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许清涟,他把自己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我抬手拂落药碗,莲白色的玉碗砸在地上摔成好几片,仍是不解气,挣扎着起来推搡他。
“许清涟,你给我滚啊!”
我几乎崩溃的大叫。
你这般明月清风的人,怎么能陷入这些阴谋诡计当中?
他还是坐在那儿,脸上有我不小心划伤的血痕,他抬手轻轻拭去血迹,盯着手上的殷红出神。
任我闹够了,他才弯腰拾起碎碗,对我莞尔一笑:“药洒了,我再去熬一碗。”
“许清涟!”我冲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低声祈求,“你走吧,你走好不好?”
有血从他指缝流出,一滴,两滴,三滴……汇成一团,砸在地上,也是砸在我心上。
“鸢歌,我不走。”
他告诉我,他替我回了洛府,去拜祭了我阿爹阿娘,为他们设了一个衣冠冢。
他说,洛府院子里的杂草很深了,他清理了很久。
他说,对不起,鸢歌,我没护住你。但现在我来了,以后,我都不走了。
我的泪应声而落。
爱一个人的心太绵密了,绵密到随时随地都要打一把伞,还是一不小心就会被淋湿。
许清涟待我的好,我这辈子是还不了了。
后来许清涟就留在清颜宫做了一名小小的药医。
想他许清涟医术无双,才华卓然,却甘愿为了我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才秀人微,卑躬屈膝,哪还有从前明媚少年郎的半分影子。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每每想到今日,都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再狠心再决绝一点。
如果许清涟没有进宫,如果我阻止了他,那后来的他一定会是美满的。他会前途无量,会娶一个温婉的女子,会有一个像弦思一般活泼可爱的孩子,一家人隐于世外,一生研习药理,成为一代名医。
可这世上,哪儿来的如果,一步错了,步步都错了。
最放肆的盛夏快如光年,最怀念的总是最快烟消云散,却留下漫长的一生苟延残喘。
一场秋雨,不早不晚,不急不缓,沉淀了记忆里的微尘。尘埃落定,纵然韶光易逝,岁月流转,亦无法减去故事的年轮,那些明媚的少年心事,最终随着这场雨落进了泥土里,它们在泥里腐烂变质,回不到枝头去了。
长安的秋天来得早,古人说一叶落而知秋,秋天就在这满城飞扬的落叶中来到了。
今日宫里举办了赏花宴,听闻那花是祁国送来的,远征军大捷,祁国丢了三座城池,不得不送来重礼求和。
我只是一个侍妾,自是没那资格参宴的,我也乐得清闲,在院里安了贵妃椅小憩。
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风中浮起一股药香,我连眼都没睁开就吩咐映叶锁门。
自许清涟入宫以来,我和他的关系就变得不似从前了。
每次他奉命来为我诊脉都被我堵在门外,进宫二月了我愣是一次也没见他。
不久萧景荣的声音就在院外响起,接着便是抚松的通报声。
映叶连忙去开门,我起身理好衣服站在原地迎他,刚开口就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许清涟。
他愈发地瘦弱了,唇色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宽大的宫服套在他身上,好似一阵风都能吹倒。
同我比起来,他倒更像个病人。
我有些怅然,极快地别开眼对萧景荣行礼:“殿下。”
萧景荣点点头,自然而然地拉起我的手,温声道:“你近来身子可好?听宫女说这几日你都停了药?”
许清涟的视线落在我和萧景荣交握的手上,只一眼,就快速的移开。我看见他的指甲深嵌在肉里,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
我笑得勉强:“妾身一切安好,让殿下忧心了。妾身只是嫌那药太苦,腥味又重,难闻得紧,便擅自停了。殿下,妾身吃了这么多日也不见有疗效,药医这医术怕是……”
我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许清涟打断,他跪倒在地,叩首,衣摆惹了尘埃:“殿下,夫人的伤是内伤,本就不易医治,臣下这药需得连续服用三月才可痊愈。夫人如今擅自停药,先前所服的药自然就功亏一篑了,夫人所举,冉竹纵使医术无双也无济于事。”
冉竹?他竟连名都换了,当真是不愿回头了吗?
他匍匐于地,一口一个臣下,一口一个夫人,这谦卑恭顺的样子像是在我心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为什么一起长大的人不能一起变老呢?失散于时光的中段,眼睁睁地拱手让给别人。
“既如此,那就劳烦药医了。”
我终于软了心,我看不得他如此卑微的模样,若锦华山庄还在,若他没有遇到我,他应当是最负盛名的锦衣公子。
许清涟替我诊脉时眉头便一直皱着,一方素帕盖在我的手腕上。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帕上,尽管隔着手帕,我仍能感受到他手指的沁凉。
此时不过八月初,常人都不会有这种侵骨的凉意,更何况他是修习之人,又自小在药堆里长大,医术超群,怎么觉察不到。
我虽心有疑,但碍于身份,始终没有问出口。
自始至终,萧景荣都一言不发,他静静地听我和许清涟吵完,然后挥手遣退了宫人,许清涟也行礼后退下了。
我看着许清涟摇晃着走出清欢苑,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去一般。
葱郁的文竹遮住他的身影,我又不舍地望了两眼才收回视线,好似他要回来一样。
看样子萧景荣今日心情不佳,自昨日上朝回来他就一直冷着脸,弄得清颜宫里的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想来他是有事相商,才屏退了旁人。
我将他请至屋内,让映叶在门外守着,替他斟了一杯茶。
“你可知我朝征讨祁国大胜一事?”
他率先开了口。
我点点头:“昨日宫里便传来消息了,说陛下要在宫中大设筵席庆祝宸军大捷,这是好事,你为何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端起青玉杯,一口喝了半杯,沉声道:“二哥尚在边疆。”
“那又如何?”
我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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