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去见夫人(上)
黄昏时分,闭坊鼓咚咚传来,每一声都像狠狠地敲在塔娜的心上。
死里逃生的小少年怯懦地缩在屋子一角,勉强借着晦色的幽光,辨别这个收留他的陌生胡妇的面色。
此前,他已老老实实将高振救他的经过、吩咐他的话,统统倒给了塔娜。
“对了,你姓什么?”塔娜终于开口。
“不知道,阿翁叫我玄武。”
“玄武?!”
小少年的仓惶目光中终于露出一丝轻微的得意:“阿翁说,听闻宫里头的皇子们,投胎这般富贵,小名却都起得磕碜,阿猫阿狗鸟雀牛马的,仿如进了牲口棚似的。那他捡了个差点饿死的小崽子,就干脆起个唬人的名号,这叫穷人自有穷开心。”
塔娜听了,愁云密布的脸略略一松:“好,玄武。想来你也饿了,我去做点吃的。”
塔娜将晚食端进来的时候,天色终于全黑了。
玄武狼吞虎咽,把一碗一碟扫得干干净净时,才意识到,塔娜没有吃东西。
“你家阿郎,与我是在居德坊分别的,想来,他临时有了别的事。”玄武掂着小心的口气,轻声道。
塔娜点点头,并无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的兴趣一般,淡淡道:“你今夜藏在这里,我在堂屋守着,明日待阿郎回来了,吾等再做计较。”
玄武乖乖“哦”了一声,突然站起来。
“作甚!”塔娜也敏捷地变了身姿。
“上,上茅房,我方才,见到院子里有茅房。”
塔娜眼里的戾色褪去,有些尴尬地摆摆手。
这一夜,塔娜盖着自己给高振缝的袍子,在堂屋的胡榻上将就而眠。
她当然无法沉睡,迷迷瞪瞪间总是听到扣门的音响似的,又恍惚觉得高振坐在她身边,熟悉的气息那么近,耳畔是他素有的低沉之音,温柔地、不紧不慢地与她商量着逃亡路线。
然而只要她的精神稍微摇摆到将醒未醒的状态,她对于梦境的认识就会立刻清白起来——原来前一刻所有的感知,都是虚假的。
四更天不到,塔娜彻底醒透了。
她从榻上坐起,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院中,寻出自己要的东西,又蹑手蹑脚地回去,穿过厅堂。
适应了一会儿寝屋的黑暗后,塔娜摸索到床边,果断而迅速地,将玄武的手脚捆了个结实。
少年本来鼻息均匀地酣睡,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本能地挣扎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你!为何……”
塔娜作了个“嘘”的手势:“噤声,莫惹来邻里,我要出去一趟,怕你跑。”
玄武急切地喝问:“你莫不是要去喊人来抓我?”
“抓你?”塔娜遽地提高了声音,“若要抓你,我阿郎昨日还引你来此躲藏?我要去寻他,倘使因此而被你跑了,我怎地和他交代!”
玄武上唇噙着下唇,在昏暗中拧紧了眉头。前夜趴在这陌生的屋子里时,他也好一阵辗转。
十岁已是能悟险恶、又粗通人情的年纪了,他知道救他一命的这对男女,本是要拿了假过所逃离长安的。若那位化名原敬的先生真是为了救他而遭遇不测,眼前这位胡人阿姊,该怎么办。
但他实在累极了,想着或许天亮时分那位先生便出现,也就撑不住睡死了过去。
此刻,听着塔娜颤抖的声音,玄武内心明白,情形或许早已不那么乐观了。他胸中涌上一股内疚,哪里还会再与塔娜争执,假作气鼓鼓的,却不再言语,缩着手脚一翻身,拿背脊对着塔娜。
他听到塔娜在屋子里悉悉簌簌地翻着什么,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和院门咿呀轻响,又似乎从外面锁上了。
玄武拿头抵着墙皮,透过窗棂看到东方天际明亮闪烁的长庚星。他在想,阿翁那样的善人,虽教恶人们烧死了,但,是不是也已经升往仙界,管着几颗星星?
……
伴着晨曦,坊禁大开后,戴着浅黑浑脱帽、一身黯淡胡服的塔娜,首先往东北方向的西市走去。
离西市的开市鼓尚有两个时辰,但商人们皆是因利起早的勤快性子,东升旭日的晖光里,西市外墙边,人和牲口,车和货物,挤挨在一处。
货主们三两相对,手捧冒着热气儿的蒸胡饼,边吃边交流着生意经,胡茬上挂着的羊油,教太阳一照,亮晶晶的。
塔娜溜着眼睛寻了小半圈,终于心头一喜,疾步走到一位长袍老胡跟前,用粟特语唤了他一声,躬身致礼。
老胡正在清点今日要运入西市铺子中的器皿,回身一打量,认出了这打招呼的女子。
“塔娜!听说你遇到好心人,帮你脱了奴籍,教你嫁了个唐人男子?你过得可好?”
老胡笑呵呵地问道。
他已在长安城靠经商扎下了根,只是仍会在丝路上跑货,当初他的商队与贩卖塔娜等男女奴仆的商队同行,这心善的老胡,常和同队的族人,给这些一路上吃得还不如牲口的男娃女娃们,接济些干粮。后来塔娜入了长安胡肆,偶尔得了主人恩准,还来西市探望过这老胡。
塔娜知道,自己成了皇甫珩的别宅妇后,见不得光,关于自己的去向,自然任由编造。
塔娜作了欣然的模样,浅笑应着:“唔,家中阿郎,对我不错。阿翁,昨日这西市周遭,可有什么缉盗拿人之事?”
老胡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太平得很。”
塔娜漫不经心道:“那便是邻人听错了,无妨。”
她眼睛扫到老胡身后的骡车上,堆得高高低低的器皿,旁边还站着三四个与自己同样栗色卷发、蓝眼睛的胡人小郎,登时有了主意。
她递过本挽在臂上的包袋,向老胡道:“今日恁般早,乃是为街东一位贵宅夫人采办,阿翁从前对塔娜有恩,这笔买卖定然是给阿翁做。这半贯是定钱,阿翁帮我挑些好看体面的盘盏壶杯,派个小郎赶车随我将货送去。”
老胡闻言,这好的买卖,岂会不应,当即喜洋洋地张罗遴选,挑了十余件上好的器皿,拿软麻布妥帖包好,码在车上。
正忙碌间,众人忽听北墙方向一阵喧哗,似是有武侯的身影。
塔娜心里警惕,往墙根阴影中靠了靠,装作检视的模样。
“棺材,你们谁是卖棺材的?”
“他娘的,这才什么时辰,城里的凶肆都还没开张做买卖呢,大理寺倒急着往外抬死人了。”
“阿兄莫抱怨啦,大理寺丞虽只从九品下,却是三曹中人,只怕京兆尹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你我不过是守武侯铺的,活该被他们使唤来做这哭丧事。”
“呵呵,武侯铺怎么了,武侯铺天天除暴安良,百姓有难,找武侯!哪像他大理寺,只怕除了门前的石头,里里外外没一个干净的地方。”
武侯正骂骂咧咧,已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买卖人,殷殷勤勤地迎上去,唱个大喏,恭敬道:“两位侯爷要替大理寺买棺材?小铺有,只是,这西市还未开门,无妨无妨,爷在此地稍歇,小的这就叫人从家中拉一口出来。”
武侯一听,唷,这做棺材买卖的当真不容易,家里头看来须得时时停着几口棺材,也不嫌晦气。
上佳的解气方子,就是看到有人为了讨生活,比你还惨。
武侯们这般一想,释然不少,其中一个和悦了些口气,对那做棺材买卖的货主挥挥手:“快去办,听说死的犯妇是个王府的妾,抬一口像样些的过去义宁坊大理寺后门,棺材板莫太薄了。”
一束阳光,抖然越过墙顶,扑到了塔娜的脸上。
她吓得狠狠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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