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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画虎画皮难画骨


    “夫人,宁州的鸿翎使来报讯,说皇甫大夫和神策军,已经迎到普王与安西军,前日驻于奉天城外梁山下,大夫正命奉天县令,张罗着牛酒,送去劳军。”

  宋若昭带着桃叶走出院门时,马车旁的何文哲向她简略地传达讯息。

  这个胡人汉子本是报平安的口气,见夫人并没什么反应,亦不多言,又上了马。

  何文哲入神策军前,在长安已成家,后来又有过出征盐州和灵州的经历。他当然明白,寻常的军旅人家,妻子得知丈夫在外的行踪安好时,应该有怎样的表现。

  无论这妇人性子是急是缓,都不会是夫人此刻的神色。

  但何文哲相信,主公主母是和睦恩爱的。何文哲来自长安城西市附近的胡人聚落,他从小就熟悉,一个胡人家庭中,女主人有着怎样威严的地位。而宋若昭到了奉天城后,在何文哲看来,皇甫大夫的各种表现,都远胜胡人中最为“惧内”的丈夫。

  确切地说,大夫对夫人,不是“惧”,而是疼爱、关切。夫人呢,当初大夫身陷凉州蕃营,自己的妹子遭了大难,她何等坚强,默默地将知情小郎玄武藏了起来,等待昭雪的时机,也并未去央求大夫出面向圣主陈情。

  何文哲是外人,又心地质朴如赤子,他无意也不可能猜想皇甫夫妇之间真实的状态。

  他虽看起来严肃自持,似乎比他实际年龄稳重老成得多,但经历的匮乏令他的头脑仍处于简单的运转中。他能理解至高至明日月,却理解不了至亲至疏夫妻。

  在他想来,夫人面若冰霜,只是因为,皇甫大夫北上去侍奉的,是普王。

  嗯,就是普王,这个何文哲也同样不怎么喜欢的,年轻的大人物。

  马蹄嘚嘚,何文哲将车往奉天城一隅的回纥货栈赶。

  若昭从车窗往外望去。

  她看到树枝开始秃了,不过,倒也未立刻就现了窘迫的模样。毕竟还有些半蜷不枯的身残意坚的叶子,仿佛扒着悬崖勉力求生的人们,吊在桠杈上。

  曾经繁茂荣盛如祥云般的大树之冠,逃不掉盛极而衰的宿命。

  风中的朔气已经具有刀刃般的威力了,这种季候的征兆,刺激着最为敏感的飞鸟,一个家族,又一个家族,划过灰剌剌的天空,毫无留恋地南渡而去。

  留下来的只有乌鸦。

  现在,参差林立的树木,是它们彼此之间各凭本事割据的地盘了。

  盛夏和金秋的旧秩序终于被毁掉时,乌鸦就这样迎来了它们可以叱咤风云的空间。高贵的黄鹄,或者渊博的鸿雁,或者哪怕出自寒门的燕雀,统统仿佛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隐喻。

  乌鸦,就是身披森森黑甲的战卒,又是终将突破军镇限制的亡命之徒。

  葛撒力商团中的伙计,一个叫封三郎的唐人,被葛撒力留在奉天城回纥同乡的货栈中帮杂。

  这个与何文哲谈论过西域老家的唐人,并不是成色十足的知情人,葛撒力只是告诉他,若那位来城外光临过他们市集的年轻夫人,交与他信函,便立刻带去长安城的西市,交与那个粟特女人。

  然而宋若昭并没有新的发现。

  盐州的捷讯传到了奉天,天子这次不再只给安西军普通的嘉赏,而是令他们跟随普王和盐州主将,押着据说多达几百人的吐蕃俘虏,进入长安城,走过朱雀大街,让全西京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来领略一下大唐老牌劲旅的风采,感受一场爱国主义的狂欢。

  皇甫珩带着罕见的眉飞色舞,向妻子讲述这个消息,并且还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振奋,乃因为义父姚令言说过,当年父亲和义父,也作为大败蕃寇的英雄之师,接受过代宗皇帝的检阅。

  若昭能探触到丈夫语色中过于用力的矫作,可看到这一点有何用?

  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浑无头绪的若昭,隔三岔五地去回纥货栈看看封三郎还在不在,会不会反过来从长安带给自己些许音讯。

  然而,到了货栈,却没有看到封三郎。

  “葛撒力的那个唐人伙计?他昨日一早就出城了,说是去安西军里寻他的阿兄,顺便做点小买卖。怕是一两天,回不来咧。”

  货栈的回纥人漫不经心道。

  宋若昭的眉头微蹙,却未再问。她随意捡了一件狐裘领子,令桃叶付了货资。

  走出门来,见何文哲正在为马梳理着背脊上的鬃毛。他有些惊诧。他从前见长安西市里那些女子,看起琳琅货物来,不挑挑拣拣、没半个时辰可完不了事。夫人虽是诗书人家的闺秀,但也是女子,那日在城外很看了一阵集市,今日怎地意兴阑珊?

  “相熟的唐人伙计不在,去城外探营了。”若昭道。

  何文哲蓦地领悟过来:“那日他与我攀谈,言道他长兄,甫一成年,就在龟兹镇加入了郭郡王的安西军,兴元元年还来打过朱泚叛军。想来这回,他在城中听到消息,去看看,说不定他阿兄,也在里头。”

  何文哲的说法,与货栈的回纥人一样。若昭相信那葛撒力的回纥同乡,并未撒谎。

  “希望他如意。回府吧。”若昭道。

  ……

  皇甫珩是在翌日午后踏进宅院的。

  “把我的朝服去寻出来。好消息,中使王希迁在圣主跟前,替我奉天行营的神策健儿亦美言了几句,明日我带五百骑卒,五百陌刀将,随普王和盐州刺史,还有安西军,一同进京。”

  若昭迎上来,与桃叶一道,帮皇甫珩卸下甲袍,默默地听着。

  皇甫珩低头辨别着妻子从眼睛到嘴角,确定她的沉默是松泛的,并无异样。

  皇甫珩于是又道:“普王倒还问起你,在奉天这处处刀兵的行营之城,可还呆得习惯。若昭,普王是个君子,明宪当初诬咒正妃,如今他并未记恨于你。你莫再猜疑他陷害明宪。普王才干出众,眼看将路越走越宽,往后吾家与王府要常往来的,你一心与他结仇,让我怎么办?”

  若昭胸口狠狠地抽痛了几下,急怒欲呕。

  但她立刻回过身,借着去翻狐裘的间隙,强令自己忍住了。

  她没有去接丈夫那个残忍的话头,而是轻声道:“重阳已过,长安的雪说下就下,好在巧了,我昨日买到这回纥人的好东西。”

  皇甫珩伸出手,抓了抓那毛尖上仿佛还留着兽畜油光的裘领,柔声道:“进城后缺什么,我去长兴坊家中取便是。本来我想明日带你一同回长安,又一想,我何不将母亲与讱儿接来奉天住上一两月,然后一大家子,同回长安过年,岂非更顺当?”

  一滴泪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若昭抬起脸来望着他时,皇甫大夫读到了“喜极而泣”四个字。

  这才像他要的娘子,又顺从又感激他的模样。

  若昭将狐裘递给桃叶,接着向丈夫道:“昨日在货栈,倒没见着葛撒力那个能干机灵的唐人伙计。货栈的人说,他去城外找安西军了。原来他竟是安西军的子弟,家中长兄就子承父业,入了郭郡王麾下,不知这回,是否也在军中。”

  皇甫珩猛地一怔,脑中飞快地盘算着。

  那个冒冒失失闯来寻亲的冤鬼。

  他怎地未反应过来,既然是葛撒力留在奉天做买卖的伙计,妻子应是打过交道的。

  他还在思量怎么回应,若昭已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丈夫:“军旅驻扎,哪里说探就探,那货郎,可有想着用了葛撒力攀上你的面子,求你们放他入营相问?”

  皇甫珩将牙一咬,面上云淡风轻道:“唔,是此人,我让默沙龙领着去向安西军使打听了。若昭,其实吾等沙场上拼杀过的,最讲人伦常情,哪里就凶得阎罗一般。”

  “那他寻到了吗?”

  “寻到了,要跟着他阿兄,一同去长安看看。”

  皇甫珩肯定道。

  他相信自己这个回答是正确的。人反正已经死了,总要有个暂时不出现在奉天城的理由。

  “哦,那就好。”

  若昭的目光再与丈夫碰触时,阅读到了他那灼热的邀约。

  可是这一次,她立刻就逃避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先放下刚才得到的那个令自己震惊的答案,戴上面具去赴鱼水之欢。

  唐人伙计封三郎,有主令在身,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奉天城。

  丈夫在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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