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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蒙混过关


  泾原进奏院曾经藏匿兵戈的柴房内,宋若清和刘风二人嘴里塞着布条,被捆得如粽子般。

  周轶坐在门口,盯着他们。他的目光既不凶狠也无厌恶,平静得如深冬曲江池的冰面。

  他能从这两个年轻的儒生眼里看到恐惧,还带着一点疑惑。他非常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这几乎就是半个多月来他自己每天所经历的情绪。

  兵变的成功丝毫没有给周轶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更令他陷入一种矛盾到几乎发疯的心理。作为身处叛军核心之人,他当然比朝廷百官和大部分叛军将领更早预判到朱泚的决断,但当朱泚在日前的一次商议中下令诛杀十王宅的李唐宗亲时,他还是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笔落在了地上。

  这一幕被段秀实看在眼中。趁朱泚和姚濬忙于登基大典时,段秀实找到了在进奏院浑浑噩噩的周轶。

  “周判官怎地整日宿于进奏院,京中无家人?”

  “妻儿老小俱在泾州。”周轶道。

  一生经历多少风浪的段秀实,心里如明镜一样。他知道朱泚对自己委以帅职只是权宜之计,但机会如闪电,转瞬即逝,他这几日正与姚令言、皇甫珩、左骁卫将军刘海滨密谋,掀起叛中之叛、诛杀朱泚。他需要策反周轶这样的人做耳目。

  段秀实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家眷受制于人,违心行事,也是逼不得已。”

  周轶心中一动,探寻地望着眼前这位也是来自泾州的同乡老帅。段秀实径直道:“某也在京中经年,识人之力未必不如那朱泚。君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否则为何兵变事成后朱姚二人未对你有任何擢升,你既不去哀求也不去争闹,整日只一边叹气一边做录事?”

  周轶积蓄多日的郁郁喷薄而出,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某是大历朝的进士,当年雁塔题名曲江宴饮,也是堂堂正正荣光过一回,食禄多年,先帝与今上并未对不起臣,若不是家人有性命之虞,何曾会做下谋反的事!”

  段秀实心里已有了八成的把握,他从中衣的领口伸手进去,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帛巾,向着周轶展开,沉声道:“大丈夫可流血,不可流泪,你看这是什么?”

  周轶擦了擦眼泪,爬上前来定睛细看,原来是泾原镇留后冯河清写给段秀实的血书,表明自己决不归附朱泚,将带着五千留守的泾原军前来勤王、与段秀实里应外合收复长安。

  周轶不禁乍舌,他虽做了这多年的藩镇进奏院判官,却想不到藩镇军队内部势力分化得如此厉害。

  段秀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不讳道:“君一介文职,又囿于京城一隅,自然识不得天下情势。各地藩镇本为镇边之职,因地屯守,加上朝廷的税钱和赏赐,军民本足以安居乐业。可惜安史之乱开了祸端,各镇节度使失了臣子本分、起了称雄歹心,更有朱泚这般阴谋多年窥探帝位的。君可曾想过,朱泚有这般野心,朔方节度使李怀光难道就没有?藩镇混战起来,苦的还是如你我家人般的黎民百姓。”

  段秀实这番言语,不独为说动周轶,实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乱世中能力卓著之人,并非都如朱泚这般想做一代枭雄,更不至于像姚濬王翃源休这样轻易为权力所诱惑。段秀实四处征战,见了太多的丧乱离合,那些赤地千里、十室九空的景象令他深深痛心。他觉得天下本不该是这样,他怀念昔年的开元盛世,并不是因为那时万邦来朝的荣耀,而是因为至少百姓过的不是朝不保夕的日子。

  因此,他心中的原则完全没有动摇的可能。当年他是那个惜战爱卒、为了不劳民伤财可以得罪权臣的边帅,如今他就是个痛恨叛乱、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守卫社稷的忠臣。

  周轶静静地听着,感到自己的精气神似乎又被慢慢地点燃。朱泚与段秀实先后鼓动他,但二人的境界是如此悬殊。他终究是个儒家子弟,有着君君臣臣的纲常之念,也有着心忧天下、谋求安定的自觉。

  就在他欲开口明志时,段秀实打消了他最后的顾虑:“冯将军的亲信就在长安等我回音,西京至泾州,虽有数百里,轻骑快马也不过两日必到,某这就在手书中添上一笔,嘱冯将军设法保护君的妻儿老小。”

  周轶终于被段秀实的一席话拉回了他本来的精神轨迹。

  正好一个绝佳的机会出现了。朱泚既已决定登基,便要发兵攻打奉天、欲置德宗于死地。段秀实故意建议皇甫珩带兵,姚令言也极力帮腔。这激发了姚濬的妒意。

  姚濬本来就对皇甫珩居然又能领兵而忿忿不平,他多年来顺着父亲的意思帮衬这个义弟,不过是以免父亲不悦而注意到自己的忤逆征兆。眼下他已是有恃无恐,如何还用再披着兄弟相亲的伪装。他和源休劝王翃一样,劝朱泚杀掉皇甫珩、断了姚令言的臂膀,但没想到朱泚不仅留下皇甫珩,还把他派给了段秀实做副将。姚濬恨得牙痒,暗骂朱泚是个老狐狸。

  他舍不得在登基大典之际离开长安,又决计不能让皇甫珩抢了大功,便公然地与父亲决裂,闹将起来,要求朱泚允许自己的兵马使韩旻带兵。

  朱泚沉心一想,段秀实和姚令言到底是否归附于他,难以揣度,若将皇甫珩放出西安,还带了三千泾原军士,万一去搬勤王藩镇的救兵,一个回马枪杀回长安,堪称大患。他本就是河北军阀,深知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和姚令言交好已久,李节度手上那一万精兵也不是纸糊的。

  他于是答应了姚濬,在登基前日让段秀实将兵符交给韩旻。

  韩旻一走,段秀实和姚令言暗喜。他们估算,冯河清绕开韩旻赶到长安,也应快于朱泚的弟弟朱滔自幽州赶来长安增兵,因此几天后,忠叛两方在军队数量上旗鼓相当,若暗杀朱泚成功,收复长安的把握不小。何况,所谓围魏救赵,长安被围,韩旻也许会回撤,奉天之难便有可能解除。如今各地藩镇的探子遍布京畿,且不说李抱真、李怀光、韩滉等亲藩,就算河北已僭称诸王的藩镇,若见到唐廷又占了上风,也不会轻举妄动。

  就在他们谋划之际,横空出现的宋若清、刘风二人,撞在了周轶手里。偏偏宋若清聪明反被聪明误,讨好地告诉周轶,由于兹事体大,他和刘风未与他人说过李淳的藏身之地,更未去揭那悬赏榜文以免打草惊蛇。周轶喜出望外,经过几番心意浮沉的他,坚定而沉着,设法知会了姚令言与皇甫珩。

  当夜来到宋宅的皇甫珩,手中已经握着段秀实的另外半枚兵符。他要用它送王叔文等出城。

  不过,当他看到眼前的人数时,登时为难起来。他并不知晓还有一个阿眉,因此只带了两身泾原军军袍。

  宋若昭本就灵慧,况且她此时对皇甫珩神色的细微变化尤其关心,即刻就明白了。

  “你们快走,我留在宅中,如有异动,尚能拖些时辰。何况若清还在长安……”

  皇甫珩如何会答应,便要脱下身上的甲服递与她,急切道:“若清虽然糊涂,但段帅决计不会加害于他,至于朱泚,知道他是李节度幕府子弟,更不会有何不智之举,你还是尽快随我等出城,回到泽潞幕府。”

  “那我不能将婢子留下,她一个哑巴,能躲去何处……”

  一旁阿眉冷着脸,心中却着实滋味复杂。她对珩、昭二人其实颇有好感,只是自己刚失所爱,对情起之事特别忌讳些。她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皇甫将军,敢问可有车驾出城?”

  “自是有的,我们须扮作为韩旻送去朱泚赏赐饷资的泾师军卒。”皇甫珩道,他觉得这个胡女出语咄咄,果然已和自己那日在安远酒肆初见时判若两人。

  阿眉道:“那便好,我有个法子,咱们都能走,包括那哑巴婢子。”

  这一夜,长安城格外静谧,与一位新君的登基氛围似乎不大合拍。

  朱泚素来不是粗莽招摇的匹夫之辈,虽然这一天是自己多年所渴望的,但他毕竟是僭位的臣子,敲锣打鼓就好像声妓出嫁,总叫人侧目一般,因此他倒也并未要求京城的五品以上朝官来道贺。他甚至还专门叮嘱太医署,务必续得李揆的性命。新皇登基的仪式本应有礼部主持,若后人翻读史记,看到朱帝登基这天、礼部尚书竟因殉旧主而死,真真是个令新主颜面扫地的笑话。何况,李尚书不是李唐宗室,他越是寻死觅活,朱泚越决定礼待有加,那可是彰显容人雅量、笼络唐廷旧臣的重要戏码。

  当然,从朱泚的亲兵到泾军士卒,从皇城禁卫到外郭门吏,赏赐也不可少了去。在他们心中,德宗皇帝之所以落得逃亡的下场,可不就是在劳军上太小气。因此朱太尉龙袍加身之日,这些行伍之人,便特别关心新主是不是大方。

  彼时禁杀黄牛,但若为祭祀而杀,便无可厚非。朱泚在长安本无宗庙可祭,干脆在丹凤门下用各种牲牢祭了回天。礼毕之后通通加上大料煮了,分割成块,为长安城各级军卒送去,还配上从禁苑搜得的美酒,喜得军士们如过年一般。

  在长安城的西面,紧邻宋宅所在的怀德坊的,是赫赫有名的金光门。以阴阳五行而论,东方属木,西方属金,因此这长安外郭的正西大门,得名“金光”二字。

  金光门东望皇城一角的“独柳树”刑场,往西出城不到百步则是隋炀帝时虐杀叛臣斛斯政之处,每逢新月暗淡、朔风萧瑟的夜晚,守臣门将心中总有些惶惶然,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不知何时便会忽然冒出厉鬼来。门将们的脾气便也格外暴躁些。

  好在拜叛乱所赐,长安各城门都已换上泾师军卒做门吏。今夜守城的泾卒刚吃了新帝赏赐的牛酒,肚里暖洋洋的,正舒坦间,又见一队人马车架沿着大街朝城门辚辚而来。

  几个门吏正在纳闷怎地宵禁之后还有军中来人,打头的一人已从马上一跃而下,朗声通告道:“段帅副将皇甫珩,受命出城,来个晓事的验看兵符。“

  一个年长些的火长急步上前,拿火把一照,见真的是皇甫将军,不由又谄媚又诧异道:“将军大劳,这时辰还要行得公务?”

  皇甫珩佯作不耐烦:“尔等只管验看兵符即刻,军情之事也是能打听的?”继而不等那火长反应过来,又换了一副和善的语气道:“新帝登基,自然不能苦了在外征战的弟兄,朱太尉,不,陛下隆恩,为开拔奉天的韩将军补上赏赐。”

  火正到底资历老些,仍壮着胆子多问了一句:“怎地要连夜出城,还劳动皇甫将军大驾。”

  “糊涂军汉!奉天城离京都不过百余里,韩将军领的又是精兵,脚力了得,若等天大亮再由民夫们送去,慢吞吞走上几日,只怕韩将军已经开始攻城了。何况奉天行营是何等坚固的所在,本将去督军的细节,难道也要说与你听!”

  火正一凛,乖乖闭了嘴,验看过皇甫珩的兵符和腰间铜牌,又例行拿火把往他身后的车马队伍照去。

  这一照,引得火正“哎”地叫了声,更为惊奇。

  只见皇甫珩的高头河西马后另有两匹战马,分别坐着两位军官,身披甲袍,显是高级将领。马匹再后面,则跟着两台由布衣军士做马夫的车架,满载布袋酒坛,想来便是新帝的赏赐。

  奇的是其中一架车上,竟然堂皇地坐着三个穿着斗篷、戴着风帽的女子。

  火正斗胆又多嘴问道:“这女子也去军中?”

  皇甫珩终于发了脾气,回身上马,居高临下道:“如何去不得,尔等莫非没打过仗?帐下歌舞可曾听说?这是陛下特意为韩将军送去的营伎。”

  火正心道,吾等低级士卒,哪里能如大将军们那般,有福气消受美人。他正发怔间,其中一个营伎拨开风帽的纱巾,朝火正盈盈打望了一眼,深目中的光彩在火把的照耀下格外摄人魂魄。

  还是个胡姬,生得真是美貌。火正不由赞叹道。

  这火正也并非不通世务之人,见皇甫珩一行公验齐全,坦坦荡荡,便招呼手下开启金光门。

  宋若昭坐在车上,一手放在身边的粗麻盖布上,隔着麻布,她能感受到藏在下面的小李淳的脊背,那种微微的战栗。好在只要不出声,这种异样的来自活物的动静被酽酽夜色掩护得很周全。

  她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阿眉胳膊,甚至整个人都微微靠了上去。

  在车架缓缓地经过门楼时,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并开始痛恨这城墙怎地修得这般厚,行过的时间显得如此漫长。

  她死死地盯住前方马上皇甫珩的背影,靠着对那稳稳的背影的凝视,她似乎才能控制住自己。她就这样保持着目光的方向,头脑则越来越被模糊的白雾所占据,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浸在了浑浊的河水中。

  她也不知道马队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迷糊了一会儿还是始终醒着,终于,马车颠着颠着停下了。

  宋若昭努力把自己从懵懂中唤醒,睁大眼睛观察周围,似乎是一大片竹林。只是竹子虽茂盛,毕竟不如大树参天,新月冷冽的清辉依然能毫无障碍地泼洒下来。

  皇甫珩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车旁,向宋若昭道:“莫怕,已经离城门二三十里了。”

  不等宋若昭答话,一旁的阿眉淡淡道:“将军倒不先问问小殿下可还在。”

  皇甫珩一惊,当下就把宋若昭身边的麻布掀去,见小李淳好端端地侧卧在哪里,张着嘴巴呼吸平稳,显然已经沉睡多时。

  他有些尴尬,继而又冒出一股无名火,觉得这胡女怎地如此阴阳怪气。

  “小殿下的安危,自是有我东宫侍读来关心。”装扮成泾师将领的王叔文从另一匹马上跳下,过来打了个圆场。他仔细摸了摸李淳的额头,见正微微出汗,是寻常小儿的酣睡情形,也就放心了。当下转身对皇甫珩道:“接下来如何走,悉听将军安排。”

  月色明灭中,阿眉的心里有一丝苦涩。举手投足间,她当然早就看出皇甫珩和宋若昭本已相识,并且彼此定有倾慕之情。她相信,以王叔文那般阅历的男子,恐怕也心中有数。

  皇甫珩对宋若昭的神情,那种生怕碰碎了什么东西的小心翼翼,和蒙寻当年对自己着实有些相似。也恰恰是方才这瞬间的情形,才让阿眉像被针扎了一般,言语又刻薄失态了。

  月华如水,阿眉微微抬头。她想,同样一弯银钩,照着一对佳人,也照着从此孤身一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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