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归程遇险(下)
武元衡刚要抬头,只听“嗵嗵”几声,已从驿馆房屋的不同方向跳下来五六个人。
月光虽不算明亮,正对他们的武元衡,却仍能一眼看出,这分明是些回纥人。
回纥人的祖先原本是居于汉代北海附近的丁零人,黄发碧眼。由于汉代时多年被匈奴人统治,后来又不断与漠北和西域的各部落或小国通婚混血,到了隋唐时,回纥人多数已是黑发黑眼。但这些异族的面孔,仍和中原唐人有着鲜明的不同。
武元衡去岁进入太原城的马燧军府后,在这帝国的北都看尽了往来回纥人的面孔,就是此刻眼前这些宽额方颌、浓睫卷髯的模样。
领头的回纥人盯着武元衡,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是一种不算有歹意的打量,甚至可以说有些轻飘飘的忽视,仿佛这个年轻人完全不可能是他们的目标。
“唐官?”回纥人用唐语简略地问。
风桥驿再小,它也是个官驿,没有传符如何能住得。回纥人似乎只是出于谨慎,宁可多此一举地确认一下武元衡的身份。
武元衡虽还只是个年轻的幕府文僚,但他乃从河中战场南下,此前数月,在马燧身边见过金戈铁马、攻城略地的交战场面,早已不是长安家宅窗下埋头苦读的文弱书生。
胆未怯,气便未泄,人也不显慌张。冷静的状态指导着武元衡,他几乎毫无迟滞地以蹩脚但清晰的回纥语回答:“我是太原府马郡王手下,几位巴哈图因何进入我大唐官驿?”
但他这成色还比较足的镇定状态,实在也无甚威慑作用。
领头的回纥人听到武元衡会说几句回纥话,反倒轻蔑地笑了笑,继而将脸一沉。
“让开,我们不杀你,我们要杀的是李泌!”
这下武元衡才真正大骇,他一时语结之际,风桥驿的驿长和几个驿卒已听到动静,钻出屋子。
驿站的人睡眼惺松,以为是附近盗匪,两个驿卒几乎本能地去拿靠在墙角的铁棍长矛,却被一跃而起的回纥人用弯刀砍在肩头,惨呼着委顿在地。
驿长登时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嗓子叫道:“莫伤人莫伤人,壮士们要吃的喝的尽管拿去。”
武元衡不及细思,几乎迎着亮晃晃的刀刃拦住领头的回纥人:“你们杀人总有缘故,李泌一向在中原皇帝跟前说你们回纥人的好话,你们可是弄错人了?”
回纥头领呼喝着左右将驿站的三五间屋子都堵了,一面却又不嫌武元衡啰嗦碍事似的,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你既是唐人的官,便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当年你们的振武将军杀了我们的族人,今天我们回纥人也要杀你们的大臣,以血还血!”
说着,他手一松,将武元衡扔在廊下,转头间,已见到手下踹开了屋门,拖出了只着中衣的李泌。
武元衡到底也是武氏子弟,自负出身清贵世家,乍见德高望重的李公教回纥人如此折辱,哪里受得了,当下一股冲天怒火燃烧起来,一骨碌爬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剑便扑了过去。
这些回纥人都是弯刀不知饮了多少人血的高手,又怎会给武元衡机会,“仓啷”一声,武元衡的剑已被踢飞了出去。
被回纥人再次踩在脚下,武元衡仍高叫道:“你们若非要杀个唐人示威,杀我即可,我也是大唐贵族、马郡王的人。你们杀了李公,便是再无余地,两国若真的交恶,你们会有更多同族死在我唐军手下,你们怎能做如此愚蠢的事!”
武元衡这已经极为精简高效的劝说,依然是徒劳的。
回纥头领颇为不耐烦,心中暗骂一声。
倘若不是雇佣者明确的要求,凭他们这队人马的身手,直接血洗了客栈,又有何难。但雇佣者一定要留个活口,正如当年那个张光晟杀掉数百回纥人后,仍然留了一个人北归报信,最好还是一同住在官驿中的唐人。
然而,就在回纥头领要做出最终的指令时,他身后本是关着的驿站木门突然被撞开了。
瞬间,竟然闯进来十余名持着兵刃的军士。
“尔等作甚!”唐人军士们喝斥道。
回纥人陡遇变故,齐刷刷地往他们看去。
踩着武元衡的回纥人这般一走神,他脚下的年轻人已经突然发力,挣脱了困境,在电光火石间抓起地上本属于自己的剑,想都未想,便向抓着李泌的回纥人胸口刺去。
利剑比果然比任何喋喋不休的口舌劝说都有效果,却也更易引发失控。
回纥人惨叫倒地,武元衡终于得以仗剑护住李泌时,回纥头领却用回纥语怒吼一声,挥舞着刀向他们砍来。
他顾不得再留武元衡的性命,更顾不得突然闯进驿站的是何方来头,他只知道,必须立即结果眼前这白发苍苍的大唐重臣的姓名。
武元衡像发了狂一般,胡乱但迅速地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喊道:“救李公,救李泌!”
几乎同时,他耳边响起一阵兵刃对战和呼喝斥骂之声。他在极度紧张中,听到两种不同的唐语。
“杀回纥人!”
“留个活的回纥人!”
后一句来自李泌。
李泌年迈,突遭极险,确是站立不稳,但他扶着武元衡的肩膀,神智却仍有大半是清醒的。
这片刻间,李泌已经觉得十分蹊跷。
自己何时得罪过回纥人!
必须留下为首者,问清楚。
借着月光,李泌看得分明,闯进来的唐人中,那穿着背甲、挥舞钢槊的,竟然是达奚小俊!
朔方军李怀光的牙将,达奚小俊!
“达奚将军,留活的,留活的。老夫有话要问。”
然而这狭小的空间中混战,拿捏分寸谈何容易。
这些回纥人本就是秘密的杀手,出行人数不多。他们一路跟着李泌,见这老臣确实轻车简从,而风桥驿又无丁点护院的兵力,哪里会料到半夜里竟然杀到一队唐军。
区区几个回纥人,却拿出了拼命的架势,达奚小俊的唐人军士亦只能奋力还击对战。
双方下手都顾不到半分余地,很快,回纥人寡不敌众,三四人已倒在血泊中。
达奚小俊正和回纥头领斗在一处。他的钢槊实在更适合在战场上作为骑士冲击步卒时发挥威力,近身格斗当真在回纥人的弯刀下有些落了下风。
可达奚小俊委实也正处于不太寻常的亢奋状态。他是个穷途末路的将军,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失败带来的屈辱感。
他的骄傲令他在这一刻孤注一掷。
刹那间,他扔了钢槊,如猛狮般将身体略一匍匐,躲过回纥头领的弯刀,伸出双臂去抓对手的腰身,继而怒吼一声,压上全身的力量,将回纥人扑倒在地上。
回纥头领的弯刀被震得脱离了手掌。他还困兽犹斗地试图去摸匕首,双肩已被达奚小俊死死压住。立即上来两个朔方军士,与上官一同制服了他。
达奚小俊喘着粗气爬起来,转过身,迅速地检视一番周遭,刚想和李泌说话,忽闻“嗖”地啸音,紧接着便听身后“啊”地一声惨叫。
扭头看时,只见那正要被朔方军士扯起来的回纥头领,面门正中直直地插着一支箭矢。
院中军士们忙抬头看,瓦片响动间,却寻不到放箭之人。
不过几个呼吸间,驿站外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远,再追哪里还能追到。
李泌推开挡着自己的武元衡,疾步迈到回纥头领跟前,那头领眼珠上翻,已然断了气。
达奚小俊颓然地说:“李公,这些回纥人想来是暗桩,出来行刺皆留有后手,不会叫人逮着活口。李公可是得罪回纥人了?”
李泌沉吟之际,武元衡道:“李公,方才这些回纥人刚杀进院子时,头领说是因当年张光晟在边镇屠回一事,而杀大唐重臣,以血还血。”
李泌道:“张光晟杀回已过去数年,且顿莫贺可汗在唐使源休交还回纥人尸身时,就说过一句以酒还血,并未与我大唐为敌。事过境迁,回纥人忽然来寻仇,实在没有道理。”
武元衡在太原,虽时间不算长,但太原乃大唐北都,历来与回纥往来密切,他对唐回关系很快便熟稔地掌握了各种细节。
因而,武元衡又带着推测的口吻向李泌道:“回纥国内也是两派交锋,顿莫贺可汗是杀了他的哥哥牟羽可汗才得的王位,牟羽可汗侧妃的儿子,在西北另有宰相和梅录将军扶持。况且去岁圣主向吐蕃人借兵时,听说唐蕃联军在萧关还重创了那支信摩尼教的回纥人。这些人会不会是……”
李泌仍是不置可否地陷入思索中。
达奚小俊和朔方军士将每个回纥人的尸身都翻检了一番,亦无任何特别的发现。
李泌仿佛回过神来,向达奚小俊道:“多谢将军今日救了老夫一命。”
达奚淡淡道:“李公,我达奚是个胡将,向来有些粗愚,但记性不差,记得李公曾在渭水畔放我回营之恩,今日不过还情而已。”
忽地语气中又显出自嘲的苦意来:“我本来带着千余朔方军渡过渭水,想逼着我那在陕州的堂叔达奚抱晖反唐,不想陕州之乱竟被李公平息了。河中朔方军也被朝廷的军队打得一溃千里,李节度自尽,众将皆是降的降,散的散。我的军士们亦纷纷要回邠宁去投他们的族人,我也拦不得他们,只这十余个假子亲信,仍跟着我。说来不怕李公笑话,吾等今日吃光了糗粮,又顾着颜面,不愿白日里进官驿讨要,专挑夜黑人静时进来抢些吃的用的。”
李泌对朔方军,从力图挽回,到力主击溃,全然出于对局势的判断,公心而已,何曾对某位将领有私怨。此刻听达奚小俊这般说,不免顿起心酸。
他重重地叹口气,诚言诚语道:“达奚将军,那凤翔镇杀害节帅张镒,叛了又降的李楚琳,如今都能在长安做个金吾卫将军,何况将军未曾谋害过一个朝廷命官。老夫在御前尚能说上几句话,达奚将军不如随老夫进长安罢?”
达奚小俊拱手致意:“莽夫多谢李公给我恁大的面子。此去路上或再有险情,吾明日便派最得力的假子飞驰入潼关,去请军士来护送李公回京,正好也将这些回纥人的尸身送回长安去,看看京中那些往来的回商可能看出端倪。但李公的其他好意,恕末将辜负了。李怀光李节度,对吾等向来不薄,吾等宁落草为寇,也不愿再效唐主。”
李泌不再说什么,而一旁的武元衡,则细细地思量着这位朔方军旧将所言。
这个夜晚惊心动魄的遭遇,令武元衡深受触动。
与李泌不同,武元衡从达奚小俊的一番话中,感到的不是惋惜和唏嘘,而是更坚定地体会到,帝国削弱藩镇势力、不再令猛将只归附于藩镇节帅,有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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