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 暗流乍现
李自成在巡视完渭河平原上的麦田保墒情形返回西安之后,就立即下旨成立宝源局,这个衙门隶属于户政府,职责专门铸造又大又厚的永昌钱。同时也令伍兴组织工匠研究一下,如何能够铸造出和南中银元一样的银元了。眼下在大顺辖区内使用的银元虽然也是大受欢迎,但是毕竟是别人家的货币,用起来颇为别扭。可是使用白银元宝、银锭的话,不但形制不同,成色不一,而且每次白银交易都要反复称重、验真假,还要剪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夹了铅。如此种种,令人不胜其烦。但是却又无可奈何,你稍不注意就会吃了大亏。
银元的铸造虽然烦难,但是好在大顺军中金银不少,而且银元颇多,一时半会倒也不急于使用。可是,用于铸造永昌钱的铜来源却是很困难。
因为要追求成色好品质好品相好,就必须要大量的投入上好的黄铜,可是李自成比不得李守汉,手中有吕宋铜矿和菩萨地区的铜矿可以毫不顾忌的大把使用,甚至连海船船底为了防止生物附着都用薄铜片包起来。让伍兴上哪里去找那许多上好的黄铜?
宝源局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写成奏本,由户政府上奏给大顺皇帝李自成。提出了两项解决方案。
老李同学看了奏本之后,当即便批准同意执行。
这第一种方案便是收集民间铜器,输送宝源局,以便能够日夜加紧铸造。虽然这搜集铜器的事免不了骚扰百姓,但是也只好这么办了。
比起第二种来,第一种劳心费力而且收获的铜品质杂乱,数量偏少。远远不如第二种来的爽快。
这第二种,伍兴给李自成出的主意便是对各地的寺庙道观下手。令各地寺庙根据庙宇的大小捐输数量不等的铜制佛像来,将庙宇内的铜制佛像拿来铸造钱币。“如果有胆敢抗旨不尊者,可立即发兵征讨之!”
这道杀气腾腾的圣旨立刻发往各地州府。在大顺军将领看来,那些庙宇和各处的大乡绅大官宦和宗室一样鸟样,都是占据了大片田土,不交税不交粮的大户。如今皇上看得起他们要他们报效些铜器,如果胆敢冥顽不灵的话,不是正好给了咱们一个收拾他们的好理由?他们积攒下来的钱粮财货,不是正好可以给咱们大顺朝廷派上用场?!
于是乎,关中平原上,各处大小寺庙道观可就倒足了大霉。可是,却也有那些没良心的佃户和小和尚小道士小尼姑们,不但不舍身卫道,以报庙宇恩养之德,反而领着大顺军将士四处挖地窖,将寺庙秘密储藏的金银粮食甚至是刀枪盔甲一一起了出来。
庙宇所占有的大批土地,趁机便是被大顺朝廷推行了新政。
关中平原上的这股拆除铜像,将寺庙所占据的土地收回的风潮,很快便在大顺军辖区内推广开来。看着一天天被运到长安城中的大小佛像变成了一炉炉黄灿灿的永昌通宝,看着户政府每五日上报的增加可以收缴钱粮的土地数字,不由得李自成、刘宗敏等人颇为欢喜。
有人欢喜,便有人怨愤。无数的出家人纷纷在暗室之中摆设香案,祈求佛祖释迦摩尼和太上老君们,诅咒出了这样一个毁僧灭道主意的始作俑者天打五雷轰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挖煤修下水道!
可是,便是在这春光明媚的景色之中,那个始作俑者却是施施然的出了长安城往骊山方向而来。
“先生,先生等等我。”伴随着一阵呼唤声,一个人影风驰电掣的追赶着前面在麦田里挖着荠菜布衣便服的人,这个布衣便服的人听到声音后停住了脚步,轻轻的自言自语说:“哎,当这个狗屁官,连挖个野菜都不得安生。”
言罢,他放下篮子和小刀,默默的等喊他的人追上来。等来人近了,便服之人说:“周正,你又什么屁事?今日是我的汤沐之日,该休息不办公,要办公等明天。”
这个叫周正的人从大青驴背上跳下来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的说:“伍先生你才真是的,好歹您现在也是堂堂的朝廷大员,休假就休假,喝个茶听个曲也就好了,自己一人出来挖什么野菜?爱吃叫下人去挖也就好了,不行你让我挖也行,我跟你说先生,想当年没投闯王之前,论挖野菜,我比山上的兔子还在行。”
“这荠菜生于麦田之中,与麦苗争夺水土,争夺空间。若是不早早铲除,势必危害麦苗的生长。此物又是味道颇为鲜美,与羊肉一道包成饺子却也是极为可口之物。”说着,便服之人便举起手中的柳条筐示意周正看筐内的小半筐荠菜。
“先生好雅兴。那一会回城之后,学生就去买一脚羊肉来,晚上便在老师这里吃饺子了!”
“你这厮!”
“没办法,咱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可是咱也是跟着皇上南北征战了这么久了,好东西也是吃过了不少。这陕西的饮食实在是有些粗糙,难得有机会在老师这里打个牙祭,还不赶紧抓住机会?”
便服之人正是伍兴,听了周正的一番话,伍兴不禁无奈的笑了,这哪里是要在我这里打牙祭,分明是有话要和我说。否则,以眼前人的同知身份,什么东西吃不到嘴?其实这挖野菜虽然是他的爱好,但是这次出来,其实就是变相的避客,没想到这个周正可倒好,直接追上了骊山,这才叫避无可避。
这些日子以来,秦法学堂的学生们接踵而来,目的也只有一个,让伍兴给他们做主,收拾那些官蠹。其中言辞最激烈的,正是这个周正,他曾经直言不讳的跟伍兴讲,大顺新政,收拾的就是仕子的老子,你现在让他们的儿子给你做事,岂不是与虎谋皮?
要说道理,伍兴比他们都懂,问题是,仕子一派也是有深厚势力,而且他们背后的人,可不是他这个半路来投的人能比的。因此,他只能尽量躲避,但是从进入关中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来看,躲,这个办法似乎也没啥效果。
伍兴想到这也只能无奈的叹叹气说:“行了,既然你都到这了,我也不能撵你走。不过这地方可没有太师椅,你自己找个土台坐吧。”周正也不客套,直接找了一个靠近伍兴的地坐了下来,伍兴也放下工具坐到了地上。
坐定之后,周正不禁感慨的说:“先生,当年在开封,我记得我们也是如此席地而坐,听您给我们指点江山剖析事物,一晃好久没这么坐地谈心了。”伍兴笑了笑说:“那是,你们现在都是大顺的州府官吏,各自有繁忙的政务,翅膀也硬了,哪还有心情听我这老师唠叨。”
周正连忙摆手说:“先生,你这就冤枉我们了,我们一直可都是遵行先生教导,半字都不敢违背。”伍兴看了看周正道:“你这后生啥时候脸皮也厚了,还他娘的半字不敢违背,你当我不知道,前一阵你刚纳了妾,这可是我这先生教导你的?”周正脸一红说:”先生你知道了啊,不过先生,虽说我纳妾确实是自己好美色,不过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哦,你倒是说来听听。“伍兴笑道。
周正先看看周围,确定无人之后才说:“先生,你也知道,我这新任上司姓黄名施仁,我跟你说,这货才他娘的王八蛋呢!也不知道怎么玩弄的手段,本来这厮鸟是关中人氏,依照法条应该回避家乡的。可是人家就能本乡本土的做官!刚上来,就耍鬼点子,咱大顺要按照前朝嘉靖皇帝的优免则例搞钱粮征收,于是这家伙就说,那就要从嘉靖年间算起,这样的话,他们家族前前后后一共出了几十个举人,十几个州县官,还有两三个知府。所以要按照这几十个人的功名优免。”
“哦。”伍兴不禁面色有点沉重了,他问:“那后来怎样了?”周正一拍大腿笑道:“跟咱们秦法学堂出来的人玩这套,瞎了他的狗眼!老子拍着桌子骂他是官蠹,然后把他们家的人带着枷锁游街,限期清理积欠,敢不给往死里打板子。先生你没看见,那个黄施仁脸都和死人一样难看了,想和我翻脸却又不敢,哈哈哈!”
说到得意之处,周正不禁大笑起来。等他笑了一会,伍兴才不紧不慢的说:“周正,你说了这么半天,好像跟你纳妾没半点关系,要是举报违法,你应该去找李岩。”
周正连忙说:“先生,您别不耐烦啊,这是铺垫,知道不,您教导我们的,铺垫。后面是这样,我现在那老丈人,姓孟,有个女儿叫孟喜,那长的太带劲了。他家原来欠黄家的债,后来这家伙被我羞辱了一番,也不知道是早有预谋还是一时发邪火,非去他家逼债,而且说了,大顺虽然有新规矩,但是欠债也得还钱。但是我这老丈人以前是流民,才刚回来,哪有钱还他,结果被逼的寻死觅活的。然后呢,正好被我看见,我就替他还了钱。”
伍兴摆手打断道:“然后,你就把人家姑娘骗到了手,成了你屋里人?”周正一撇嘴道:“伍先生,您一读书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啊,那不叫骗,叫两情相悦。从那之后,我是没事就去她家帮忙干活,种地扫院子,我啥都干,最后我那老丈人感动了,说这小伙子有前途,既然你们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姑娘你就嫁了吧。”
周正说着说着,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闭口不言。伍兴这下抓住了把柄,不仅拍着腿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刚才还不承认,这下说漏了吧,我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意才怪。算了,既然都让你骗上床了,就好好对人家,要是让我知道你对人家不好,我就罚你小子去到渭河河堤上去挑土,还不许领工钱。”
周正不屑的一撇嘴:“先生又瞧不起人,我这一天到晚没事就去渭河转悠,一头一脸的汗,两条腿上都是泥,比那修河民工也差不了哪儿去!而那个黄施仁,他又去过几次?偶尔去一次,那呼朋唤友吟诗作赋的,又是丫鬟又是家奴厨子轿夫伺候得跟郊游一样。看得让我眼睛里冒火!当时我就请出皇上的圣旨来,命人把他带来的那些人全都赶到工地上挑土挖泥去了!咱老子是做贼出身,虽然不算啥好人,可我起码遵法度,事事替百姓着想。因为咱是穷苦人,不忘本。先生您不想惹事我能理解,但是先生跟着皇上到陕西,难道就是为了避难不成?”
周正这番话,就像利剑一样,刺穿了伍兴的心防,伍兴不禁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伍兴才对周正说:“你说的对,若是为了躲避灾祸,我当去南中。既然跟随皇上到了陕西,攻取了八百里秦川,就当造福一方百姓。过些日子,我当在朝堂之上谏言,建设陕西三年,广建秦法学堂,同时让陛下约束黄施仁这些官蠹。”说到最后,伍兴的眼里也露出了一丝杀机。
无独有偶。就在伍兴跟周正在田地中看庄稼的时候,长安城内牛金星的府中,被周正骂的狗血淋头的黄施仁,也正跪在牛府的客厅之中跟牛金星哭诉着:“恩师啊,你可得给学生做主啊。周正这个混蛋,仗着有伍兴撑腰,藐视上官,不服管束,甚至把我的家人游街示众,当众杖责。还强抢民女,辱骂长官,如果这种人不严加惩处,国将不国啊!”
面对黄施仁的哭诉,牛金星倒是波澜不惊,他轻轻的抿了一口茶,才不紧不慢的说:“你为了少交钱粮,把你家死了几十年的死鬼都算优免,周正占着理,自然敢责罚你的家人。至于那民女的事情,我都懒着说你,一个布衣裙钗有啥好的,犯得着为她逼迫良民?这还得感谢周正放你一马,不然若是传到伍兴或是李岩耳朵里,他二人告到陛下那里,只怕你现在早就全家人头落地了。”
牛金星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像惊雷一样震的黄施仁眼前直冒金星目瞪口呆,他立刻止住了哭声,起身跪地对牛金星拜道:“老师救我。”
牛金星笑了笑说:“起来吧,伍兴没告你,所以你我才能在这说说家常。但是,下次记得,本朝不是大明,陛下更不是崇祯。国朝初定,正是法度森严之际,若是让人抓住你的把柄,你的脖子软,陛下的刀子可不软。”
黄施仁连忙称是,只是一跪一站,汗水却已经浸透了衣裳。他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这才说:“学生多谢老师教导,可是老师,这伍兴不过是半路被抓来投了皇上的野路子,带了一帮大字不识几个的草民,如今却骑在了老师头上作威作福,更是整得学生脸面全无。这历朝历代都是没有的事情,老师,长此以往,咱们读书人的体面何在?”
牛金星眼睛一瞪,斥道:“糊涂,体面是自己挣的,你少干点乱七八糟的事情,自然有体面二字。另外他伍兴也就是冢中枯骨,嚣张不了几天。”听牛金星话里有话,黄施仁连忙问:“老师,这是何意?”
牛金星意味深长的一笑说:“历朝党争,无非就是争谁学生多。现在他伍兴秦法学堂的学生遍布陕西河南湖北,所以我事事都让着他。但是若是陛下挥师东进,打进北京,到哪时候,全天下的读书仕子都将聚集在老师的麾下。到那时候,就是老师的学生多,他伍兴的学生少。”
黄施仁一听顿时大为振奋,不过转瞬之后他又黯然道:“老师,将来陛下一统天下,天下仕子当然尽归老师。可是,如果伍兴继续大办秦法学堂,他的学生也会增多,那又该如何?”
牛金星哈哈大笑道:“增多?做梦!秦法学堂的关键,首先要有一批至少识字五百并且熟悉政事的泥腿子,而教此辈读书识字,那是要有教师和经费的,这些钱粮,以往都是陛下出,现在则是官府出。但是等打下北京之后,天下势必传檄而定。眼下北方战乱萧条,百废待兴,官府哪里还有钱继续大办秦法学堂,培养官吏?至少五年之内是不可能!而有这五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奏请皇上多开科举,广纳贤才,到那时,让我的学生遍布朝堂之上,就算五年之后伍兴大办学堂,重振旗鼓,也很难恢复现在独霸朝堂上下把持政务的局面。到那个时候,这天下,依然是我辈读书人的天下。秦法学堂之人,也只配去做个小吏!”
黄施仁越听越觉着牛金星实在高明,于是忍不住由衷的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先生此举,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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