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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臣道殊途


  德宗稍加停顿,忽然自以为明白了什么,复又开口,语气倒和蔼了些:“敬舆,你和朕说实话,你是不是担心自己这次去咸阳,凶多吉少?”

  陆贽闻言,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蓦地感到一阵悲哀,仿佛自己一直来所尽之忠,所付之情,这般千斤真心,到了关键时刻,竟是依然敌不得帝王家那半两疑虑。

  德宗盯着陆贽的双目,很快也意识到,如今局面下,自己纵然贵为天子,也好歹须将深种骨髓的疑神疑鬼稍稍忍得一些,莫令这仅剩的几个御前股肱,也寒了心。

  “罢了,朕是急得糊涂了,陆学士就当朕方才,没问过那句话。”

  陆贽在心底深处叹了口气。

  前几日的刘宅杏树下,李泌与宋若昭谈起那首长歌行的画面,出现在陆贽眼前。

  既然选择仕宦之路,便少些激愤,多些理智。陆贽迅速地调整了情绪,告诉自己,应体谅圣主因高处严寒、心力交瘁而时常表现出的精神状态的异样。

  不过,德宗的发问,也确实提醒了陆贽。

  他想到去岁前往淮西李希烈处宣慰的老臣颜真卿。颜公一去数月,虽避开了泾师叛变和奉天之围,但据东边递送过来的消息,李希烈囚禁了颜真卿。

  自己此番是去的朔方军与神策军联营之处,只怕两虎相斗的情势,比那叛军李希烈处,还更棘手些。既如此,有些憋了许久的为公之言,是否干脆先说给圣主听。免得自己若真的面对敌手的刀刃时,临死前还后悔未尽人臣之义。

  在陆贽一以贯之的原则里,就与当年李泌助力前后两代太子李亨、李豫一样,如今的太子李诵,是他除了大唐天子外,竭力要维护的人。

  他从不在圣主跟前忌讳这一点,今天,则要表现得更强烈一些。

  他短暂地斟酌后,终于鼓起勇气道:“陛下担忧臣此行安危,臣感激不尽。不瞒陛下,臣固然不惧为社稷一死,但也预感此番东行调停,恐多险阻。正因此,今日微臣须在临行前,向陛下进言。”

  德宗目光一闪,森然道:“说。”

  “诚如陛下所言,太子是嫡长子,自古天家,嫡长子继承大统,乃煌煌正道。陛下本就是作为嫡长子登基,这安史祸乱后的天下,才颇显拨乱反正之相。今日微臣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怎地到了太子这里,陛下如此冷待之、苛待之?”

  “放肆!”

  德宗以掌击案,愠怒地盯着陆贽:“陆学士,朕哪里苛待太子?”

  “太子数度登城督战,箭射叛贼,与三军共浴血,陛下并无嘉赏。漠谷大战、云车围城之日,普王遽然失踪,出现在神策军中后,擅杀刘德信,于居间调停朔方神策二军的关系更是毫无作为,陛下却在群臣面前多次赞许普王堪当大任。薄太子而宠普王,身为太子的荣誉和骄傲何在?陛下,这不是苛待太子又是什么?”

  陆贽说得酣畅淋漓,到了最后,仿佛自己都为这段快意抒发的见解打动,嗓音竟是微微哽咽,双唇也有些颤抖。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陆贽也伏下身去,拜倒在德宗对面,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德宗又恼怒又无奈,瞪着这个仗着自己宠他、还真会说出戳心窝子话的内相,瞪着瞪着,眼中的灼灼火气渐渐变作了一种如氤氲水汽般复杂的神色。

  平心静气地想想,方才陆贽所言的每个字,若叫史官记下来,放到后世评说,怕是无人能说出什么毛病来,甚至还要赞美陆大学士秉义直谏,堪称文臣楷模。

  但德宗实又觉得有些委屈。

  他扪心自问,对李诵确是当作继承大统的储君来看待。东也不许他去,西也不让他往,那实在乃出于对前朝灵武之鉴的隐忧。作为君王,这样的隐忧,很难被臣属理解吗?至于普王……

  普王……德宗越发百感交集。他暗自喃喃,倘若不是那个注定将困扰自己一生的谜团,或许对于普王越来越紧锣密鼓般的亢奋行为,自己作为天子,的确应该由放任转为警惕。

  “敬舆,”德宗叹了口气,转为仍然用表字呼唤自己的宠臣,“你这张嘴,真要咄咄出言起来,比你那支紫豪笔啊,厉害得多!”

  天子忽然增加了一个捧着脑袋的奇怪的姿态,仿佛烦躁,仿佛自护,又仿佛以示弱来赢得臣子的同情。

  “诵儿贤良,谟儿机灵,他们都是我李家的栋梁之才。但你今天非逼着朕说掏心窝子的话,那朕便依了你,说给你听。帝王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朕对太子,是关爱。朕对普王,是疼惜。敬舆,你可真的明白朕的心思?嗯?”

  陆贽方才一吐为快,此时也有些力竭,只朝圣驾又伏了伏身子,恭听圣训。

  德宗道:“想当初,太宗皇帝膝下,太子、魏王、晋王三子,皆为长孙皇后所出,个个堪称人中龙凤,太子李承乾谋反被废后,太宗再宠爱魏王,也定其谋嫡之罪,而立晋王为太子。为何?立魏王为太子,则诸皇子必不得善终。立晋王为太子,则诸皇子,包括魏王,也能长命百岁。敬舆……”

  天子说到这里,微微有些难以自抑。

  “朕不如你能写能说,但朕不聋不瞎,朕幼年失母,最是见不得血亲受苦之事,遑论血亲相残。你和李泌,你们这一老一少,将心放到肚子里罢,朕听多了前朝那些故事,胸中的主意拿定了,太子之位,只能是诵儿的。”

  天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陆贽也只能道声“臣谨记”。

  接着,君臣都意识到,眼下调停朔方军与神策军的矛盾,才是大事、正事。

  “陛下,臣以为,当日廷上,李散侍所言,实为良方。”

  德宗龙颜肃然:“朕知道。朕想了这些时日,明白李泌确是社稷之臣。普王,我自会叫他回来,派个朕信任的内侍去做朔方与神策联军的监军。李晟给他女婿和裨将讨的三州刺史,朕也不会给。只是……”

  德宗停下来,瞧着书房内那扇来自韦皋岳父张延赏敬献的屏风,略略出神后,又继续道:“厚赏朔方军之事,着实让朕头疼。李希烈占了汴州,江南漕运阻隔,韩滉再有本事,这辗转好几程,也来不及运足够物资过来。朝廷确实困难重重,敬舆,朕还须你去点拨点拨李晟,神策军平日里莫那般奢靡阔绰,没得叫朔方军因为眼红而心恨。”

  陆贽遵旨,暗暗琢磨,既然韦皋和他岳父,都能从西北西南给朝廷弄来不少粮饷,圣上为何当着群臣的面大赞韦皋爽气,现下又好像记不起这回事般。

  德宗自然看出陆贽心思,倒也对这个近臣不隐瞒:“韦皋窜得太快,就不要再立大功了。此人文武兼备,不可小觑。敬舆,朕与你交个底,将来,朕对这韦皋颇想好好用一用,你莫因崔宁之事对他心存芥蒂。他也是遵旨而为,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其实,早在韦皋与皇甫珩争论是否割让安西北庭的那次朝议中,陆贽就已对韦皋又重新审视了一番。韦皋关于国土疆域、唐廷主权这些原则问题上的坚持,与陆贽的见解是一致的。因此,陆贽实已淡化了对韦皋的鄙夷。

  都在天子治下,文臣武将,谁个又没做过身不由己之事。污点就污点罢,只要这个人,身上还有一大片英雄气、臣子义,他陆贽就能引为御前同僚,共同辅佐君王。

  ……

  这日夜间,平章事李勉宅邸内院,多年的家奴正在向这位老相爷禀报要事。

  这家奴自幼跟随李勉,自灵武肃宗登基时便陪着主公,大到出生入死,小到帮着李勉在奉天装病,从未办砸过一件事,颇得李勉信任。

  这种恐怕连亲生儿子都比不得的成就,也令主仆之间的等级鸿沟,在没有其他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渐渐消失了。一个奴身之人,便可以处于仿佛谋士般的地位,与平章事这样级别的当朝大员,推心置腹地交流。

  “主公,邠宁韩节度的话,普王殿下的话,小的都传给韩钦绪将军了,那韩将军昨日就去启奏圣上,说是咸阳军务繁忙、急急忙忙地要回朔方军,想来彼等之计,已如箭在弦上。”

  李勉“唔”了一声,闭着双目,好像在沉思,又好像什么都不想。

  家奴迟疑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探寻地问道:“主公,您此番居间传讯,若将来普王所为昭然天下,可会牵连到您?”

  “牵连?”李勉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

  他抚摸着座床上的红锦缘夹贴绯毡,那是前些时日西川张延赏所进贡之物,霍仙鸣遵了圣旨特意送来的。毡上精工匠造的羊绒,又糯又软,当真担得起“贡品”二字。

  贡品……张延赏和韦皋,岳老子贴财,女婿贴命,这一对翁婿如此卖力,在天子座下也算是讨了不少脸面去。

  李勉没有正面回答家奴出于关心的疑问,而是反问他:“你觉得,眼下天子最喜欢的贡品,是什么?”

  “仆愚钝,不明。”

  李勉冷笑一声:“当然是朔方军四分五裂,长安还能安然收回来。”

  家奴抬起头,望着主公,似乎明白了。

  “放心吧,老夫是七十岁的人了,帮忙帮到何种程度,既还了情,又自保,心中还是有数的。我给李晟的神策军在御前说话,说得堂堂正正,有何可指摘之处。我向圣上禀报咸阳军请,言李怀光迁延不进,又哪里有半句是捏造?至于为普王与韩游環父子通联讯息,乃是吾等发现了李怀光有反叛之象,提前预备,免得泾师之变又在这兴元元年重演。”

  李勉站起来,缓缓地踱到窗边,看着院中那一地的月光。

  稍倾,又喃喃道:“真是白驹过隙,一晃已是三代帝王。当年在灵武,老夫身任御史,得罪了肃宗皇帝御前的勋臣,若不是那还是郭子仪裨将的韩游環正好路过,出手相救,老夫早就死在当年那个月夜了。”

  他回过头看着家奴:“受人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韩游環对老夫有救命之恩,如今老夫略尽微薄之力,助他和儿子立一桩大功、增几分兵势,又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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