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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另有征途


  又过了几日,金吾大将军浑碱,终于赶到了奉天。

  这是一件极其振奋军心民心的事。大将军浑碱,那可是早在安史之乱时就追随郭子仪立下赫赫战功的一代名将。他此番虽然只带了千余兵力,但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若真的两军对垒,姚濬那几千泾原士卒,未必能以多欺少。

  奉天城的百姓们,看到这些时日守护他们的韦皋,恭恭敬敬地站在内城门下,迎接浑公。人们关于城破的惶恐更淡了些,甚至,在心定之外,庶民们已经开始偷偷地盼着,大唐天子能快些带着自己的班底回西京长安去。

  毕竟,小小奉天行营涌进来恁多的宗室成员、文武官员和将卒马匹,食物供给明显越来越紧张。

  然而,虽然姚濬是个精明的叛逆,吃了第一亏后就观望至今,奉天的围城之难暂时得解,但李唐宗室要回到长安,却非易事。

  据浑碱从东边带来的消息,朱泚的弟弟朱滔,已抢在李晟的神策军回撤勤王之前,输送了部分幽州兵进入长安,对东来的军队虎视眈眈,也给驻扎在长安与奉天之间的姚濬加强了困死德宗的信心。

  在天子的内堂,身不卸甲的浑碱,直截了当地向德宗道:“陛下,为今之计,须李晟与李怀光在长安形成夹击之势,方能拨乱反正、诛灭贼泚。”

  德宗不动声色,心内却恰恰在等这句话。事实上,这位兵变之后很快恢复头脑高速运转的君王,在这半月来,已经慢慢地想好了自己的棋招。

  他略作沉吟之状,然后诚恳地向浑碱道:“卿所言,正是朕所想。朕的心中,想到派两人去作说客。一为崔宁崔仆射,二为姚令言的养子、那泾师未叛之将皇甫珩。”

  浑碱道:“崔仆射卸任西川节度使后,入京为相,朝野敬重。陛下可是为了向李怀光表明,蜀地历来乃宰相回翔之地,朔方亦能如此?”

  德宗笑道:“浑公看得分明。你是胡人,李怀光也是胡人,你们胡人呐,最是耿直好相与,朕要让李怀光知道,帮着朕坐稳了江山的老臣,朕仍会委以重任。”

  浑碱也爽朗陪笑,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立在天子身侧的陆贽,又道:“那位皇甫将军,臣着实不熟悉。”

  德宗的笑容收了些,叹口气道:“此番奉天之难,本是朕看错了身边人,信错了身边人。但河东诸镇既然存了谋夺之心,自然放出风声,说是朕苛待泾原之师所致。先时李怀光东进平叛,路过长安时,朕因想着军情如火、也未予厚赏动员,朕只怕这直肠子胡人听闻泾师之变,疑心朕真的对勤王的藩镇子弟太过绝情,所以委派那地道的泾师将领皇甫珩去开解开解。”

  浑碱是中兴李唐的名臣,在代宗治下颇得恩惠,此刻见德宗皇帝言辞恳切却愁容密布,心中不忍,跪下道:“此番西京事变,老臣愧不在陛下跟前,万死难辞其咎。”

  德宗忙从御座起身,扶起浑碱,又向一旁的霍仙鸣道:“你亲自去瞧着,为浑公寻一间像样的宅屋,不可让浑公和韦城武那些后生将卒一般,住在帐中。朕的天下纵然已不是先帝时的盛景,却也断不能让忠良老臣受了委屈。”

  又盯着陆贽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宣慰李怀光的人选,就这般定了,你来替朕拟一道旨意,叫崔仆射和皇甫将军带去。”

  这日黄昏,没有暖气儿的冬阳疲疲耷耷地挂在天边。廊檐的阴影里,门下侍郎卢杞听完霍仙鸣的亲信小内侍的话,吃惊不小。

  “此消息可确凿?怎地陛下未召吾等商议?”卢杞疑道。

  小内侍低着身子,道:“回相爷,霍内侍只叮嘱奴婢禀报相爷,当早作打算,若崔仆射居功而返,有的没的总是弹劾相爷,如何是好。”

  卢杞的眉毛拧到了一块儿,显得他那张胎记分明的脸越发狰狞起来。

  也是身居宰相之列的卢侍郎,望着小内侍顾盼急去的背影,心下思忖:霍仙鸣这老狐狸,断不会擅自向自己卖人情,莫不是陛下的意思?

  他倚着门框,回想自己前半生的仕途中出现的那些人,郭子仪、朱泚、元载、杨炎、颜真卿……他复盘着两代帝王对他们的态度,以及他们的人生将要或已经到达的终点。

  他在其中为崔宁找到了对照,自言自语道:“陛下,旁人都道我卢子良弄权为奸,岂知多少臣属不过是大伪似忠。”

  卢杞本对德宗改变主意、准备重用李怀光的决定有些诧异,但听说天子竟派崔宁去,又从霍仙鸣给的消息中品咂了几个来回,越来越确信自己明白了圣意。

  皇甫珩碧庐花烛的翌日,崔宁的到访透露了德宗的委派。从崔仆射神采飞扬的叙述中,皇甫珩陡然明白了为何自己第二次见到崔宁时,他的精神状态明显振奋了许多。老将油子韩游環是个好为人师的伙伴,皇甫珩自他口中零星听过德宗跟前几个权臣的角逐,似乎崔宁处于下风,此番竟得器重,去宣慰李怀光这支劲旅。

  皇甫珩还未深想,德宗已宣他,开门见山。

  “朕始终不信你父亲背叛了大唐,时至今日,朕也依然当你们是大唐臣子。”德宗的口吻端严冷静。对于这个年轻的藩镇将领,即使知其在奉天保卫战中拔得头功,即使允其在兵荒马乱的行营成亲,天子也并未显得十分热络。

  但座上的九五至尊终于表明了对姚令言的态度,皇甫珩顿感惊喜。

  “建中元年开始,因朕立志削平河东逆藩,天下就颇不太平,朕也是习惯了。但纵然是当年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手下诸将,有归顺大唐的,朕依然许以州府城池。因此,朕现下也无意追究姚节度为何治军无方以至酿成大祸,唯望你不负使命,唤醒那浑浑噩噩的李怀光。若能成事,你父亲自然也能因你而得赦免,朕对满朝上下也有个说法。”

  皇甫珩叩首,说着“臣必尽全力而为”的誓言,片刻后却仿佛惊醒一般,向天子禀道:“臣斗胆,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德宗心内冷笑,龙颜倒是更和煦了些:“你可是要借此行,送妻室回泽潞?”

  皇甫珩又将脑袋低了下去:“请陛下成全。”

  德宗道:“李怀光与魏博田悦对峙,潞州离魏州尚有数百里,且你身负重任,如何能兼顾妇人?你若虑及宋氏在奉天的安危,大可不必,朕的太子与公主,不也都在城内?”

  皇甫珩听到最后一句,已知带走妻子无望,不敢再多言。

  入夜,官驿深处,灯幽帐暖。宋若昭倚在丈夫怀中。皇甫珩的肩窝火热如炭,若昭将微凉的额头抵在那里,只觉得融融暖意如温柔的手掌抚慰,对丈夫将要远行的担忧,也仿佛随之减轻了些。

  新婚燕尔的呢喃时光不会持续几日,这是他夫妇二人有心理准备的。毕竟,眼下是战时,泾州来投的党项子弟还等着皇甫珩和高振回去带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德宗竟派给皇甫珩一件似乎是文臣才合适的差事。

  “若昭,我不善言辞,怎地能去作说客?”皇甫珩握着妻子柔软的手掌,道。

  “圣意难测。陛下登基后,于天下诸镇,不论亲藩逆藩,都有些忌惮。我猜,这奉天城内外,他真正相信的武将,只浑公与韦将军二人。你出自泾原军,这大半月来,又是救皇孙出长安,又是去邠宁求救兵,还在阵前与你那义兄公然决裂,但陛下终究不敢信你。如今你得了泾州来投的城傍子弟,或许陛下更不愿你在身侧了。”

  宋若昭斟酌着语气,但说得直白。

  皇甫珩带着一丝隐约的怒意道:“圣上不放心我在奉天城,倒要留下你。我终究是武人,不懂帝王臣子之术,眼下确实有些后悔,不该让圣上知晓我对你的情意。”

  若昭抬头,如小燕轻啄般,在丈夫绷紧的腮帮子上留下几个细密的吻,安慰道:“这几日我却欢喜得紧。父亲以前教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行好事,前程如何,你我又如何能知晓得那般仔细。”

  听妻子提到娘家,皇甫珩叹气:“这危城之中,刀剑无眼。若陛下能允我将你先送回潞州,我也好放心些。”

  若昭浅笑:“陛下岂会着了你的道儿。历代朝廷用人,最是在意家小处境,也是常事。况且我凭空多了泽潞节度使那样的义父,东宫待我也不薄,莫太挂念我。”

  “只是……”若昭离开皇甫珩的胸膛,望着他的双眸道,“你既往东,可否打探到若清的消息……”

  皇甫珩双眉微微一皱,道:“我此去必星夜兼程,又不可经过长安,你给我的这个差事,可是比陛下给的还难。”

  若昭不语。她也知道自己的请求是镜花水月。

  不料皇甫珩又道:“若清本是清清白白的举子,不但投了朱泚,还出卖过宗室,便是寻得他的消息,又能如何。”

  若昭一愣,盯着丈夫,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斟酌言辞。

  皇甫珩见她这个模样,怜爱顿生,哄道:“我出言唐突了,你莫生气。如能找到若清,我回来自会说与你听。当初我在段帅授意下带你们出城时,若清被周判官关在泾原进奏院,后来段帅袭杀朱泚不得、就义于白华殿,若清应当被放了出来,想必回到长安宅中。”

  若昭低低地“嗯”了一声。她自然能辨出皇甫珩的语气软了下来,也不想再谈此事。她宽慰自己,若清已快弱冠之年,以往也孤身在长安求学,应能自求生路吧。她只是又想到父亲,既得了女儿的消息,必然也知儿子闯下大祸,真正是喜忧参半,该如何劳神呢。

  这夜二人未行欢好之事。离别在即,原始的情欲似乎应让位给安静的依偎,才显得时间能延续得漫长一些。

  离冬至愈来愈近,夜晚冷得彻骨。若昭双足冰凉,纵使皇甫珩鼎盛蒸腾的阳气,仍不能彻底暖了她的血液根底。若昭喃喃道:“我父亲往日教授我各地风物时,曾说西州等处,白日热得像火炉,夜里又冷得如冰窟。为了避暑和御寒,人多在地下掘穴而居,你可听过这回事?”

  皇甫珩道:“西域离泾原邠宁等镇,尚有数千里,再说自从吐蕃人占领安西四镇,大唐便和西域断了音讯,我如何能识得那边风物。我的娘子呐,你总是向我提些难题。”

  若昭嗔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夫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哦?那可未必,比方这挖坑造洞,我岂能擅长?”皇甫珩笑道,“不过说起掘地道之术,我倒是想起,当年史思明围太原,守城的朔方军李光弼想出一条妙计,乃是令边军中善工程者,自太原城墙下往外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史思明大营,并用木板树枝撑住地面,平日叛军行走其上并无异样。后来李光弼诈降,史思明大喜,领全军出营受降,结果人多体重,压塌了地面,唐军趁势猛攻,斩首及俘获叛军万余人。”

  若昭虽是女子,平素在父亲影响下亦喜兵法,此刻丈夫说的这个故事,令她兴趣陡增,赞道:“孙子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避敌锋芒、暗作准备,怪道李将军和郭国公一样,是朔方军中战神一般的人物。”

  她靠在丈夫肩头,眼前仿佛出现千军万马深陷地道的场景,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珩郎,你说那地道既然能陷人马,岂不是也能陷云车?”

  皇甫珩却已乏了,打着哈欠哄道:“睡吧,为夫此刻只想陷入一梦中,娘子可准?”

  若昭怜他疲累,即刻住了嘴,偎着他躺下。

  黑暗中,皇甫珩已经轻轻打起鼾来,若昭却睡不着。

  她深深地感受着丈夫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那种让她奋不顾身结束自己闺阁岁月的迷人之处。她希望此夜即是永夜,好让明日之后的未知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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