃道:“朕,要对不住晋阳公主了。也希望太子,莫怨朕。”
……
大明宫西少阳院。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连夜晚都是散发着春茵芬芳的,馥郁之气融入了和煦暖意中。
太子妃萧氏,在午后申时初刻,如往常一般去看了小睡醒来的李绾和韦莘,又听散学归院的李淳说了今日所得。
她依据自己的宫闱经验,知道还有时间与孩子们吃一顿晚膳。
席间,李淳问:“母亲,父亲何时从东边回来?”
萧氏笑道:“病去如抽丝,须慢慢养,淳儿莫急。”
李淳“哦”了一声,低头吃了几口,又提议道:“明日是休沐假,儿子不必上学,可否与母亲一同去东边探视父亲?”
弟妹最爱学样,韦莘和李绾一听,也叽喳申明,要跟着萧氏同去。
萧氏点头,柔声道:“都去,都去,回来时,再去含凉殿下的太液池畔走走,听内侍说,今岁的第一朵牡丹,竟已经开了,你们去寻寻。”
李淳兴致更高:“甚好!我去摘了,给母亲戴。”
他说着,正抬头望向萧氏,却见萧氏眼中,亮晶晶地一闪,似有眼泪落下。
他毕竟已七八岁年纪,当即疑惑道:“母亲怎么了?”
萧氏忙作了欣慰之意:“无事,你小小年纪竟想着替母亲打扮,我欢喜。”
李淳眨眨眼睛,疑云未散尽,却仍低头用膳,不再多问。
亥时中,万籁俱寂。由数名浴堂殿禁军护卫的绯衣内侍,终于来到西少阳院。
太子妃萧氏跪下接旨时,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两名宫人,再也抑制不住,呜咽抽泣起来。
那绯衣内侍将圣旨读了,和声和气道:“西少阳院住的人不少,请萧妃给老奴一个示下,去何处……何处……”
萧妃淡淡道:“谢中贵人体恤,孩子们刚歇下,莫吓着他们。不如,我随你们去内侍省。”
绯衣内侍略一思忖,想着历来内侍省里头,也没少办这样的事,于是点头应了。
一行人正到了门口,却听身后碎步哒哒,皇长孙李淳只穿了件中单跑了出来。
李淳一把拖住萧氏的披帛,慌张道:“母亲要去哪里?”
萧氏泪如雨下,却到底是与这孩子有一场母子真情的,扶住他的肩头,低声道:“我今夜总是要去的,现下中贵人在,你莫闹,若传到圣主耳中,生了对你的怨责,你便让我去得不安心,我也不会感念你此举。”
李淳呆呆地看着萧氏,咬着嘴唇,双眼亦是顷刻间蓄满泪水。
但他终究松开了手,趴在地上向萧氏磕了个头,起身道:“殿下若见到我生母,故王良娣,请告诉她,淳儿想她。淳儿,会照顾好弟弟李绾。”
萧氏颔首,转身走出少阳院。
宫人慌慌张张地将袍子往李淳身上披去,念叨着“殿下莫着凉”。
李淳没有拒绝,只怔立在原地,看着那些人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侍卫们又将大门关上了。
这一刻,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李诵。
但多年后的某一刻,面对病榻上的父亲时,他又记起了今日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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