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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贫贱江头自浣纱(1)


  房瑜写信来,说起笼中金鸾少了一只,莺奴回信上没有批示此事。彼时唐襄还未离馆,她正与大阁主商讨霜棠阁主的颁任之事,唐襄虽然早已将与上官武的过往忘在脑后,商量起这件事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惆怅,莺奴自己何尝好受,各样烦心的事堆在一起,金鸾鸟丢失的事,倒像是意料之中,反而让她无话可说了。

  金牌打好,正是紫阁丧事才毕,她请紫居纯去杭州邀紫员外来,但没说起是为何邀他。

  紫居纯坐在下座,穿一件杂地团花袍子,配翡翠镶金腰带,与才辞去四阁主之位的谢昌玉相比更有几分青春豪华。仲春时候人人气满血畅,少年之人尤其貌美。她笑道:“纯公子近日可有什么美满之事?我见公子春色盈面。”

  紫居纯亦笑言:“何事?不过是风和日丽。夫人不见大阁主和二阁主也比冬天那会子气色好?”

  她稍啜一口茶,颇有后味地吟道:“哦……”

  紫居纯道:“家祖千古,杭州那边必是纷纷乱乱,居纯得夫人庇佑,在这里独居,倒是省去许多烦心事,当然是心神通畅些。”

  莺奴没有答话,他再道:“非小子不孝,只是紫阁的家事于纯如同隔岸之火,家祖尚在时,纯亦已得允离家。夫人有心,应知我与杭州之辈不同。”

  莺奴道:“若不然,我也不会将此处事务托付于你。”

  “纯只有一事,还对杭州有所牵挂——”

  “请讲。”

  他顿了顿,道:“宫主可还回来?”

  莺奴再沉默片刻,斟酌他此话的意思。他紧接着笑道:“非我对宫主存有妄念,实在是看宫主囚于牢笼、心有不忿。”自然,自然,在莺奴面前说这些话,总是聪明的。

  她倒是有意要问:“公子有话,何妨坦然言之?此处没有旁人。”

  紫居纯微微一笑,说:“夫人明明懂得纯的意思。”

  她捋了捋袖,将茶碗推到一边,站起来踱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我门下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倒不如说,知不可为故不为,倒做不成蚀月教徒了。”

  “纯明白。”

  “你对宫主是妄念也好,执念也罢,是你二人之事,我不能置喙。即便懂公子的意思,于此又有何增益。假若你向我要些别的,我或可以一试,只有这件。”

  他亦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边:“夫人对我既然早有安排,我自不能再贪其他。”说的是庞小蝶的事,“但愿对宫主略尽爱慕之情。”

  莺奴笑笑。

  “阿纯谢夫人青鸾之恩。”他说罢退下了,莺奴倒还留在原处回味他的话。想许多年前三十六灵里说黄莺变鸾的故事,竟然可以是这样结尾的。

  她没有写信向鱼玄机说起此事,怕她反而烦怒;鱼玄机亦许久不来信。芳山每月回来,问起都影影绰绰地说还好,这次是莺奴耐不住,问芳山“宫主决意动身未”。

  芳山说前两日去看薇主,也问起此事。她回答:“宫主固执己见。”薇主说:“年纪越长,越像她父亲,怎么变傻了。”

  莺奴听罢沉吟,自语道:“她是在与我赌气呢。”

  芳山不解:“夫人有哪里对不住宫主的?”

  莺奴抬起头来,笑道:“薇主又有哪里对不住大宫主的?她是明知可为而不为,全看我的进取。假若我再进一步,她必释然。”

  芳山倒还有些难受,迟疑着说:“婢子从来以为宫主无所不能,什么事情不是随她的心意?为什么反而苦着自己。”

  莺奴道:“阿姊的话没有错呀,什么事情不是随她的心意?吃苦是为让我随她的心意。她并非无所不能,只不过你与她待得久了,不觉得她也是人,因她将自己当作机械。”

  芳山心里忽然惊醒了,其实宫主虽从小顽劣,到头来也只是幽鸾夫人的翻版,幽鸾夫人既不万能,宫主亦然。只不过她由薇主养大,所以外壳更硬些罢了。又想到先前莺奴对她说“宫主不是佛陀,是帝释天”,这才说得通;她是要一个肯割肉的人去继承她的志愿,所以才有那些烦人的招数,因为她“天人五衰”了。

  一念至此,她蓦然泣道:“这可如何是好,夫人,宫主真的会丢下奴婢了。”而“那一日”终究会愈加临近,芳山自己何尝不知?想到她终期在即,原本也是“儿女绕膝”,结果真的只像是做了一梦,谁也不在她的梦中。

  莺奴安慰了她一会儿,只说“你一定看好小袭”,虽然宫主从不承认这是她的后代,但这恐怕是她留在世上唯二的亲人,幽已随了他人,袭是单独的一个了。

  她回城,给鱼玄机带去一盒煎草果小饼。宫主不怎么吃,在手里碾碎了喂鸟。芳山也不忍心说那是莺夫人做的,宫主不吃不是因为味道不正,只是没有胃口,这样不是一两年了。

  她在楼上喂鸟,奶娘带着袭玩耍,芳山就在院里锄地。红苔烧完了以后,院里其他的花木也都日渐枯萎,盖因泥土僵化。想了许多办法,今春也还是没能让院里有花。宫主嘲笑说:“孀妇院里要花做什么?”反而很自在。

  那之后宫主大病了一段时间,院门紧闭。病愈起身就是宾客盈门,六郎八郎媳妇来看她。坐在房里谈天,聊两句就说想见十三郎;一个两个抱着他逗笑。给他带了一双金丝绣的童鞋,配那心想事成的金锁。

  说到新主人的两个孩儿。阗的长子沉默寡言,次子性格刚烈。“她们说起来,倒很像大哥二哥。”死了的大哥二哥。

  鱼玄机道:“正是命定的事。”

  “宫主觉得这两个孙儿未来能撑家业么?”紫阁是“断脖龙”,长子次子运数不好。鱼玄机又说命定之语,说这话时,两个儿媳心中其实有些怵。

  她笑了一回,给女客们手里分了些糖点心,捏着六郎媳妇的手腕说道:“想这些做什么,难道有替他人谋福的闲心?”想这些倒不如想自己的丈夫还能活到几时;说着向口中塞了一块桃糕——吃点心只是这个屋里的特权,未出哀期。

  六郎媳妇向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人敢用这块点心。她来回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和鱼玄机的脸,碾碎了悄悄向嘴里送,低低说:“只要莺夫人不嫌我家六郎……”余下的藏在袖里。

  “总有你的安身之处。”

  做不做家主,于她们有什么打紧,总之是一场幻梦。总看见蚀月教的女子行走自如,连那也是幻梦。唯独不想沦落成三郎四郎妻的模样。

  不敢说下去,便聊些别的;鱼玄机房中有一幅美人卷轴,八郎媳妇见过,以前是挂在绸缎铺里的,按说是照着莺奴画的时装画,被鱼玄机移到这里来了。她性格爽朗,直笑道:“没有莺夫人十分之一的美貌。”

  鱼玄机说,岂止,简直一丝也不像。

  有人说像,有人说南辕北辙。“莺夫人明明是长眉,怎么画成这样?”“胡说了,莺夫人蚕眉。”“是长眉,”“短眉!”

  鱼玄机便说:“画卷而已,任人涂抹,不过是画师喜爱这般长相,所以这样画。”莺奴的脸何尝不是一张白纸,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真相,若不然,为何所有人都能在那张脸上看见最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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