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当流寇不再流(四)
通许县境内的炮声,似乎从开始响第一声就一直没有停歇下来过。
左良玉率领手下几个重要将领登上一个高阜,向北瞭望。夜幕笼罩之下,但见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远,分明在十几里外。从火光可以看出,义军的营垒一层一层,星罗棋布。远处更有大队人马打着火把在快速向通许战场移动的迹象。
“闯曹献三家合流了,只怕是裹挟的兵马更多了。”左良玉看了一阵,心头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转过身来向南望去。他发现,南边虽然也有不少火光,但是却并不是营垒的营火,而是不断在移动。一会儿在这里出现,一会儿在那里出现,火光有时很小,显然正在熄灭,但新的火光忽然又起。左良玉知道,那里并没有敌人营垒,而是一些游骑南面巡逻警戒。。
眼下明军在通许县内的这十几万人的驻地,以县城为核心,分别驻扎。虽然同样的为候恂所节制,但是丁启睿因为他位居督师之尊,麾下兵马也少,于是便驻扎在通许县城之中,担任城防和城外东北方向的防御。左良玉一部人马最多,战斗力最强,便驻扎在通许县城的正北,直接面对着沿着通往开封的官道压下来的数十万闯曹联军。
整个阵地,东西十数里。但是他刚刚巡视过的阵地对面,却是灯火阑珊,人声马嘶不大。显然驻守的兵力不多。在他的营寨隔壁,便是保定总督杨文岳的部队。虽然保定军人马不多,但因为火器较足,黄昏时由县城的东北边调到县城的西北边扎下营寨,与左良玉军的左翼衔接,防止义军用炮火猛攻左良玉部。杨文岳所部在县城东北突出部空出的阵地则是移交给了左良玉部队接防填补。
整个战场形势,左良玉担负的责任占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面对着闯曹联军以半坡店为大营的主攻力量。就官军方面说,丁督师和杨总督的两支人马都是属于打酱油的,要靠左良玉的军队混饭吃。这样一来,自然是左良玉所受的压力最大,但是也使左良玉对督师和总督更加轻视。
在历年作战中,左良玉同张献忠交手多次,同罗汝才也打过几次,同张、罗两家组成的联军也打过。尽管崇祯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轻敌中伏而吃过败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几乎是每战必胜,早已经不把张献忠和罗汝才放在眼中。他承认这位八大王用兵狡诈,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张献忠在性格上的一大弱点,狡诈中有粗疏,小有胜利就骄傲起来,粗疏的地方更多。所以,他往往在张献忠获得胜利之后,立刻组织反攻,专找他正在得意忘形的时候发动猛攻,将张献忠打个大败。他看透了罗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无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从大处着眼,只玩弄小诡诈,也不敢打硬仗。
如今在他的心中视为劲敌的只不过李自成一人而已。他虽然实际还没有同李自成较量过,但是对于李自成进人河南两年来的各种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肃,纪律严明,兵强马壮,他完全清楚。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较量,采取避战态度。
此次奉皇上严旨,同丁启睿、杨文岳联营作战,他是从心里感到厌烦的。本来已经将张献忠打得望风而逃了,却又要带着这两个家伙一起去打李自成!
但是,一同李自成、罗汝才的军队接仗,他便敏锐的嗅到了一丝味道,李自成在自己的正面,只摆放了一二万人,而在两翼,却是大军云集。从一开始就不断响起的炮声,哨骑不断传回的消息,和丁启睿、杨文岳二人送来的紧急公文都显示,李自成是将打击的目标落在了他二人的头上!
今天白天,左良玉在帐中召集他自己的亲信将领和幕僚开会。他毫无顾忌地提到丁启睿和杨文岳,说他们都是文臣出身,不懂军事,且系李自成手下败将,尤其是杨文岳,火烧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龙单独逃走。谈到这里,他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今日打仗,非同平时,贼军势力强大,火器众多,以逸待劳,又得地利。我们要谨防别人逃走,单独把我们留下。”
他手下的将领和幕僚们也纷纷嘲笑丁启睿、杨文岳二人都是书生,不知兵。有人谈到,自从下午流贼加强了数十门炮火猛攻丁启睿之后,丁大督师军营中谣言四起,都说官军已被流贼四面包围,明日李自成就要来攻。又说目前丁部、杨部军营中已然是士气低落、军心不稳。
巡视回来,进到大帐以后,左良玉坐到自己的帅案后,静静的思考。帐内照着他的习惯没有点起灯火,那是因为他不愿意在思考问题之时脸上流露出过多的神情为部下们所知。
过了好一会,他的儿子、二十六岁的副将左梦庚,随即同几个亲信的重要将领在他身边亲随的召唤下进了大帐,肃立等候。
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依旧静静的在黑暗当中仔细盘算着利弊得失。
“明天天亮之后,虚留营寨,将兵马悄悄南撤。”黑暗之中,左良玉终于想通了前后利弊,他开始动了。
“父帅,这是如何?”
“李自成也是和罗汝才一样,只是有些虚名,到底是流寇!少了些雄才大略!只知道吃柿子捡软的捏!打算先打弱敌,之后再攻打我军。好!本帅便给他这个机会!让出地方来,给他好好的打。”
随着亲兵们掌起灯火,左良玉狰狞的面容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按照他的计划,左部人马悄悄将主力后撤,把丁启睿和杨文岳暴露在闯曹两家人马面前。
“让他们四家去拼吧!最好是都拼得筋疲力尽你死我活的。到那个时候,咱们再突然杀出,收拾残局,给朝廷建立不世奇功!一举击溃闯曹二贼!”
左良玉的新做法不可谓不狠辣,他这招无异于将两位朝廷大员和数万明军送到了李自成的炮口之下作为诱饵,等到双方拼得血肉横飞之际,他再出来收拾残局。用数万明军的尸骨来建立他的不世之功!
这样毒辣的手段,自然是被他的那群心腹将领们拍手叫好!
“最好是丁启睿和杨文岳都被流贼杀了,这样才显得大帅的本事了得!”
“没错!打完了李自成、曹操,咱们把降贼收编,立刻又是几十万人马到手!到那个时候,和朝廷还不是想怎么讲就怎么讲?!”
“父帅,这一仗打完,父帅的位置便无人可以撼动。那位宁远伯也只怕要敛手拜服了!”
面对着如潮的谀辞,左良玉也只是摆摆手,“梦庚,你不要忘了,咱们的精兵所配备的坚甲利兵可都是花钱从宁远伯手下买来的。本帅同宁远伯之间的距离,何止千百!”
听了他这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谦虚,部将卢光祖、李国英从入京师,馀若张应祥、徐恩盛、郝效忠、金声桓、常登、徐勇、吴学礼、张应元、徐育贤等人更是一通不要钱的马屁猛拍。
“好了,记住了。兵马就是我们的本钱,这一仗打完,我们的本钱更厚。就算是朝廷知道了,却也不能奈何我等如何!正好,候大人刚刚就任督师之位,本帅便用这场大捷来庆贺一番。”
翌日清晨,左良玉所部兵马便悄悄后撤。将主力撤退到了通许县城南侧,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兵马,在空空的营寨之中虚设旗号来掩饰部队已经撤走的真相。
但是,十几万人的动作,便是再如何保密,又怎么能没有迹象?何况左营又不是什么纪律严明的部队?人喊马嘶,呼喝叫骂声早已将这一情况传递到了附近的农民军和明军各部当中。
“左良玉跑了?”
同样的消息被送到敌对双方的将帅面前时,带来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
“调集火炮!把这次才买来的大炮都调上去,给老子狠狠的轰!一定要把杨文岳的火炮给老子压下去!”曹操在自己的军帐之中兴奋的大叫,几天的接触下来,他已经摸清了号称火器精锐的保定总督杨文岳部下的实力,只要那几十门大小火炮投入战场,杨文岳是必败无疑的。
“左昆山逃了?这个平贼将军怎地也和贺疯子一样?!” 丁启睿在帐中急得顿足叹气,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来这么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只得去找杨文岳商议,可是马上有人报告他,杨营也匆匆撤走了。原来,杨文岳曾有项城火烧店的经验,那一次他几乎未能逃脱,全亏将士们把他强拥上马,撇下了傅宗龙,才保住一条老命。现在一见左良玉逃走,他不管督师丁启睿生死如何,马上将自己的部队集合起来向南方奔逃。丁启睿知道杨文岳已经扔下他逃走,赶快在他的亲兵亲将的保护下向东南狂奔。由于逃得太急,连皇帝赐他的尚方宝剑也丢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丢掉了督师大印和皇帝敕书。
总兵虎大威原归杨文岳指挥,本想保护杨文岳一起逃走,没想到杨文岳没有给他打招呼就先逃走了,接着听说了启睿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势已去,便率着自己的人马也向东南方向逃走。准备逃到杞县等地再行收拾兵马。
左良玉的一个小心思,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将近二十万明军顿时如同雪崩一样在豫东大地上开始狂奔起来。
这十几万人马分为几股:最大一股是左良玉的平贼镇,另外是杨文岳一支、丁启睿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过程中,每一支又分为若干股,互相争道夺路。将士们恨不得自己比别人多生两条腿,或能长出一对翅膀。
敌变我变。驻守在半坡店的李自成当即下令,闯曹两家各营依照前番布置,对处于溃逃状态的丁启睿、杨文岳、虎大威各部进行追击,切勿使一人漏网!务求全歼!
同时命人快马给负责监视左良玉的罗虎、张定国二人传令,一定要看好了左良玉这头老虎,万万不可轻敌。亦不可让左良玉与杨文岳等人汇合在一处,令义军围歼这三股弱敌的计划失败。
“大元帅,要不然我带人去帮小罗虎一把吧!这孩子打仗虽然勇猛,但是我怕他被老左算计了!”伤情已经有所好转的张献忠,也是跃跃欲试。
“不妨事!罗虎的震山营也是在山东同鞑子开过仗的,老左一时半会奈何他不得。等咱们收拾完这三坨,再去收拾了左良玉不迟!”
李自成很是笃定的命人下令开始追击。
但是,战局的发展却令双方这些战场经验极为丰富的老将们,也是大跌眼镜。(哦,似乎这些人都没有眼镜。)
在整个战场上,最为庞大的一股明军之中,左良玉当机立断,命令部队索性甩开步子,大步向南撤出战场,到尉氏一带暂且休整,等农民军将丁启睿和杨文岳、虎大威消灭的差不多的时候,再行突然加入战斗。
“那个时候正是流寇队形最散,纪律最乱,人心最为松懈之际!”
相比较丁、杨、虎三部的近乎于溃败、放羊似的撤退队形,左良玉的部队算得上是井井有条了。平贼镇的骑兵虽然不多,不到一万人马,但都是左良玉多年来精心收集、锻炼出来的,有明军的家丁,也有不少他在打张献忠等各部农民军时收拢到手下的降贼,算得上精锐。他抽调了一千余骑兵在后掩护,又有三千骑兵分在两翼。还派了许多游骑在行军大队三四里外巡视,如发现敌人,全营马上可以占据地形,列阵迎战。另有二万步、骑精兵作为中军营,随着他的最精锐的帅标营三千人马,一同前进,倘若某处出现危急,随时可以策应。
太阳慢慢地爬上了头顶,经过紧张的奔跑,左良玉的这十余万人已经将通许县城远远的抛到了身后。骑兵还不怎么样,步兵已经显得困乏。在平时也许跑这么远早就不能保持精神,今天就不同了,大家逃命要紧,累便累些了。
听得远远的从东面传来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左镇的人们开始佩服大帅当机立断,否则李自成大军杀来,大家也是一样被追杀的。
左良玉也是颇为得意,想来那群流寇不知道他会逃走得这么快,不曾派人马拦住去路。
但是,世事无常。又走了一二里路,他们发现在行军队伍的侧翼开始有闯营的骑兵追了上来,人数约有数千人左右。骑兵的背后则是万余人上下的步兵队伍,在春天的大平原上,卷起了阵阵烟尘。
左良玉心中一惊,立刻命令后队做好迎战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这支义军并不逼近左军,总保持着二三里路的距离。有时派出小股骑兵前来骚扰,并不认真打仗,与左军稍一接触便退了回去。就这样,左军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营的将领一般都富有作战经验,见此奇怪情形,丝毫不敢松懈。也有些人心中感到纳罕:为什么李自成的这一支大约两万人马不穷追猛打呢?他们人数虽少,但这些日子来休息得好,精力旺盛,如果猛冲一下,左军是会吃亏的。这么想着,有人就在马上小声议论起来。
左良玉知道将领们心怀疑团,在马上望了望左右亲随,说: “这有什么可稀罕的?自古打仗,谁都知道有两句话,就是‘穷寇莫追,归师莫遏’。现在我们不是打了败仗,是全师退出战场,万众一心,军容严整。李自成、罗汝才等辈不愿同我们打硬仗,怕损失他的人马。他们跟在后面为什么?还不是想把我们沿路遗弃的军资、马匹抢去,看我们有机可乘时捡点便宜。要紧的是我们自己不疏忽大意,不给敌人便宜捡。”一个身边的将领说:“大人,跟在我们后面的只有流贼的一小部人马牵制,我担心他的大军会随后追到。”
左良玉鞭梢向东一指说:“我想,他吃柿子捡软的。眼下他的大部队人马,正在一心一意地去消灭了、杨两军,两天之内不会全力来追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窥视我等虚实!不要管它,只管走!”
但是,事与愿违。左良玉想走,那支人马却是如附骨之蛆一般紧紧的贴了上来。骑兵距离左良玉大军的距离也从二三里推进到了里许。大队步兵更是迈步在平原上奔跑起来,将原本就烟尘弥漫的大平原,变得更加喧嚣。
“娘的!父帅,这股流贼太可气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只怕我们走也走不顺当!”在后军督阵的左梦庚带着百余骑兵冲到了左良玉近前。
“也好!列开阵势!咱们速战速决,吃掉流贼的这二万人,给李自成留点纪念,咱们再去尉氏休息!”
一声令下,平贼镇的十余万人在传令官的吆喝声中,逐渐停住了脚步,各部军官们开始缓缓的调整阵势,将原本正面向南的队形,变更成为坐东朝西。
“你停下来就好办了!”
在追上来的这股队伍当中,几个少年将军举着手中新得的望远镜冷冷嘲笑着不远处的左良玉部。
这几个人身后,一面巨大的闯营大旗在春风中飘荡,旗脚上绣着一行字,“震山营”,巨大的白色月光里,一个斗大的罗字。
“宁宇哥,你不是一直都在问,我在山东是怎么打鞑子,在河南是一战而下开封的吗?”大旗下,震山营的主将罗虎,用细棉布仔细的擦着刚得来的望远镜,笑嘻嘻的问着一旁的张定国。
“怎么?你这张笨嘴说的能够比王龙那家伙说得还花哨,还清楚?”张定国同样的笑着回骂了罗虎一句。
“宁宇哥,我总是觉得说是说不清楚的。倒不如给您演一出给您看看。”
“虎子!你可别胡来!你就二万人马,左良玉可是有十几万人!李家二大可是交给你的差事就是看好了左良玉!”
情急之下,张定国嘴里冒出来了陕北的乡音。李自成行二,所以,用陕西乡党的话,自然便是李家二大。
“震山营?李自成的营头还是曹操的?”
左良玉的阵列里,他在诸多将领的簇拥之下,同样是用手中的望远镜打量着对面这支二万人马上下的队伍。
帅旗下,几张尚未褪去稚气的脸,跳跃进了他的眼帘之中。
“哼!李闯也太狂妄了些!派了几个孩伢子来对付我们!上去!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令旗摇动,左良玉的部队开始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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