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何止疥癣
“真是没想到,原来韦城武和宋氏还有那么一段轶事,难怪朕出面给他做媒,让他娶了吐蕃小公主,他左右不愿意,还推说是顾念亡妻。这个韦城武,心有一百个窟窿,连朕都敢诓。嗬,嗬嗬嗬……”
延英殿中,德宗好像那些一旦喝多了酒,就如喋喋不休的市井竖子一般,与李泌念叨。但他虽然口中说着韦皋的不是,语气却无斥责之意,甚至,还带了一丝嗔笑。
李泌心气郁结又无奈,眼前这位天子,对今日朝堂上的意外,难道只如旁观了一幕香艳梨园戏?
“陛下,臣记得,数年前,李晟领诏,率神策军前往蜀地抗击吐蕃与南诏的侵扰,当时崔宁已调任回京,西川节度使是张延赏。张延赏原本对李晟的接洽与劳军,都还不错。但唐军凯旋庆功的宴饮上,李晟看中了军府中的一名营伎,私自买通了府中奴仆,将那风声妇人带上车驾准备出川,半路又教张延赏追了回去。张延赏很是恼火,还闹到了朝中,要御史来弹劾李晟。”
德宗闻言,笑道:“唔,李公一说,朕也记起来了。确有此事,哎你瞧,这张延赏和韦皋,翁婿两人,怎地倒像父子,一样的风流多情。”
忽又揶揄李泌:“此等朝臣之间为个女子捻酸吃醋的陈年旧事,李公远在杭州都打听得这般清楚?”
李泌简直一口老血都要喷了出来。
果然死里逃生之人,心性容易大变,自从回到长安,每议大事,圣上怎么都是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
“陛下,臣只是以旧事为例,可见针芒小怨,亦可成燎原之火。今日那吐蕃公主上朝闹了这么一番,哪里是对皇甫大夫心有所属情难自禁,明明就是挑拨离间。所谓若能结亲便搁置求地之言,亦是无稽之谈。陛下,臣斗胆说一句,虽然陛下拒绝交割安西北庭乃明君的决断,但给再多的金帛,唐蕃两国的盟书也已形同撕毁,从吐蕃公主如泼妇般大闹朝堂的举止,当可料想,彼等不再忌讳与我大唐化友为敌。”
德宗的笑容收敛起来。
李泌的话,大部分时候,他还是能听进去的。
阿眉这个小胡女,在奉天城时,就没少往御前跑。德宗还记得,在自己第二个孙子的洗儿家宴前夕,阿眉请求单独面圣,向自己尽陈吐蕃愿出兵助唐的计划,还举荐了皇甫珩。这是一头惯会谋算的吐蕃小狼,狡黠而懂得深思熟虑,若真的想与皇甫大夫结为连理,怎会使出这般拙劣的两败俱伤的法子。
德宗沉吟着点头道:“满朝飞语都道是艳闻一桩,独李公所虑长远。朕登基后,对吐蕃以和为主,免得既要安内还要攘外,着实顾不过来。但现下看来,只怕唐蕃互称舅甥之谊的日子,过不得几年了。那依李公所见,往后有何计议?”
李泌道:“不瞒陛下,在臣眼中,吐蕃实乃恶邻!割地赠金,都灭不了恶邻的贪心。唯有加强边备,边疆不但要有良将、骁将,还要有绵绵不绝的兵源。此举又应分为两步实施,第一,趁着眼下边境尚无大战事的时候,尽快发给边军种子、耕牛、铁器,鼓励他们开荒种地,朝廷高价收籴,彼等得了粮钱,来年必然越发努力耕种。第二,除去那些已成为藩镇节度使常卒的兵士外,朝廷发往边关的戍卒,虽有三年而代的旧制度,但若他们愿意留在边关屯田,甚至连妻儿老小、乡里乡亲都吸纳过去,朝廷可将他们耕种的田亩定为永业田,为他们落籍并赏赐房宅。如此,意在令当年关中的府兵制于边疆复兴,平时为农,防秋时(即反击吐蕃)为兵,则我大唐西境或可长治久安。”
李泌这番话,德宗细细一品,竟比此前招募胡人入神策的主意还要精妙。这是借鉴了当年府兵制的精髓,在边疆以屯田和财产激励的方式,令戍边的军人真正成为当地的土著(土著二字乃史料原文),以巩固大唐自西北到西南的边防,一方面是充实安史之乱以后的边军空虚局面,另一方面也是不必再从河中、河东诸镇调军西进防秋。
“只是,去岁至今,京畿战事频仍,又常有瘟疫,各州县皆报牲畜大片病死的灾情,朝廷哪里还有多余的耕牛发去边疆。”
李泌道:“此事不难,只要陛下肯开琼林、大盈二库。”
琼林、大盈是皇家私库。李泌告诉德宗,可将库中的丝帛取出一部分,由官军押送到边关的党项人互市中,由党项人出面与吐蕃人交换他们的耕牛,吐蕃人应不会起疑。集腋成裘,渐渐地,边境耕牛的数量也应可观起来。
未料德宗听了,却是不愿:“李公,琼林大盈是朕最后的一点家底了,目下削藩大业仍需军资,朕总得留着些钱帛以备不时之需吧。”
李泌心道,此前平定河东叛镇,多么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曾见陛下您从皇家私库中舍些财帛出来呐。倒是这个税那个税的不停征收,搞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但江山既然未改,本性就更难移了,何况是九五至尊的本性。
李泌无奈,想了想,只得又道:“那便请户部从府库中找些陈年的缯麻,在京城中的作坊里染得好看些,发往互市,或许也能卖上价钱。”
这回,天子倒是爽快了。
“李公所议极是,眼下马燧还未将李怀光的朔方军打下来,朕这头顶上悬着河中逆藩朔方军,总是心神不宁。待马郡王凯旋,朕定要好好施行李公的定边之计。此刻已日薄西山,李公回府歇息吧。”
李泌俯首谢恩。
从延英殿出来,路过含元殿下的左金吾杖院时,李泌看到韦皋仍未下值。
李泌令肩舆停住,缓缓地走下檐子。
不出所料,韦皋一脸阴云密布,见到李泌,才勉力将眉头松开了些,拱手行礼。
李泌并不信韦宋之间如那吐蕃公主所言,但他也回忆起当初奉天城中某些细节,彼时他何曾会费神深究,如今暗忖,果然微妙,只怕那宋氏未必有意,这韦城武倒确是有些痴心。
“李公,今日倘若在两军对垒的战阵上,韦某必一箭射死那蕃妇。”
韦皋切齿道。
李泌摆摆手:“事出巧合而已。你为金吾卫,皇甫大夫为神策军制将,一个领着南衙禁军,一个领着天子亲军,不选你两个来挑唆,令你们成为朝臣同僚中的笑谈,还能选何人?这就好比强盗上门,未能满载而归,搅合一番也是好的。”
韦皋虽满腹怒火无处发,神志却还清明。眼前这位长辈对此事的品评,实是给了他韦城武一个台阶下,亦有几分点拨和开解的意味。
韦皋对李泌由衷敬谢,有些想法自然也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李公,韦某虽已领金吾卫一职,此前毕竟也在陇州防了几年吐蕃来犯。韦某担心,此番断了彼等交割安西北庭的念想,只怕清水之盟所定的唐蕃陇山界限,亦拦不住吐蕃人了。”
李泌暗暗喝彩,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这韦城武,心思如电,眼光也看得远,用作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的镇边将帅,或可保得大唐西北或西南的平安。
李泌抬起头,望着天空中大片金光灿烂的暮云。
在这位四朝老臣眼中,那些翻滚的、交缠的、流散的云朵,就好像广阔舆图上的一个又一个州道、军镇、府县,以及整个大唐与周边的那些各怀心思的邻居——回纥、大食、吐蕃、南诏。
它们是多么复杂难料啊。但往往,社稷稳固、江山得保,就是得靠运筹帷幄的智慧,从这些流云翻滚中寻找制衡的契机。
在方才的延英殿中,李泌其实,有更重要的想法,并未和天子说出来。
那位对回纥陕州之辱耿耿于怀的天子,现下与他讨论一些大方针的扭转,还不是时候。但好歹,天子也渐渐意识到,可期之年中,吐蕃对于大唐社稷的威胁,未见得轻于那些骄将领衔的藩镇。
一步步来吧,惟愿大唐,能再多几个韦皋这样的储将。
李泌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映着夕阳辉芒的目光,仿如熠熠明灯。
“仕宦当作执金吾,城武,莫要小瞧了这南衙禁军头领之职。”
“李公,无论圣上委以何职,城武皆会倾尽全力不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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