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老军报捷秋声里
与秦汉二朝不同,大唐不再修建长城北御戎狄。在拥有相当强大的骑兵力量后,帝国选择用设立边塞城池、输兵屯田的方式来替代长城的军事作用。
大唐贞元三年的八月,当盐州城的守军正与吐蕃入侵者激战时,在北方的黄河河套平原,在三座受降城的南面,起伏山峦间的秦长城遗址周围,也一改往昔的苍凉寂静,迎来一种不太寻常的热闹。
经受了千年风雨的秦长城,早已不见当年燧堡连望、仿若蛟龙腾跃的雄姿。但残存的墙体仍屹立不倒,犹如虎死骨立,又如气势凛然的天神镇守四野,倨傲地俯视着如群蚁往来的凡人。
同时也掩藏着那些不速之客般出现在此地的军队。
汾阳王郭子仪的孙辈、郭晞的长子郭钢,与安西军使裴玄,在秦长城下守了快一个月。虽然月令正是水草丰茂的时节,马有足够的牧草吃,人也有自回纥境内带来的充裕粮饷,郭钢与裴玄,还是等得有些焦躁了。
直到普王李谊终于出现。
“恭喜殿下终领河东铁骑!”
郭钢到底深谙与李家人打交道的重要分寸,与头狼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他断然不会说错。
普王李谊,仍是那般眉目俊朗如月、眼神却阴冷似铁的模样。他对郭钢以示满意和亲密的回应方式,就是轻巧自然的将手中的马鞭往他怀里一塞,觑睨着他道:“太子盼了多少年,盼来了这个机会,结果天不遂他愿,星徵异象频出。通王和虔王又无沙场阅历,这河东节度大使,不是本王的,还能是谁的?”
他说到此处,嘴角噙得更紧,眼中的得色亦越发鲜明:“那日宣政殿上,圣主授钺之际,你阿爷的面色,当真是一言难尽。你们郭家如今既是太子的姻亲,又招了本王做女婿,你阿爷面对此事,喜也不是,忧也不是,那尴尬为难的模样,当真有趣。”
李谊如此出言讥讽自己的父亲,郭钢浑然不觉愠意,反倒“嗬嗬”一笑,殷殷附和道:“只是我阿爷哪里想得到,若无殿下安排,太子便是连一场空欢喜,也轮不到。”
李谊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不远处,裴玄已整军列阵,迎候普王的检阅。
“裴公此番助本王再建功勋,圣主御前,本王必为郭郡王讨得大唐精锐,充盈安西大都护府。只是辛苦了裴公走这一趟”
言罢向裴玄深深一揖。
裴玄忙将身子俯得更低:“殿下折煞鄙夫了,这些安西健儿本就集结于回纥境内待命,何来辛苦一说。”
李谊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突然道:“裴玄,平凉盟会有诈,此事郭郡王知晓吗?”
裴玄的眼睛仍垂着,镇静道:“武亭川大捷在前,安西军扬名中原、又得圣主赏赐,圣主最终亦未将安西北庭交予蕃子。郭郡王已十分信任殿下,故而此番再度拨军于我。我则一心听郭将军和李司马的调遣,必唯殿下马首是瞻。”
李谊听到如此避而不答的措辞,面露和悦道:“裴公真是会说话,郭郡王有你这般僚属,本王真羡慕他。”
继而又凑近他,低缓道:“大丈夫做事,莫带妇人之仁。平凉劫盟,死的都是些绣花枕头的禁军和文官,不必去惦怜他们。眼前这些安西健儿,还有远在万里之外苦守安西诸镇的郭郡王,才是我大唐军魂所系!”
裴玄闻言,心旌一阵激荡,冲动之间,也顾不得悖逆嫌疑,脱口而出:“若殿下是圣主,郭郡王和我安西军,方有驱虏保镇的盼头哪。”
李谊抿嘴,嗔道:“裴公此言,本王只当没听见。”
复又对郭、裴二人道:“做好拔营准备,南下去迎李升。”
……
盐州城里的箭矢和火油,很快就用尽了。
吐蕃人又一轮猛攻,被盐州守卒的擂木和石块砸退后,已是攻城第六日的黄昏。
这一天没有前几日那般寒凉彻骨。西沉的日头,将光辉慷慨地撒在人身上时,伴着秋季特有的牧草清香入鼻,触觉与嗅觉被挑动,甚至带给人短暂的如临乐土的错觉。
盐州刺史杜光彦,抱着那柄在朔方军中时就跟着他的佩刀,仰起脸,尽量让自己的每一寸面皮,都沐浴在和煦的落日余晖里。
旷野上的吐蕃军营,没有扩充得更大。此前边关飞奏中写得清清楚楚,尚结赞召集的大料集逾三万人。吐蕃人未再给盐州增援兵力,只能说明,他们认为,仅凭两千余名桂,指挥着数千庸奴,即可打下盐州,其他的精锐可以以逸待劳,用在进攻大唐那些真正厉兵秣马、城池坚固的边镇。
李升则果然食言了,杳无音讯。不过杜光彦不怪他。
杜光彦让他逃命去的意思,是诚挚的,只是李升真的甩下誓言出城后,杜刺史又放不下对李升的期待念头。这个深不可测的聪明人,建立功勋、再为朝廷起用的意愿摆在明处,他不像是肯服输的性子。于是,杜光彦担心,莫非李升与蕃子的游奕狭路相逢,遭了难?
杜光彦正琢磨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被牙卒领到他面前。
“阿爷,母亲给您做的汤饼。”
“唔,四郎乖,坐下和阿爷一同吃吧。”
“阿爷,我是五郎。”
杜光彦哂然,瞥见身边几个牙卒面上,亦现出忍俊不禁的神色,杜刺史倒也大方调侃道:“我老杜旁的能耐没有,就是能生儿子,都是我的种血,自然长得差不多,哪里分得清楚。等轰走了蕃子,再生他五六个,不可老骥伏枥。”
下属们赶紧喏喏捧场,杜家五郎却认真道:“阿爷,我吃过了。白日里,我看到大哥、二哥和三哥也在城上射箭,好威风,我何时也能打蕃子?”
杜光彦嗔道:“平日里亲兵们教你们骑射,你们一个个手上无力、眼中无靶,又笨又懒,今日倒发了英雄胆?”
五郎低头,话中竟带了少年人罕见的沉郁深意:“这次终于和蕃子硬顶了……”
杜光彦一怔,陷入沉默。
儿子意识到什么,抬头怯生生地望着父亲,恐他勃然大怒。
杜光彦却眼中慈光闪过,拍拍儿子的头:“阿爷知道你的心思。回去吧,教母亲和小娘,还有弟弟妹妹们,宽心歇着。这盐州城,蕃子进不来。”
杜光彦目送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城下巷道中,转过脸,撸了一把鼻子,埋头呼哧呼哧地将汤饼都吃了。
“杜公,下城在帐中歇一宿吧?”牙卒恭敬道。
“去,拿狼毫褥子来,本帅就睡在城头。”
西天最后几线亮光消失殆尽。收兵后的吐蕃军大营中,也渐渐从嘈杂喧嚣,归于宁静。
盐州城上,杜光彦瞅着换班值守、来回巡逻的兵卒,盯着他们腰间的铁箭隐隐泛出的寒光,终于也眼皮打架,昏睡过去。
杜光彦正酣眠之际,迷迷糊糊却好像听闻人喊马嘶声。他的头脑还沉在混沌里,将这喊杀声也当成了梦境中的场景。然而他的肩膀被猛烈地摇晃起来。
“杜公,杜公!”
杜光彦霎那间睁开双眼,噌地坐直了身体,瞪着推醒自己的副将惊问道:“蕃子夜袭来攻?”
“不不,杜公快看看,似乎是,不知哪里来的一支唐军,在踏营!”
“现下什么时辰?”
“寅时中了。”
杜光彦一骨碌爬起来,冲到主城箭台处,揉揉眼皮,定睛西望,试图透过苍茫夜色瞧明白敌军的情形。
吐蕃军营此时已是一片人仰马翻。自大营北面呼啸而来的大队骑兵,仿佛无情的箭矢,纷纷扎入营中,由火把映出一面面牙边旗帜的轮廓。
蕃军这支来打盐州的部队,以庸奴和党项人为主,并无厚实御寒的毡帐可睡,歇战时基本是幕天席地而卧。深夜熟睡时突遭冲击力极强的骑兵踏营,他们一时之间如何还能在马蹄和长枪下找到生路。
失败者临死前的阵阵哀嚎传来,刺耳扎心。就连盐州城上的守卒们,白日里激战中恨不得将蕃子射成马蜂窝、斫成烂肉泥,此刻远远望着敌军营中那翻惨象,也不免后背凉意阵阵。
如此旁观了半个时辰的酣战,望哨上的小卒突然下到主城,边跑边喊:“杜公,北边有军马源源而来,看不清军旗,但方向似是对着我盐州城。”
听闻又报新情,杜光彦一个激灵。灵州在盐州西北,虽然夜袭蕃营的显然是唐军,但紧接着来的队伍,却不知是灵州来援的唐军,还是尚结赞手下大料集真正精锐的吐蕃军。
恰在他不知所措之际,盐州城与吐蕃大营之间的旷野上,数骑飞驰而来。
卯初时分的东方天光,将几位骑士照得清晰起来。眼尖的儿郎兴奋地叫道:“是李司马!李司马!”
杜光彦也看清楚了,一马当先的,正是李升。
……
杜光彦是第一次见到传闻缭绕的普王殿下。
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好事来得太密集,以至于杜光彦掐了自己好几回,才确信不是在做梦。
沙场上的故事就是如此。眼看着孤军守城无望,突然从天而降援军,并且是两支响当当的铁军,场面立刻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杜光彦由李升陪着,纵骑出城,心潮澎湃地向数百步外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普王奔去。
晴空骄阳照耀着这通身重甲的英武王子,他左右马上,分别坐着郭钢和安西军使裴玄,身后则是列阵整齐的河东军和安西军。
杜光彦甚至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在盐州城下见到安西军,比面见普王殿下还要激动。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安西军身上,才有大唐帝国的军魂。什么民间尚武、任侠成风、士子控弦、老幼妇孺皆擅挽缰,这些群体,能与军人比吗?而普通的中原军人,能与真正经历了无数血与火的淬炼的边军比吗?
论来河东军亦是闻名遐迩的虎狼之师,但杜光彦发现,与安西军站在一起,后者虽刚经历一场闪电袭击战并取得了胜利,却既无疲态亦无炫意。若说河东军像骄气扬扬的恶狼,安西军则更像静立于山巅的苍鹰,沉默着等待下一场狩猎。
“杜刺史,莫怪本王来晚了。蕃情如荼,本王又是第一次做领兵的节度大使,因想着小心驶得万年船,故而往北贴着唐回边境来到朔方故地,方南下往灵盐而来,正遇郭家大郎与李司马带着安西将士。郭家大郎与李司马向本王请命,本王允了。是安西将士们夜袭蕃营,救了你盐州之围呐。”
李谊的话,将略走神的杜光彦拉了回来。他诚惶诚恐地向亲王行礼,却不知再如何开口。
李谊嘴角笑意微现,仍是和颜悦色道:“蕃子军纪溃散,那些贵族出身的桂,遇到夜袭,倒是逃命要紧。吾军将士虽然斩首和俘获的,多为庸奴和党项人,毕竟大振了唐军威风,一解平凉劫盟之恨。不过,本王知道,此番盐州之战,最大的功臣还是你杜刺史。若非杜公死守城池数日,昨夜大捷恐也无从谈起。”
杜光彦本已在马下,此刻更是单膝跪地,发自肺腑道:“下官替全城将士和百姓,叩谢殿下和裴军使、郭将军星夜驰援,保全盐州城池不陷虏手!”
李谊畅然:“杜公杀鸡,吾等拔毛,你放心,今日本王发往长安去的报捷露布上,杜公应写在首位。”
他的目光先后又扫向裴玄、郭钢和李升。
“班师回京,面圣论功时,诸公可是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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