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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修桥铺路无尸骸


    杜光彦没有想到普王那么大方,直接把河东军的大部留在了五原驻扎,由李升临时充任兵马使,守盐州。

  “殿下的意思是?”

  启程赴京前,杜光彦偷偷地问李升。

  “这你都看不出来?杜希全总管灵盐夏绥,也算得抗蕃的老将,这次灵州、夏州却都未出援,殿下回京后,定要去告御状。殿下和圣主一个脾气,最不爱纵容这些边关骄将,灵盐地界唯独杜公你素来温良恭俭,殿下自然特别关照你一些,趁着功劳簿的新鲜字迹还滚烫热乎着,带你一同入长安。但尚结赞和吐蕃军应还未撤去河西陇右,你走了,谁来守盐州?”

  “哦,辛苦老弟。这鸡也杀了,毛也拔了,喝汤的大席面,你却不在。”杜光彦由衷喟叹道。

  李升倒也坦诚:“杜公,事到如今,不瞒你说,某与普王,在长安就不只是杯酒之谊,不然当初龙颜盛怒下,普王会力劝圣主留我一命?殿下留我暂领河东军,实乃欲试我以事,如此大好机会,我难道不知把握、却去心疼无法在圣主跟前露个脸?”

  杜光彦恍然,暗道,我老杜素来自命八面玲珑,其实也不过就是边关一个井底之蛙,推敲谋算的本事,哪里及得上李升这般深得与顶层权贵交往精髓的京官?

  杜刺史一旦将思路撸顺溜了,对于李升无法进京领赏的惋惜淡去不少,笑呵呵地道句“盐州城就拜托老弟了”。

  李升望着杜刺史往军府大门去的身影,迟疑片刻,忽然又追了上去:“杜公!”

  杜光彦回过头来:“老弟还有何事?”

  “杜公,殿下虽年轻,出手却有雷霆万钧之势,杜公军旅出身、久经沙场,亦无京都文官那些迂腐之气、妇人之仁,投了殿下,定有大作为。”

  杜光彦盯着李升:“老弟话里有话啊。”

  李升轻语:“阿兄,你实乃良将之资,愚弟只是,只是愿阿兄能为明主所识,亦能识得明主。”

  杜光彦咂摸了一番,也压低了嗓子:“普王殿下,是不是不大好伺候?他有什么忌讳没有?此行贤弟不在身边提点,你阿兄我这土包子,心里不踏实。”

  李升道:“一切但听殿下作主便是。”

  杜光彦瞧着眼前这脑子聪明、皮囊也出众的中年男子,总觉得那熟悉的眉眼间,藏着欲说还休之意。

  不过,彼此都是占过山头的狐狸,善于察言观色的杜刺史相信,临行之际,李升忽然变得婆妈起来,确实是有些惦记着他老杜的前程。

  他娘的,没想到,李司马还真是个有几分情义的,和我杜光彦不分伯仲。

  杜光彦拍拍李升的肩膀,嘿嘿笑道:“老杜我省得,省得,未入京城前,殿下的话就是圣旨。行,本官走了,这些时日,你若想吃点好的,直接去我杜府,找你阿嫂招呼你。莫客套,莫生分。”

  脱下明光甲、又恢复了臃肿疲沓身姿的杜刺史,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门外。

  李升呆立着,满腹怅惘。他也未曾料到,如今这箭在弦上的时候,他竟还分出二两心思在这杜光彦身上。

  杜刺史是个好人,千万要和皇甫大夫一样识时务。

  李升默念道。

  ……

  洛水也是一条古老的河流。

  在中原人统治的大地上,人们偶尔会因为前朝那篇著名的《洛神赋》,而将两条河流混淆。其实,与曹子建《洛神赋》有关的是雒水,乃豫州伊雒。而发源于大唐帝国北部的关内道、流入京畿道的,是洛水,又被人们称为“北洛河”。

  一条大水,往往有着数量可观的支流。在关内道的广袤原野上,这些支流又与千丘万壑形成壮阔而奇险的盛景。

  南行第二日,杜光彦就惊叹于安西军的训练有素。

  “殿下,郭将军,前头就是洛水的源头。吾军走得真快。”

  暂歇时,杜光彦讨好地向李谊和郭钢道。郭钢的表妹吴映鸾乃普王殿下的正妃,因而这位从灵州甩了杜希全、乘风而起的郭将军,可是普王李谊的正牌大舅爷。如此裙带关系,杜光彦对郭钢也极为恭敬。

  李谊不置可否,郭钢则平易地接过杜光彦的话头:“这些儿郎,许多已是第二、第三代安西军,他们的阿祖阿爷当年离开中原后,再也未回来过,在西域不是战死就是病死老死。如今他们不仅能踏上中原,还能擎着安西军的大旗,从金光门进入长安城,踏过朱雀大街,去到万国拜冕旒的丹凤门下,接受圣主的检阅和赏赐。这般无上的荣光,难道不比如火的军情更催着他们赶路?”

  杜光彦捣头如蒜,奉上一个下官张口就来的马屁:“是普王殿下智勇无双,早在朱泚之乱时就妙借安西军,此番梅开二度、又出奇兵。殿下更有仁爱之心,给安西健儿们一个能沐圣恩的大造化。安西大都护郭郡王知晓圣主和朝廷这般厚待他的子弟军,抗蕃士气定会光焰万丈!”

  李谊却只睨了他一眼,仍然没有搭腔。这是稍稍令杜光彦心中感到蹊跷甚至打鼓的情形,原本对自己和颜悦色甚至还有些亲昵的王爷,似乎在领着大军出了盐州城后,就表现出因心事重重而怠于应付下属的冷淡。

  此时,安西军使裴玄走过来,请李谊给个示下,眼看日已西沉,大军是否要沿着洛水的河滩扎营。

  李谊起身,眯着眼四顾一望,若有所思道:“建中初年,圣主就曾委派本王出使泾原镇历练,今日到了这泾原邠宁二镇的交界处,瞧着熟悉得很。郭将军,此处的洛水是否有条支流叫葫芦河?”

  郭钢道:“殿下所言正是,葫芦河谷离此地不过十余里,穿过葫芦河谷,再约莫一个时辰的马程,便可到宁州城下了。下官听说,平凉劫盟后,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因他儿子韩钦绪护盟有失,亲自押着他进京向圣主请罪,圣主倒宽厚,未多计较,只说让韩钦绪以功赎罪。回到邠宁后,他老子就将他赶去了宁州戍守。”

  李谊哦了一声,神色倒不似先前那般凝重了,剑眉星目舒展开来。

  “韩钦绪是员虎将,当初他在朔方军李怀光麾下,本王与他一同觉察到李怀光的叛意,在礼泉血战过朔方军,算是老交情。”

  自语几句后,李谊向裴玄道:“儿郎们虽夜袭蕃营很是出了气力,但在盐州城亦休养了些时日,赶赶路无妨。我与郭将军、杜刺史,在前头领路,吾等走葫芦河谷,路近得许多。既有水流,亦不怕夜里迷了路。到了宁州,本王让韩钦绪那军汉,将宁州的家底翻出来,好好劳军一番。”

  “喏!”

  裴玄倒答得干脆,一旁的杜光彦听了,本来笑呵呵的面容蓦地一僵。

  不知是怎样的直觉扣动了他的记忆,他想起五年前的朱泚之乱中,前任盐州刺史戴休颜随灵盐总管杜希全急赴奉天城护驾,却在莫谷遭遇了伏击。

  “殿下,恕下官多嘴,关内道地势复杂,沟壑纵横,敌我两军就算于梁垣间并行,亦有可能彼此看不到。而若其中一支有意设伏,则并非难事。眼下毕竟还是唐蕃两国交战时,吾军还是谨慎为宜,宁可白日行军,绕开邠宁至奉天间的几处谷道,或许放心些。”

  李谊回过头来,耐心听杜光彦说完,揶揄道:“杜刺史看来是真叫蕃子欺负怕了,盐州这好一场大胜仗,也没将你的胆子补全乎了。裴玄,你领军平速前进,不必太急,本王带着牙兵们,和郭将军、杜刺史先行一步,往葫芦河谷瞧瞧去,若真有埋伏,本王这颗脑袋,不比你们都值钱?”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下官充作游奕一探即可,殿下还是和大军在一处。”郭钢忙道。

  李谊的脸终于一沉:“行军赶路,若疑心这里也有埋伏,那里也有埋伏,岂非寸步难行?那吐蕃人难道是神仙吗?刚刚往西溃逃,就又出现在关内道的东边?难免陇州和宁州的唐军,莫非是摆设?”

  言罢,一掣缰绳,掉转马头,清叱几声,马儿须臾间便疾驰起来。

  王府百来卫士立刻紧随左右而去。郭钢有些埋怨地招呼杜光彦:“看看,看看,好端端将殿下得罪了,还不跟上!”

  ……

  驰入葫芦河谷时,杜光彦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杜光彦戍守灵盐多年,却是第一次来到邠宁地界,也是第一次踏进这个突然出现在行军路线上的葫芦河谷。

  晦色降临后,这条谈不上宽阔的洛水支流上,竟起了层层夜雾。

  河道狭窄并非好事,尤其当它的两边,不是旷野,不是树丛,而是绵延的山坡。

  杜光彦嗓子发涩,却忍不住在猜想,不知当初勤王军队遭到伏击的莫谷,是否也长成这个样子。

  很快,杜光彦就开始怨恨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因为越往前钻入浓酽的夜色里,杜光彦越觉得,这条谷道,真像一条墓道。

  甚至那迷蒙的夜雾,都恍惚间有了颜色。

  一种透着血腥意味的暗红色。

  杜光彦只能不停地转动脖子,前后望着王府卫士们手持的照路火把。其间,他还将头低下去,贴着正在勤勉小跑的爱驹的脖子,好像与一位密友耳语:“老伙计,我总觉得要出事。”

  郭钢没有说错,这段谷道并不长,他们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眼前就豁然开朗起来。

  虽仍在黑夜里,没有遮挡的天幕,多少奉给大地上的人们些许星光,使得因逼仄而带来的恐惧感,倏地消失了。

  然而,杜光彦刚喘了几口气,却听前方有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夜色中,一队人马越来越近。

  金属之音亦响成一片,竟都是些披甲的……将军?

  不待杜光彦定神辨别,骑将们已纷纷在普王李谊面前收缰行礼。

  “韩将军,皇甫大夫,薛都尉。有劳诸君,这般寒秋之夜,还要出来打猎。”

  李谊的嗓音,透着难以言说的可怖之意,阴恻恻的,又具有志在必得的残忍。

  杜光彦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悬了起来。

  杜光彦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些人。韩钦绪是朔方军将之子,杜光彦曾在老朔方军中见过还是小小童子的韩钦绪。皇甫珩,更是杜光彦熟悉的人。

  然而李谊唤作“薛都尉”的是谁?

  没有人理睬杜光彦,除了李谊。

  李谊回过头,摘了兜鍪,不温不火地向杜光彦道:“杜刺史,李升与我说了一箩筐你的好,本王信了。此刻本王便问问你,造反的买卖,敢不敢与本王一道做?”

  “殿,殿下,什,什么造反的买卖。”

  杜光彦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粘了一层秋霜,冻僵了似的,说气话来十分不利索。

  李谊轻轻“咳”了一声,自嘲道:“本王太心急了,离造反还得几日。先说眼前的事。”

  他指着葫芦河谷方向:“杜刺史担心得没错,三千安西军,还有裴玄,活不过今夜。但不是吐蕃人动手,而是本王来动手。”

  杜光彦大骇,一时哪里还有尊卑君臣之类的顾忌,脱口而出:“殿下可是疯了,殿下在说什么?”

  李谊挥挥手:“郭钢……”

  郭钢纵马靠近杜光彦,简略地说了几句。

  “杜公就算没有鸿鹄之志,也不妨想想,盐州城里,还有你的家小……”

  郭钢,操着语重心长的为君着想的口吻,以上面这句千百年来必能名列无耻威胁榜前三名的话,结束了交谈。

  杜光彦一动不动。

  李谊和前来会合的下属们,在杜刺史呆若木鸡的当儿,并未给予他几分关注。他们如所有诡计的实施者一般,越是临近惨剧开幕的那一刻,越是兴奋和投入地讨论着。

  “殿下!”杜光彦突然之间的大喝一声,打断了他们。

  “殿下已是圣主最宠爱的亲王,为何要走到这一步!安西军何辜,殿下不能做禽兽哇!没了人味,如何做得君王!”

  “仓啷”,离他最近的郭钢已经拔出刀来。

  然而刀还未出鞘,杜光彦猛地拉转马缰,一夹马腹,冲开零星驻于周遭的王府卫士,往葫芦和河谷的来时路奔去。

  “有埋伏!有埋伏!”

  杜光彦扯着嗓子叫道。

  他多么希望自己在刹那间,就化身为一枝能飞越数里的鸣镝,或者一阵直冲夜空的报警狼烟。

  “噗”地一声。

  杜光彦的背脊,毫无悬念地迎来了第一支箭矢。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而杜光彦带在身边的有限几名牙卒,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亦纷纷中箭。

  黑夜当然也令不少箭矢扑了空,但杀死一两具肉体,并不需要数十支箭都命中。

  小小的风波平静后,郭钢去看了一眼被扎成刺猬的杜刺史,还有他的下属和马。

  “殿下,这杜光彦,果然蠢,隔着恁远,喊两嗓子,就能救安西军?”

  郭钢向李谊道。

  “蠢些不好么?他若今夜真的下跪发誓要跟随我们,信还是不信?”

  李谊淡淡道,又扭头问皇甫珩:“那第一箭,可是你的准头?”

  皇甫珩拱手。

  片刻后,葫芦河谷方向,火光冲天,嘶喊阵阵。

  真正的杀戮,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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