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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无情有情(上)


  长安城西北角,开远门义宁坊,大理寺。

  帝国在武周执政之前,大理寺狱曾是朝廷的唯一中央监狱。武氏临朝后,御史台狱开始在执行圣意、帮助圣主在内部消除对抗势力或隐患上,具备了与大理寺分庭抗礼的地位。

  但即便如此,大理寺狱仍然是个如京城大驿站般人气颇旺的所在。

  卯时初,皇甫家的马车便从长兴坊出发了。自东往西穿越半个长安城后,终于停在大理寺狱门外。

  宋若昭走下车,感受到晓寒未散的凉意。

  她抬头,看着那映着朝阳、举折平缓的屋顶。

  经历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当各种力量尚未完全从休憩中苏醒时,承载帝国诸项权柄的庙堂建筑,乍望过去,倒和那些大寺大观一般,披了几分庄严宁静之美。

  若昭驻足静立,等到辰时将至,终于看到戴着交脚幞头的青袍官员骑马行来。

  大理寺有狱丞四人,品级皆为从九品下,故而穿的是官袍中最低级的颜色——浅青。

  但在帝国的官僚系统中,即使九品这样的底层官僚,亦有可能是进士出身。

  今日当值的刘狱丞,便是建中年间的进士,如今也过了而立岁数。

  这几日正是风波骤兴之际,刘狱丞远远见到门口停着的马车旁,由婢女扶着的锦袍妇人,已猜到她的身份。

  因了夫职夫勋,宋若昭是五品郡夫人,九品小官刘狱丞不论基于进士出身的修养礼仪,还是基于京城官场的规矩,都不会对这位绯紫人家的女眷视而不见。

  但若昭探视明宪的请求,毫无悬念地被拒绝了。

  若昭语滞须臾,又小心问道:“狱丞,我阿妹宋氏乃亲王府孺人,就算坐事,也应由宗正寺出面知判,为何她会在大理寺狱?”

  刘狱丞倒也和和气气地解释:“皇甫夫人,宋孺人出自皇子妾室,本可享议亲特例,但,想必夫人应已得知宋孺人所犯何事,十恶中之大不道,不可再配享八议。况且,配享八议之人,归根到底也应由圣主裁决。而此番大理寺与张仆射联袂办案,本就是,本就是出自圣裁。”

  刘狱丞这看似没有正面回答,实则把意思点透了的话,教若昭更为心悸。

  明宪出事两日后,若昭才得知。

  消息还是那韦执谊的岳父母、也就是当初依着普王之令认明宪做义女的杜黄裳夫妇,遣了仆婢送到皇甫府上。

  如闻晴天霹雳的若昭,在片刻惘然失措后镇定下来。

  婆母王氏咋咋呼呼地问她怎么办,自家可会受牵连。若昭安抚王氏后,却反应过来,为何普王府的人不来报。

  很快,太子妃萧氏的宫人,带来了更为准确的消息,宋孺人与被幽禁的延光公主一道,得了郑注的指引,行巫蛊逆行。同时,普王府已奏报圣主,王府正妃吴氏殿外,亦发现了尸灰,而孺人宋氏的房中,则被发现养有蛊螺。

  若昭的愤怒,如炽烈之焰,熊熊燃起。

  她绝不相信明宪好端端地,会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幸福时刻,去做养蛊厌胜之事。

  不,就算这位从妹,真的怀有危机感,或者再说得重些,妒忌吴妃先有了身孕,她也断然不会用害人的手段来换取自己逆境的改变。这是宋廷芬训导子侄的原则,这是宋家的教养。

  而郑注郑郎中,虽为太子夫妇所器重,但太子夫妇,尤其是萧妃,对母亲延光的不以为然、情感疏离,若昭在奉天城就发现了。那么,太子夫妇怎会荒唐到命郑注去为幽禁中的延光公主做谋士。

  若昭像王叔文一样推演了事情的脉络,她猜测,不论延光所为出自何人授意,李谊一定为了将祸水引向少阳院,才突然诬指明宪和郑注。

  若昭知晓普王李谊不是善辈,但她仍未想到,李谊的无情阴狠与不择手段,会令人发指到如此地步。

  想到妹妹在婚后,说起李谊时,一张还带着些许少女稚气的脸上漾溢着蜜意,若昭在觉得痛入心肺!

  此刻,若昭望着大理寺狱的高墙,悲戚又起,毫无迟疑地低到尘埃中一般,恳求道:“狱丞,依律,入大理寺狱者,二品以上可有两人入监侍候,二品以下可有一人探视。天气乍暖还寒,我今日只是为宋孺人送些衣褥。”

  刘狱丞仍是摇头,面色也冷漠了三分:“夫人看来还是假作听不懂下官方才所言,此案非同寻常,夫人自也不必以寻常的规矩来寺前理论。告辞。”

  见狱丞的身影消失在朱门之内,若昭无助四顾,又有何用。

  婢女桃叶上前劝道:“夫人,吾等先回宅吧。奴婢昨日已按照夫人吩咐去李公府上报信,说不定三两日后,李公便回京了。”

  若昭点头,回身上车。

  昨日,太子妃的宫婢前脚刚走,若昭后脚就让桃叶往李泌府上去。王氏忍不住露出不满,此前儿子出事,媳妇的心倒定得很,目下她自己的妹妹被关进大理寺,瞧她急得四处奔走的样儿。

  若昭顾不得婆婆的怨怼。

  明宪的处境固然令她焦急,但她更敏锐意识到的,是或许接踵而至的储位之乱。

  自奉天城到梁州,再回到长安,若昭分明看到,太子夫妇,始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状态。

  她在唏嘘的同时又想到那些前朝往事,不免越发失望于人心的虚伪与残忍。这江山社稷中呵,多少朝,多少代,太子的命运,总是在跌跌撞撞中走向悲剧。

  第一任太子,往往是君王的长子。君王春秋正盛时,太子已经成年。虽然历朝君王,做给天下人看的文章,常常都是将太子美誉为优秀储君的模样,然而私下里,除了逃饥荒时留下太子监国外,君王什么时候真正拿太子当作自己的左膀右臂,又有什么时候不曾像防叛党边患那样防着太子。

  这种不正常的君臣与父子关系,教老于宦场的官僚们死死地看在眼里,牢牢地记于心中。这些老狐狸,除非本就是如长孙无忌那样乃太子的至亲舅家人,否则,他们袍服越是发紫,根基越是深厚,就越不会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力挽狂澜。

  权力是比椿。药更迷醉人的东西,而在很多时候,今上与储君的力量对比,又是那般强弱明显。宦场老将们,一旦穿上那身绯紫衣衫,有几人真的还记得孔孟之道,还笃信仁义礼智信?

  任独柳树刑场人头滚滚冤魂涛涛,老夫我仍在长安城街东的大宅中临贴逍遥,明日卯时整冠上朝,龙尾道再漫长,我也仍能迎来圣主的颔首微笑。

  但浑噩中总还有清流。每朝每代的金銮殿上,也总有不愿意妥协,又有能力将偏道的车轮拉回一些的臣子。

  在若昭心中,当今御前,李泌李公,便是这样的臣子。

  她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闭上眼睛,暂时地歇神。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陕州回长安,车马也不过四五日来回,李泌是能在朝堂上制衡张延赏的人,大理寺,应也不会这么快地定案吧。

  ……

  高振穿过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又跨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散架破车,才顺利来到城市深处的一间小屋前,敲开房门。

  “独眼老三让我来的。”

  高振面对门内一个脸上脏兮兮、浑身臭烘烘、只有一对眼珠清澈干净的七八岁小童,直接报了介绍者的诨名。

  小童警惕道:“先生找错屋子了。”

  高振温和地笑了笑:“我记混了名字,是许二郎。”

  小童打量了他一番,终于让开,稚嫩的嗓音冷冰冰的:“往里走。”

  高振猫着腰,进入一间更为黑暗的小屋,向坐在油灯前的老者道:“东西可好了?”

  老者没有开口,伸出一只手。

  高振从怀中掏出两条金铤子,放在老者手中。

  老者掂了掂,又拿牙齿咬了咬,挤在一处的眉眼舒展了些:“郎君给多了。”

  高振道:“丈人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在下添点心意,请丈人的口风,紧些。”

  老者“嗤”了一声,淡淡道:“你们这些衣冠户呐,就是把谁都往小人上想。我们这些人,在长安城虽然见不得光,但也明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怎会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他揣好金铤子,起身,到那外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物件的黑暗角落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布袋,回身扔到高振面前。

  “请郎君过目。”

  高振小心地取出布袋中的文书,凑到油灯下,细细审视。

  “郎君放心,”老者带着一丝讥诮道,“官人们还能拿着俸禄不出力,吾等凭手艺吃饭的,可不敢砸了自己的招牌。”

  高振瞥了他一眼,将文书又塞回袋中,轻轻道了声谢。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郎君这般斯文体面,出手也阔气,却要买了这假过所去万里外的地方,是要与过所上写成奴籍的胡人女子私奔吗?”

  高振倏地抬头,冷冷道:“丈人方才还说自己惜言慎言,怎地此刻这般爱打听。”

  老者叹口气:“我是为郎君高兴,终于可以带着喜欢的女子,离开长安这个鬼地方。”

  他顿了一顿,又诚言道:“郎君若是这几日便动身,巳时初刻从延平门出去,最是妥帖些。”

  高振心头一软,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屋外那个稚嫩的声音又响起:“走错了,你走错了!”

  接着是一个语音低沉但口气急切的成年男子的声音:“小崽子滚开,让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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