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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內相陆贽


  奉天首战告捷的夜里,德宗皇帝以起草发往各藩镇的讨贼诏书为由,将翰林学士陆贽留了下来。

  这些日子,陆贽的内心就像时局一般起伏不宁。他向来陪伴帝君身侧,比崔宁等人与德宗打交道的机会,自然要多些。泾师在长安掀起兵变后,他面对震惊而焦虑的德宗,努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谏言。

  除了在御前与卢杞因李楚琳起争执的那次。

  一直以来,陆贽虽然不常在前朝出现,但对于各藩镇渊源研习颇深。他早就发现,卢杞与朱泚交好。在他看来,卢杞这样的人会选中朱泚,一点也不奇怪。

  当年卢杞扳倒了杨炎上位,急于在畿内畿外组建自己的势力。朱泚和崔宁,虽都是被唐廷从藩镇召回长安任虚职的藩镇老将,但崔宁在西川的位子被张延赏占了,朱泚在幽州则还有亲弟弟朱滔把持兵力。身处庙堂核心、又遥有军力渊源的,放眼整个大唐,除了朱泚还有谁。

  不过,陆贽也发现,卢杞的谋算有些急躁和愚蠢。这个面容丑陋的门下侍郎,为了讨好朱太尉,公然地在德宗跟前贬损包括李怀光、韩滉在内的各大亲唐藩镇的领袖,却意识不到其实德宗最为提防的,恰恰是朱泚。

  在朱滔公开叛唐之后,德宗嘴上说此事与朱泚无关,但转身就将他从凤翔镇调回长安,给个荣衔却形同软禁。

  在好几个朝议结束的午后,德宗都向陆贽提及过对于朱泚的担忧,不敢杀,却很想杀。陆贽也试探过德宗对于卢门郎亲近朱泚的看法,德宗报以君王特有的不置可否的微笑。现在看来,兵变后卢杞拼了命地追随到奉天、劝德宗转而逃往朱泚旧将李楚琳的凤翔镇,其通谋的可能多么大,为何德宗仍然云淡风轻地留着卢杞呢。陆贽辗转思索,隐约感到,天子对于卢杞这种不择手段打压朝臣和搜刮民脂的近臣的需要,太迫切了,以至于根本顾不上其他。

  这也意味着,天子的削藩之志,燃烧得多么炽烈。

  此刻,德宗直截了当地问陆贽:“韦皋和韩游环已来勤王,且首战得力,依卿之见,讨贼诏书还要发往哪些节镇?”

  陆贽道:“微臣想来,陇州与邠宁之师毕竟人少,目下听闻金吾大将军浑公(浑瑊)火速前来驰援也仅有千余兵力,因此陛下首先应急诏灵武杜希全的万余将卒前来勤王。灵武之师若能合陇州、邠宁二师抵挡叛军半月以上,神策军李晟便能从河东回撤到京畿附近。若李将军攻打长安,贼泚所部应无力再围奉天。”

  德宗满意地点头。他沉吟片刻,又突然发问:“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朕要不要用他勤王?”

  陆贽心中一凛。他清楚地记得数日前,当崔宁向德宗提出要许李怀光荣衔以救奉天之围时,德宗曾将崔宁骂得狗血喷头。

  陆贽的念头急速翻滚,他白净的脸上泛起一股因情绪陡然激动而双颊充血的颜色。但他立刻对自己的犹豫感到羞愧,他陆九,在天子座前,向来便以直言进谏为克己之道。他是孔门出身、进士登科的臣子,说话做事但凡是自认维护君上、有利社稷的,何必瞻前顾后。

  他一咬牙,附身向德宗拜道:“微臣那日未曾附议崔仆射,深具悔意。臣斗胆向陛下进言,若陛下以太子为平叛元帅,则可以拥军数万的李怀光为副帅,许以中书令,敕令其与神策军共同平息贼泚之乱。”

  他说完后,不敢抬头,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怦怦直跳。

  堂上安静异常,陆贽眼角的余光看到,立在德宗身旁的内侍霍仙鸣的袍角,似乎颤了一下。

  良久,陆贽听到德宗咳嗽了一声。接着,与那日对崔宁大发雷霆不同,这位天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向陆贽道:“看来,陆卿与卢门郎所持之见真是相去甚远。不过,满朝都说你是朕的内相,朕确是要你这样的内相与朕的外朝宰相们彼此抗衡,君对臣下直言至此,陆卿可明白朕的难处?”

  陆贽抬起头,望着座上天子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微臣便陪伴陛下,一心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臣深知藩镇之祸殃及大唐社稷,也深知陛下的削藩之志。然而,卢门郎自领宰相之位以来,除了排挤朝内贤良外,为了迎合圣意,另开祸端有二,一是挑唆陛下不分青红皂白,对朔方、镇海等亲藩多有疑虑压制,二是为了筹集削藩军资妄加税赋,使得京畿内外人心惶惶。”

  德宗盯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陆贽继续道:“人心惊疑,如居波涛,汹汹靡定。为何贼泚和王翃设了局,泾师说叛就叛了,臣冒死说一句,恐怕还是因为人心本已浮躁。陛下,攘外必先安内,平叛必先恩赏,素来朔方等西北边镇所得朝廷军资赏赐便远远不如神策军。此前李怀光率军东进,那些朔方儿郎们虽与神策军并肩作战,但见到神策军锦衣丰食、自己却军袍破烂如乞丐,纵然那李怀光有心进击,恐怕麾下诸将也无意拼命。陛下,西北军镇本就互相通气,李怀光这般际遇在前,那泾原军卒本就心灰志移,这才被奸佞所惑,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若陛下再听信卢门郎偏狭之言,不安抚倚重所剩无几的亲藩,不善待休养已被盘剥殆尽的民众,只怕奉天之围难解、大唐社稷危矣!”

  陆贽说完,仿似卸下了多日背着的包袱,等着因直言而领死般,一时摇摇晃晃,险要跌倒。霍仙鸣忙上前,一把扶住。

  西边城防处的刁斗之声渐次传来,德宗似乎凝神侧耳倾听了一阵,才转向陆贽。

  “大敌当前,朕能信得的人实在太少,除了太子,除了陆卿,朕实在不知,还能信谁。”

  德宗言罢,目光涣散地看着陆贽,全然不像一位在两个时辰前刚见过凯旋之将的天子。

  “朕对卢门郎不宜处置,他虽素来有私心,但不像是与泾师之叛有牵连。不过,便依卿所言,朕招抚李怀光便是。朕也盼着,能与卿早日回到大明宫。”

  陆贽感动不已,眼内似已盛上两窝泪水般。他急忙以袍袖擦拭,来到御座左侧的案几前,推墨润笔,依德宗旨意起草诏书。

  深夜,陆贽终于完成了他熟悉的起草文诏之责,叩首离去。

  德宗阅罢书诏,对身旁伺候的霍仙鸣道:“放出消息教卢门郎得知,今日朕与崔仆射深谈,仆射向朕说了卢门郎数桩不是,妒嫉贤良、诬毁亲藩、苛捐杂税,并要朕授予李怀光平叛副元帅之衔。”

  这些明明是陆贽说过的话,现在成了崔宁说的。不过霍仙鸣并不惊讶,他如一个最为标准合格的内侍般,平静而恭敬地领旨称是。

  这是霍仙鸣意料之中的事。他甚至有些微微得意。这些天子座前来来去去的文臣武将,个个都在揣摩圣意,然而再得宠如陆贽,许多时候也猜不准陛下的心思。

  若论明白天子所想,边将不及朝臣,外朝不及翰林院,翰林学士又不及我中贵人,哼,哼哼。都道吾等是阉货奴婢,和那高门甲第或进士出身者,判若天渊。但那又如何,在天子眼里,谁又不是奴婢?

  霍仙鸣盯着手中的拂尘,暗自冷笑。

  陆贽走在夜色弥漫的奉天街巷上,只远远望见城西守军处有营火闪烁,城内四处皆静如死水。奉天本就是堡垒之城,城内百姓不多,加之大战已开,庶民们天还未黑就都瑟缩在家中。

  夜气清冷中,陆贽转到一坊尽头,忽然见月光下闪过一个清瘦女子的身影。他忙在屋宇廊檐的阴影中驻足。刻下已近亥时,何家娘子如此大胆,不顾宵禁出来行走。

  那女子正是宋若昭。

  与皇甫珩别后,若昭思量片刻,决定冒险穿城回到与阿眉寄宿之处。这几日她在城内来去,约略知晓宅坊街道的宿卫职守,远不如长安城的坊禁苛严,有几处坊门更是形同虚设,绕些路便能回到主簿宅邸。

  她本来贴着街边,正走到一处高墙下,忽然见百步外转来几盏灯笼,似是巡街的武侯。她一愣,生怕被拿住了细问起来惹出是非,情急下扭头一瞧,见到高墙后恰恰隐着窄巷,便不及多想,一头钻了进去。

  三名武侯果然往此处转来,他们哈欠连天,彼此嘀咕着天寒夜凉、差事辛苦,待经过宋若昭藏身的高墙院落时,竟停了下来。

  一名武侯带着有些神秘的口气向其他二人道:“嗳,你们可知,这奉天城内一等一的客邸,接纳了何许人?”

  另一人嗤笑道:“不是皇室宗亲,就是京都大员,再神气活现的菩萨,如今不也得在咱这小庙里躲着。”

  先前武侯道:“里头住的这位,可是当今圣主的姑母延光公主,她女儿是太子正妃。”

  “那这般论起来,太子娶的竟是自己的堂姑?”

  “有甚稀罕,都说这天家来自陇西胡人,胡人对这伦常最不计较,听闻……”

  几个武侯越说越俚俗起来,兴致都在龌龊之事上,倒也未进到巷中查看,便走远了去。

  宋若昭估摸险象已过,缓慢轻悄地往巷口挪步。不料她刚到巷口,只听身后“噗通”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落。她本能急遽地回头,被唬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

  那自高墙跃下的,是个男子。他直起身,转过眼睛,正与宋若昭目光相撞。这几日本是望日前后,又逢晴朗之夜,月光亮堂堂的,将这男子的面庞照得分明。只见他方额凤目,薄唇美髯,是个容色风流的俊俏郎君。

  那男子本来伏在墙上,只看到武侯们走远,何曾料到巷子暗处还藏着人。他跳下后蓦地见到宋若昭,也是大骇,一时不知所措,但须臾便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宋若昭放开捂住嘴唇的手,勉力镇定下来。她听得方才的武侯议论此邸舍中住着大唐宗室,又见这男子气度不俗,不似寻常偷鸡摸狗的市井歹人,疑心顿生。但她自己也是出现在不该现身的时辰与地点,无暇细思,巴不得快些回到住处安置下来。

  她出了巷子,没走几步,忽然又听身后有人唤她:“娘子驻足,在下翰林学士陆贽,娘子因何犯了宵禁!”

  陆贽?宋若昭微微松了口气。几日前王良娣的丧仪上,陆贽曾来吊唁,与太子相谈甚为诚挚。若昭听王侍读说过,陆贽虽受圣上宠信,但操守贤良,风评甚佳,外朝亦尊其君子之行。

  “陆学士,妾乃此前送小殿下入城的河北宋氏,故良娣之族妹,因送别一位故人,误了坊禁,恐逗留于外更为不便,遂斗胆越坊而行,请陆学士体谅。”

  她这一说,陆贽又借着满月之辉打量了她几眼,想起来此女确实在太子邸舍见过。陆贽也是三旬不到的年纪,并非古板迂腐之人,听着宋若昭言语之间有所隐匿,猜想这女子多半是去会了意中人。既然不是什么与军情国事相关的缘由,陆贽便缓和了语气,道:“如此,娘子请回罢。”

  宋若昭福身告辞,瞥见陆贽腰间的鱼袋与牌符,一个念头涌上来。

  她离寄宿之处尚有些路程,想到方才遇到的古怪男子,不免后怕,便有心请这陆学士护她一程。但若昭到底是闺秀出身,虽在和皇甫珩的情事上勇敢磊落,对寻常之人却深以男女大防自守,不知如何开口,况且这陆贽是何显赫身份,如何能……

  她低头发愣间,陆贽似已有些不耐烦,道:“宋家娘子还有何事?”

  这一问,倒将若昭的倔强之气激了出来,哪里还肯有所求。她依礼一福,转身离去。

  陆贽行了几步,忽然醒悟,这宋家娘子也是被泽璐节度使李抱真刚认作义女、要送给太子做良媛的人选,德宗还召他商议过此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了下文。他不禁有些后悔,这女子说来已不算寻常庶人,自己似不该眼见她孤身夜行,这坊禁松弛、或有散兵的城内,万一此女遇上险情……他想追上她,但又犹豫自己与她同行是否妥当,踌躇迟疑间,再四顾找人时,宋若昭已不见了踪影。

  罢了,何必管得这许多,陆贽想。眼下占据陆贽整个头脑的,都是如何与那些暂时还站在唐廷这边的藩镇虎将们打交道,以及,如何扳倒卢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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