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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阳违阴奉


  大唐帝国实力鼎盛时,每三十里就有一个驿站,豢养着大量驿马,用于传输公文。前朝诗坛名宿岑参有诗云:

  “一驿过一驿,

  驿骑如流星。

  平明发咸阳,

  暮及陇山头。”

  位于咸阳和奉天之间的骆驿,或许没有离它不太远的那座马嵬驿有名,但也算得京畿地区数一数二的官驿。而建中四年的泾师兵变和奉天之难中,它又因见证了泾师中忠于唐朝的那部分将领、诈用兵符骗回了朱泚首发攻打奉天的叛军,而出现在后世史家的记载中。

  李怀光在礼泉大败朱泚,叛军被迫撤回长安后,骆驿回到了唐廷的控制中。在纷乱世道中竟然保住性命的驿长和驿卒们,对待往来的使者和邮书,也格外殷勤些,仿佛以此来感谢老天没让他们成为渭水之滨的倒霉亡魂。

  入夜,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京西却下起雪来,簌簌地扑向大地,搅动着宁谧的空气。

  翟文秀和属下的宦官刚刚饱餐了一顿驿长准备的炙鹿肉,肚里温暖舒坦。他捧着热气腾腾的煎茶,立在驿站中最为宽敞的上房门口,望着酽酽夜色中,绵密的雪花迅速地在驿站庭院各处铺积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

  凡是在长安那座辉煌壮丽的宫殿中生活过的人们,谁会不喜欢过上元节呢。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纵然是像翟文秀这样不全乎的人,只要伴在圣驾左右,沾光欣赏那火树银花、月影琉璃的景象,也觉得不枉投胎做一回人了。

  然而不过一年功夫,他这在御前仅次于霍仙鸣的高阶内侍,便不得不心急如焚地等在京西驿站中,一边盯着廊下光影明灭的几盏破灯笼,一边侧耳倾听驿站大门那边可有动静。

  好在普王没有骗他,毋须等太久,该来的人就来了。

  约莫戌时末刻,“吱呀”一声轻轻的启门之声,在雪夜中听来特别分明。翟文秀隐约听到一个嗓音低沉的、长安官话殊为地道的男子,似与驿长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翟文秀转身放下茶盏,再回身来到门槛处时,正好看到来人进了院子。那人顶着落满风帽的大雪,迎着屋内灯光抬起脸,白面美髯的样貌,即使有些风尘仆仆,看来也是个人物不俗的官身派头。

  “韦拾遗,老奴猜到是君。”翟文秀微微俯身,作揖行礼道。

  右拾遗韦执谊谦和一笑,在门外脱下风袍,抖尽残雪,跨进屋来,返身关上门。

  翟文秀却笑不出来,不等韦执谊落座,便直奔主题:“拾遗莫再卖关子了,普王对老奴,有何吩咐?”

  韦执谊薄唇边不紧不慢地滑过一句“急什么”,在屋中巡视,还撩开寝帐瞧了一眼。

  “拾遗,老奴这屋里,别说藏人了,便是耗子,也叫老奴撵走了。依律,泄露军情者,绞,老奴好歹给圣上办了十几年差事,怎会不省得。”

  韦执谊坐下来,盯着如热锅蚂蚁的翟文秀道:“韦某明白,中贵人在这骆驿守了两天一夜,只怕是度日如年罢。但国书盖印之事,中贵人前几日也亲自试过了,李元帅连丹书铁券都搬了出来,可像是轻易能通融的?”

  “不能,定是不能!”翟文秀苦着脸道,“所以老奴才抓着普王这最后一根稻草呐。”

  细品不对,堂堂亲王,怎地成了稻草,翟文秀脸色不禁越发难看,尴尬地望着韦拾遗。

  韦执谊倒似不在意这些言语间的细枝末节,面色温和,却说出了一句直入翟文秀心底的话:“李帅的大印,我今夜带来了。”

  翟文秀由悲转喜,合掌道:“甚好甚好,老奴的脑袋,不会掉在奉天城了。”

  他倏地起身,从榻上枕头的里侧抱出装有唐蕃两国国书的木匣,放在案几上,又小心地启盒取书。

  “韦拾遗,请赐印。”翟文秀克制着大功告成的兴奋,眼睛里却分明释放着恶狼待肉的光芒。

  韦执谊伸手入怀,略显吃重地掏出一方不小的铜印。唐印已较前朝有所改进,印文以小铜条根据笔画结构焊接而成。韦执谊双手捏着铜印,向翟文秀晃了晃。翟文秀但见一个篆体的“李”字映着灯光噌亮耀眼,也不疑有他,赶紧接过,在案几上的朱泥中重重一摁,端端方方地盖在了唐蕃两国的国书上。

  翟文秀盖完了,稍稍松了口气,借着油灯满意地端详着。

  这一看,发现不对。

  翟文秀宦官出身,虽办事勤勉机灵,大字实是识不得几个。可他总会数数呐。他瞪着眼睛仔细瞧那帅印,怎地,李字后面只有一个字?

  他心中一凛,再辨那字,有个“日”月的“日”,他眼珠子一转,登时猜到了几分。

  说来也是,若普王真的说服了李怀光,咸阳离此地不过三四十里,小半日的马程,何不再将他这个跑腿的天使唤回去,直接在中军大帐中把印给盖了。

  这下乐极又生悲,翟文秀一屁股跌在胡床上,颤着声音道:“韦拾遗,普王殿下和诸位上官,这是要害死老奴哇!老奴还回什么奉天,不如便一头撞死在这骆驿算了!”

  韦执谊面不改色,淡淡道:“怎么?堂堂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合川郡王、平叛副元帅李公晟的帅印,就不是帅印了?”

  翟文秀一脸绝望:“拾遗,诸君明明都省得,吐蕃人要的是大元帅印,你们这,这……”

  韦执谊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如今这局势,一日千里,怎知合川郡王李公晟就做不了大元帅?中贵人毕竟是天使,应自重身份,莫在这官驿中寻死觅活的了,明日速速驰回奉天复命方为上策。何况,韦某还有一件东西要请中贵人送至御前。”

  他说着,又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普王殿下呈送圣上的手札,干系重大,中贵人和唐蕃国书一起收好罢。圣上御览此信,定会明白普王的不易。韦某告辞。”

  章也盖了,话也撂下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翟文秀亦无法。他心道,最是难当皇家差呐,这上头神仙打架,真真苦煞老奴。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韦执谊却一刻也不耽搁,当下就要走。翟文秀强打起精神,送韦执谊出了内院。驿长赶紧牵过马匹,满脸堆笑:“下官已喂过上好的豆饼,比干草抗寒耐饥。”

  韦执谊也不搭腔,翻身上马,顺着已是白茫茫一片的官道,往咸阳方向踏雪行去。

  驿长将门关了,一面吩咐驿卒再去给中贵人房里添些炭块,打好热水,一面小心翼翼地攀附翟文秀道:“中贵人,东边已聚齐朔方神策六万大军,开了春,圣上就该回驾长安城了罢?”

  翟文秀自与下属进了骆驿,就被伺候得如主子一般,对驿长的接洽倒还满意,因搭腔道:“圣上自有安排,你我这般命托王侯将相的人,当好差便是,想忒多又有何用?”

  驿长喏喏称是,仍未死心,更为谦卑奉承道:“倘若圣上班师回京,路过小驿,还请中贵人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自大历十年便在此处迎来送往,算来也已八年,总盼着能调任回京,公务之余,好侍奉年迈的双亲。”

  翟文秀道:“咱家省得,瞅个便宜的机会试试。不过君也莫太挂怀,吾等微末小卒,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忍着些罢。”

  又带着一丝恶狠狠的嘲讽道:“便是那韦拾遗,瞧着春风得意,又哪里真是能给他自己的命途做得了主的?”

  ……

  骆驿离咸阳其实不过四十里,虽夜雪未停,韦执谊毕竟出生在京兆,熟稔道路,于天未大亮前已然绕过咸阳外城和朔方军营,回到神策军营地。他稍事歇息后,如常地在帐外走动,看到远远投来探寻目光的普王亲信高振,立即上前致意。二人佯装寒暄,寻了个僻静处,高振接过韦执谊交还的李晟帅印。

  高振回到普王帐内,将情形禀了,又奉上帅印,普王微有得色,喃喃道:“本王可是又给李晟帮了个大忙。”

  高振恭维:“普王在信中说的,圣上必会赞同。天家对朔方军本就疑怒见长,国书一事,罪责不小。李怀光压制着李公晟的时日,恐怕也不长了。”

  普王“唔”了一声,饮了一口热酪浆,对高振道:“这几日你瞅个机会将要对姚令言说的话,去说了。你本就是泾原孔目官,姚令言的旧部,去朔方军那头拜见他,也不叫旁人觉得有什么古怪。”

  “喏。”

  事也凑巧,大约是数月煎熬伴着气候不宜,姚令言终于病倒了,虽听说不致危急,却也劳动了军中医官。高振听说,便于正月十五的翌日,前往姚令言帐下拜见。

  此前朔方、神策合军之际,姚令言于帐中宴饮时,已遥遥和高振以目光致意。当初崔宁带着皇甫珩东行朔方军求兵之旅中,皇甫珩曾与姚令言说起过,高振带着石崇义等党项子弟前往奉天投奔。然而后来高振为何跟了普王,姚令言也是满腹疑云。

  今日高振既然来了,姚令言以原来的上司之尊,自然可以问得。不过,皇甫珩在奉天似乎未因崔宁伏诛之事受到牵连,反而有些腾达的迹象,姚令言这般谨慎的人,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高振一番行礼寒暄过后,观察到姚令言略显虚弱的面色下,欲言又止的意味,沉默片刻,深深叹息一声。

  “故园东往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节下,岑嘉州这首诗,仆当年读来只道是文士矫揉造作,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才觉触动心扉。去岁深秋,节下率军东征,仆是在泾州城门口望着大军远去的。未料后来发生恁多变故,如今再与节下相逢于朔方军中,竟恍如隔世。”

  高振在泾原军府做了多年的孔目官,知道自己这旧上司虽是武将,却实在不是铁石心肠的莽夫。果然,姚令言方才还微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提防谨慎的眼神褪去几分,向高振报以同样的感慨,甚至,听着还更心酸些。

  “高孔目,我们武将本不是那些文人才子,因而不爱伤春悲秋地说些酸腐之语。然而,若非亲身经历,旁人哪里能体察到我姚泾州在这些时日里如堕此起彼伏的噩梦。我接下来是无甚指望了,圣上回銮后,我但听天家处置。好在珩儿看来未受牵连……”

  姚令言顿住了,又陷入忧思中。

  “节下的头发,怎么白成这般?”高振故作惊诧道,面有恸色,甚至嗓音听着都有些微微颤抖。

  姚令言苦笑:“自礼泉一役,亲手射伤逆子,一夜白头,平素还以头巾或兜鍪遮着,眼下养病中,便无这般讲究,教高孔目吓着了。”

  高振动容:“节下殊为不易,务必保重。仆久在泾州一直得节下照拂,节下对仆恩犹父子,仆毕生难忘。”

  他说完,回望帐外,察观李怀光派来服侍令言的朔方军卒的身影。

  姚令言见他似有事要私告,压低声音问:“孔目,何事?”

  高振从怀中掏出一方纸笺道:“节下,这是神策军中医正开的方子。那医正据说家中原是御医,传至他这辈,技艺仍精,圣上便派来神策军李公晟处,最是会医治寒症。普王也是出使过咱们泾原镇的,对节下当年的照拂仍怀感念,殿下他怕这朔方军的军医,不甚得力,莫耽误了节下的病情,因而遣仆来送方子。”

  姚令言何尝看不出朔方和神策二军实则因赏赐待遇等事,两位李帅尚且罢了,底下的将士暗地里早已剑拔弩张。高振连送个医方都小心翼翼,实在也难为了他。

  姚令言心中感激,释颜一笑,便接过了方子。

  他低头一看,笑容瞬间凝固了。猛地又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振。

  这根本不是医方!

  高振满脸难色,以微不可闻的嗫嚅般的方式道:“节下请看完。”

  那信笺上写的是,据李晟在长安的探子所报,姚濬的箭伤,虽经滞留禁苑的太医医治,仍不见好。而姚濬的妻室和一双幼子,目下辗转到了长安。

  姚令言面色呆滞。姚濬到底是自己的骨肉,虽犯死罪,但如果竟是死在自己的箭下,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知余下时日,如何自处。

  蓦地,他又想起两个孙儿乳虎般可爱的模样,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骇怕。他意识到,姚濬若命不久矣,那么在攻下长安城之际,他的两个幼儿怕也凶多吉少。

  他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发这咳嗽的心头剧痛,显然,并不是因为寒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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