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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执谊潜伏


  一月前,普王李谊从李晟手中讨来一千神策军,挟着围猎野兽的兴奋,急行军到礼泉堵住李怀光的叛军时,亲信随从,是高振,以及家奴王增。

  他并没有想到带上韦执谊。

  然而就在他被德宗皇帝勒令交还神策军后的第二日,韦执谊却来到了奉天城。

  李谊有些吃惊。和高振这样地位低微的边关小孔目不同,韦执谊虽也只是个八品拾遗,但那是朝官,与察举之责沾边,官小职大,能接近天子。

  “他大乱中又得李晟收为帐下幕僚,如今神策军正是红得发紫之际,他不在东渭桥好好经营自己的仕途,跑来找我这个一夕落魄的王爷作甚?”

  李谊心中疑虑,眼里却满溢关切之色。

  “宗仁,京城西郊,想来已皆是朔方叛军,你一路行来,想必甚为艰险。”

  他不再以官衔称呼对方,而是代之以表字。

  韦执谊满身风尘,面上仍是一副儒雅从容的模样,躬身禀道:“谢殿下挂怀。去冬今春,下官在渭桥与奉天之间,跑了也不止一回,道路算得熟稔。此番虽途中有些波折,好在骆驿的驿长相助,设法让下官绕开朔方军,取道偏径,终得安然前来。”

  “不易,真是不易啊!”

  普王听了,轻轻摇头,与一旁侍立的高振感慨。他端起案上的一盏煎茶,仔细看了看,面露满意之色,道:“高振,你跟了我,于这烹煮茗茶一事上,也是大有长进,改去了在泾州边镇的习惯,不再往里头加些乱七八糟、污了纯妙汤色的玩意儿。”

  高振喏喏,普王又转向韦执谊:“宗仁与本王一样,都是久居西京,定也喜欢清茗之雅味罢。”

  韦执谊道:“下官不敢与殿下比肩,但平素确也喜研读陆鸿渐之作。”

  普王闻言,忽地眼中升腾起一股黯然:“说来这陆羽陆鸿渐,本是个弃婴,深秋霜严之际被扔在荒野,幸得竟陵龙盖寺的智积禅师路过相救,方能活命。他天资甚高,性又温良,终是能成一代大家。宗仁、高振,本王阿爷早逝,阿母也紧随而去,自此孤苦,虽得圣上垂怜,十余岁时就被允出十王宅、独立开府。但这几日,本王枯坐自忖,竟觉得自己,和弃婴,亦无甚分别。甚至还不如那陆鸿渐,他到底功成名就,本王呢,这般不计安危、一心为着圣上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终究是……”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扭过头去,用力咳嗽几声,又伸出手似在扶正自己头上的金冠,然后以这个动作为掩饰,擦拭眼中的泪水。

  韦执谊不动声色地望着普王。

  他心底深处由衷感慨,眼前此人与自己一样,不过都是二十来岁年纪,怎地拿情做戏这般老道,若不是那个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如目睹恶鬼夜行的晚上,若不是渭水边妇孺惨死的场景一次次在梦中重现,他韦执谊只怕也要被普王身世坎坷、壮志未酬的堪怜模样给感动得涕泣如雨了。

  果然自小养在深宫之人,心机、手腕、目的,皆是令普通文士武卒叹为观止呐!

  继而,他想到太子李诵。

  他韦执谊骨子里,说到底还是个儒家弟子,除去在参与诬杀崔宁一事上,他因了家中血仇而毫不犹豫、无虑真伪外,在他作为人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与李泌、陆贽一样,尊崇的是大统正道,真正拥立的,依然是那位东宫主人。

  当然,这么思考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些讽刺。回顾自己所处的帝国,真正以嫡长子坐稳太子之位、直到登上御座的帝王,也不过是从今上的父亲、代宗皇帝才开始的。往前看,最令四方驯服的两位帝君,太宗皇帝与玄宗皇帝,那上位的途径,可都是——靠的宫廷政变。

  “宗仁,本王失态了,”普王慢悠悠的嗓音又响起来,打断了韦执谊的怀想,“那就说说你,你何苦来奉天?李公如今圣眷正隆,神策军眼看就要开始打长安了,你不在李公麾下建功立业,跑来我这逍遥王爷这里,就为了,饮茶?”

  韦执谊起身,来到堂中,朝着普王躬身行了一大礼:“殿下,语云,良禽择木而栖,但愚以为,这秀木瑰林,不能独以声势判之。否则,汉末三国时,徐晃不会离开杨奉,诸葛孔明也不会投于刘玄德。仆好歹也是大历朝进士及第,读了恁多圣贤教诲,怎能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殿下,当日就在这奉天城,仆终得机会亲见崔宁在伏诛于眼前,报大仇以祭兄嫂,这全是有赖殿下出手相助。仆虽是一介文士,但在大明宫侍奉了几年,从无差池,亦熟谙御前文牍之事,殿下此番继续驻守奉天城,若梁州行在有圣旨诏谕往来,须殿下接洽处置,仆自认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谊仔细听着,双眉舒展,盯着韦执谊的目光如春风般和煦,又仿佛,带了些涟漪微皱的动容之色。

  韦执谊抬起头,迎着李谊的目光:“殿下,另则,朔方军骤然反叛,仆也无心呆在东渭桥。”

  “哦?为何?”

  “殿下,家岳杜公(杜黄裳),当年本是朔方军留后,因辨认出李怀光的矫诏、反对他接收郭公子仪的军卒,而得罪过他。去岁,仆的妻子、儿子、侄女,在泾师兵变前,皆往西北家岳处省亲。现今中原局势纷杂,他们自然回不去长安,仆来到奉天,离他们也近一些,若有急情,恳请殿下允仆奔赴照料。”

  这个理由,人之常情。

  李谊暗暗琢磨,听来听去,这韦执谊倒确实和自己当初招罗他时估计得一样,是个性情中人。何况他岳老子还与李怀光有矛盾,在自己和李晟诈反朔方军之事上,横竖想来,都不会因此与自己有隙。

  但他还想最后试探两句。

  “宗仁,你曾助本王清君侧,本王记着。接下来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不甚安妥,不如本王令浑公派两个精干兵卒,护送你去梁州行在?”

  韦执谊一听,面露苦色:“殿下,陆学士在御前,本就对我有心打压,后因崔宁被缢杀,他正好得了机会,在朝堂上下编排我蛊惑圣上、构陷老臣,仆实在不想在这积毁销骨之时,出现在梁州。”

  他话音刚落,普王突然反诘道:“陆学士?陆学士的话,能盖过太子?本王可是听说,你在长安之时,就与东宫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王侍读去岁舍命营救皇孙,成了太子宫中头号红人,圣上也是对他青眼有加、引为士之楷模。你怎地不去求王侍读引荐引荐,投到东宫门下?”

  韦执谊闻言,面上的无奈终于转成骇然:“殿下,您难道不知,太子岳母延光公主,和崔宁有着多年的交谊,公主府中多少奇珍,都来自崔宁任西川节度使时所献,崔宁的一个小女郎君,还拜了延光公主作干娘。这般干系,仆怎么还有可能受东宫青眼。殿下若真要送仆去梁州,仆只怕才真是又入险境。”

  普王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说到底,哪是甚么良禽择木而栖,无非还是,盘算来盘算去,一个文士跟着李晟那样的武将,无甚奔头,去到梁州又怕被那老延光暗中找人收拾了,才来我这闲人处避避风头,待大战过后再计议前程罢了。

  不过,从崔宁之事上,普王已经相信,这个韦执谊,是颗合格的棋子。况且,此人替圣上诛杀崔宁出过力,但又不是甚么光彩之举,自己先收他在身边,莫叫他去梁州现眼,也省得李泌这种古板老家伙跟圣上翻旧账,想必,圣上也会觉得少去不少事端。

  想到李泌,普王忽然记起,此前这韦执谊曾向自己和李晟禀报过,李泌对于不好好安抚朔方军、却通过割让安西北庭来向吐蕃借兵,持反对意见。

  那简直是一定的。普王心想。

  李泌这样少年成名的帝国文士,又经历过开元盛世,怎么会接受泱泱大唐有一日竟要靠割让两大都护府以求吐蕃援助的情形。

  普王甚至很肯定,如果说那安西都护郭昕和北庭都护李元忠,听到诏书那般泣天号地,还是出于武将对于治下军镇极为强烈的占有欲的话,李泌的反对,才是源于帝国文臣刻骨铭心的骄傲。

  这种精神层面的坚持,也更为纯粹。

  普王令高振带韦执谊在奉天城安置下来。当然,鉴于圣上的态度,普王的行事变得更为小心谨慎,次日就知会了浑瑊。缢杀崔宁那日,浑瑊领教过韦执谊在御前滔滔不绝的表现,但此等文士再口若悬河,又不是武将,能翻出甚么花来,便也不以为意。

  普王到底是宗室贵族,诗书画棋,莫不精通,尤其这棋瘾,大得很。幸好韦执谊来了,否则高振那般资质,还真是入不得普王的眼。

  浑瑊出城与皇甫珩的吐蕃军套近乎时,普王烦躁,自然又是叫韦执谊来下棋,但终是心不在焉,于夜幕四合之际,领了韦执谊和高振,上城远眺。

  韦执谊借着火把偷偷观察普王,见他的面色,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候,都复杂得多。待得普王终于看够了,返身下城时,韦执谊和高振,听到自己这主人阴恻恻的声音低喃道:“你们说,怎么能让这吐蕃兵,又出了力,又拿不走安西北庭呢?若是那般,想必圣上也好,李公也好,都会合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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