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怀璧之谋
阿眉告辞后,皇甫珩的面色陡然一沉。
牙卒要过来牵他的马,被他拒绝了。他亲自执起鬃刷,为爱驹细细地梳理每一根毛发。
这种简单而重复的动作,非常适合他放下展示给琼达乞和阿眉的伪装后,重新进入心事重重的状态。
夜间,帐中一灯如豆,皇甫珩正在仔细研看阿眉的那份长安城内街坊图时,白崇文如约而至。
这位被神策军中李晟的老对头——尚可孤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进到帐中,大剌剌地坐在皇甫珩对面。
皇甫珩也不避他,继续看着那纸上的长安、万年二县。
“白某所说之事,中丞思虑得如何了?”白崇文声音低沉地问道,口吻却不温不火,同时暗含着一丝志在必得。
皇甫珩的目光在朱雀大街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抬头,反问白崇文:“翟监军点头了?”
白崇文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那是自然。翟监军与那人有怨,又与钱帛无仇,怎会不愿意?倒是中丞你,自然不是内侍阉奴那般的人品。”
皇甫珩冷哼一声:“既如此,尚使君和白将军为何仍要把主意打在我身上?”
白崇文被呛了一句,却浑不以为意,反倒收了脸上有些戏谑的神情,正色道:“因为白某心中,已然服气了你这泾州小子。当日白某有意刁难于你,不过是试试中丞的气量和胆识,而萧关一战,你我并肩而战,白某已知,中丞虽年岁不大,实在绝非池中之物。翟监军为出气,为求财,与尚将军结盟。而中丞,若与尚将军联手,定是因为目光远阔、胸有宏图。”
他前倾了身子,指着案几上的舆图道:“中丞不会真的以为,打下这长安,砍了朱泚的头,你这般有功之臣就定能得到拔擢吧?御前有李晟这般善耍心眼的元帅在,只怕京畿这许多勤王之军,都是吃力不讨好。河东节度使马燧最是看得分明,因而李怀光一叛,马节度就退回老巢观望去了。”
白崇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中丞白日里,可是跟着那西蕃蛮子巡营去了?别看那琼达乞现在对你客客气气,拉出来的两万蕃军也不是废物,但平叛之后,他们回吐蕃去了,捧着新鲜热乎的安西北庭饮酒论功,中丞你呢?你又成了光杆将军。”
皇甫珩脸上的清冷神色消散了些,代之以屏息蹙眉的凝重之态。
他没有想到的是,白崇文此前的倨傲粗鲁,竟都是假象。直到离开平凉南下的途中,白崇文秘密地邀约,才让皇甫珩认识了真实的白崇文——尚可孤的得力谋将。想必,当圣上下令尚可孤出五百神策军护卫皇甫珩这个唐将去边疆借吐蕃军时,尚可孤就已经陡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机会。
不过,白崇文的一席话,确实说到了皇甫珩心坎上。
是的,长安光复、圣驾回銮、吐蕃军撤走后,他皇甫珩的未来在哪里?藩镇节将?入朝为臣?他的眼前晃过李怀光,晃过崔宁,以及义父姚令言。
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丝惧意。
白崇文盯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上十岁的青年骁将,对方面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是那么真实。白崇文也不免喟叹,我们这些马背臣子呐,顾不上家小、死了妻儿,算得什么。大娘子死了,再娶便是,儿子没了,也可以再生。最惶惶不安的,乃是刀光剑影中挣下的功名,哪天就会变成一根送命的白绫。
“中丞,李晟此人,论打仗的能耐,吾等敬佩。但若论为人之阴险无情,实是叫人乍舌。神策军制将刘德信,与尚将军自小都为鱼朝恩养子,刘将军惨死在李晟营中,尚将军目眦欲裂,当下就要从蓝田冲去东渭桥找李晟拼命,到底叫吾等亲信牙将拦住了。数日前翟监军带来姚节度遇害的消息,中丞偷偷出营祭奠,想必心情和尚将军也是一样。”
皇甫珩眼神一闪。虽然他还是没有吭声,但心中感慨什么都瞒不过白崇文的同时,也承认,白崇文不但沙场功夫了得,攻心的本事亦上佳。
皇甫珩也看到,如今情势,遍观军旅,一介武将去天子嫡系的神策军中挣前程,最是清醒。
神策军本就有好几支,论资历,尚可孤未必输于李晟。现在尚可孤意属自己,正是个机会。但若真的就答应他们的计策,皇甫珩又总觉得有违男儿的光明磊落。
直到白崇文方才提到姚令言,迟疑中的皇甫中丞,仿佛豁然开朗,迈过了最后一道坎。
对呐,那韦执谊可以为了兄嫂血仇构陷崔宁,我皇甫珩为何不能出于为义父报仇之心,算计一番李晟?
这带上了孝心拳拳的一丝正义粉饰,令皇甫珩终于下了决心。
他一开口,就明确了自己的心志,因为他直奔主题,开始讨论计划实施的细节。
“白虞侯,李晟当年在西南,重创过吐蕃大军,论力徐和琼达乞想必也赞同吾等之计。”
白崇文闻言,心道,这小子看起来聪明了些,实则还是缺心眼。但后头的硬仗,毕竟还得靠这小子主打,切不可让他不悦。
白崇文于是假意沉吟片刻,道:“还是莫教彼等查知。中丞请想,虽则那琼达乞看来颇为遵照吾等唐将一方的调遣,但现在就告诉他们,可定为事先通谋、欲害元帅。若到时候见机行事,可算得情势所迫、为社稷安危而不得已为之。”
“唔。”皇甫珩觉得颇有道理。又道:“只不知届时可能近得李晟所部。”
白崇文道:“打下长安,平了叛军,管那朱泚伪帝是被杀了也好,是逃了也好,圣上一时三刻总是仍在梁州。有两万吐蕃军和尚将军的四千神策军共围之,还怕没有机会对李晟下手么?”
皇甫珩不再多言。
他也知道,行此等非常之事,比沙场对决还要瞬息万变,运筹再深,也须临阵应变。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阿眉给他的长安舆图上。
皇甫珩心中忽然有些内疚。阿眉,你确是拿我当军中知己,一心要助我功成勋就,殊不知在收复长安之后,我还要拿你的同族勇士们,去做另一件事。
不过他又安慰自己。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同袍之间,夫妻之间,一个“信”字有时脆弱得如廊下悬冰,一击即垮。
同样口说无字据的前提下,对于未来利益的许诺,圣上和尚可孤之间,皇甫珩选择相信后者。
况且,自己将要做的事,无损于长安光复,也无损于李唐的江山。
起码,皇甫珩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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