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另有隐忧(上)
大唐贞元元年接近尾声的时候,在平定李怀光叛乱中的几位武将,结束了论功行赏。
功劳最大的北平郡王马燧,受封光禄大夫、侍中,一子得了正五品官。和当初给李晟的荣光一样,德宗皇帝还亲赐两篇铭文,只是没有做成大碑竖在京城外,而是教马燧带回了帝国的北都太原,刻在他自己的军府中。
刚过天命之年的浑瑊,如朝堂上下猜测的那样,由于接连在朱泚之乱和李怀光之叛中表现出对圣主赤胆忠心,加上老朔方的资历,直接接管了李怀光在河中的所有朔方军余部。
冬末,这位检校司空浑瑊大将军,陪同天子在京郊祭天后,北上出镇河中。自此,当年雄踞帝国西北部的朔方铁军,被分为邠宁、河中两支,各自屯驻,由韩游環、韩钦绪父子领邠宁军,由浑瑊领河中军。
灵盐节度使杜希全,也顶着一脑袋诸如太子少师、检校尚书左仆射之类辉光四溢的头衔,回到了灵武城。
同时,他为那支群龙无首的胡儿神策军带来了圣主的诏令:回长安,领赏,过年。
默沙龙和何文哲两位副将接了旨意后,喜忧判然。
灵州留后李起在此前的守城战中,对勇敢而不失沉稳的何文哲,颇有好感,此刻见何文哲紧锁眉头的愁容,不由更敬佩他对主将的忠诚。
众人散去后,李起主动向杜希全问道:“杜公,皇甫珩到底是神策军制将,不知圣主……”
杜希全瞥了部下一眼,轻哼一声道:“他自己蠢,怨谁?难道老夫我的边军刚经历了河中恶战,连个年都不好好过,就扑到鸣沙去和蕃子拼命,只为了把他皇甫大夫捞出来?”
李起低头喏喏。
杜希全眼珠一转,又道:“那个和大长公主有染的贬官,盐州司马李升,出使吐蕃后,传报回长安,圣主也已知晓。蕃子既然仍存了讨要安西北庭的念想,手里扣着大唐的将军,哪里舍得一时就弄死了。蕃子趁我不在,打灵武城时,你守得辛苦,想来和那神策军的几个副将也存下了几成过命的交情。方才我瞧着那个姓何的,又急,又不敢问,是个老实的胡将,听说他祖上还曾在我灵州地界住过,你去与他喝顿酒,透三成圣主的意思给他,宽宽他的心。”
李起忙道:“下官领命。”
几日后,神策军拔师离开灵盐。
将卒们在朔风中疾行南下,回到京城,朱雀大街西边的胡人聚居区中,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些家庭,不论是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使者后代,还是在西市将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的商胡后代,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大唐边患的起起落落,与自身的命运联系得那样紧密。
何文哲向兵部报了死难士卒的名册,又一一将朝廷的讣告和抚恤送到各家各户后,方来到街东的长兴坊,硬着头皮敲开皇甫宅的大门。
珩母王氏免不了又痛哭一场,又絮叨些儿子本是万军中取敌酋首级的骁将、奈何却带了支新军的话。
何文哲坐在下首听着,那张脸憋得通红,并且都快低到膝盖上去了。
他是真的觉得愧疚难当。若不是不信任默沙龙,唯恐默沙龙回京后非议皇甫珩,或者怠于与兵部接洽阵亡士卒的相关事宜,何文哲甚至就想留在灵武城或者盐州。那样的话,他至少可以从那些消息灵通的往来商队中,不时打听到皇甫大夫的消息。
何文哲方才骑着马一路从街西走到街东,看到长安城内不管高门还是小户,不管达官还是寒庶,皆是团员过年喜意盈盈,而入得皇甫宅来,瞧着这一门老幼妇孺、唯独失了男主人的哀戚情形,何文哲如坐针毡。
若昭去岁与丈夫这位副将打过几次交道,直觉他是个可靠之人。
哄走了哭哭啼啼的王氏,若昭和缓了口吻,向何文哲问起皇甫珩身陷虏营前前后后的一些细节。
“李升?可是以太子詹事坐事被贬盐州司马的?”
“正是。大夫春末夏初领军驻守五原后,李司马常来看神策军练兵,有时候还陪着盐州刺史杜光彦来大夫帐下喝酒。”
若昭沉吟片刻,向何文哲道:“何将军,我家阿郎是自灵武城南下偷袭鸣沙,这位盐州李司马却这般着急地去出使探问究竟,何将军觉得奇怪否?”
何文哲一愣,喃喃道:“想来,是李司马敬佩大夫骁勇,因而等不得朝廷派使要人,便去蕃营理论,对了,李司马说他在长安时与崔公(崔汉衡)曾有交,熟悉唐蕃出使之事……”
“哦,原来如此。”
若昭嘴上淡淡应了一句,心中已明白,何文哲必也未看出什么异样来,多问无用。
送走何文哲,若昭独自坐在堂上,看着盆中轻微作响的炭火。
妹妹明宪虽在与普王有关的大部分事上,不与姐姐多言,但仿佛为了打消若昭对于普王李谊的成见,明宪曾告诉过若昭,普王是多么有君子之风,对太子之位亦是并无觊觎之心。一个明证便是,延光蓄养一众朝官的秽行东窗事发后,普王在御前,苦劝天子从轻发落延光公主与李升。
若昭起身,移步到炭盆边,伸出双手烤着火。
她翻过手掌,看着渐渐显出血暖之色的掌中,那些错综复杂的纹路。
许久之后,她轻唤道:“桃叶。”
“夫人,奴婢在。”
“你明日,去李公泌府上瞧瞧,李夫人可从畿县回京了。若是,便拜个帖子,正月里,我带了讱儿,去拜访李公与李夫人。”
……
贞元二年新春到来之际,四朝老臣李泌已经六十五岁了。
去岁夏秋,陕虢达奚抱晖叛乱被平定后,德宗皇帝虽派了侄儿李谊查拿从犯,但尘埃落定后,李泌仍被委任以陕州观察使兼水路运使,陕虢节度使则暂时空着。
人们未免有些可怜这位一生都在为帝王社稷之固出谋划策的老臣。已是风烛残年了,却依然坐不上宰相的位子。
李泌当然知晓宦场中的这些纷纷议论。他也忧虑,忧虑的不是自己没有位极人臣,而是不该做宰相的人却有了相权。
张延赏。
在凉州冲的吐蕃军越过陇山袭击灵州时,帝国的西南边境,刚刚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已经在松州附近展开了几场小规模的夺取吐蕃军堡的战役。
李泌清楚,这是韦皋在试探,试探吐蕃、南诏在黄河与雅砻江之间的军事实力,也是在试探朝廷,主要是圣主的态度。
可惜,圣主的态度,被张延赏左右了。
张、韦这对翁婿,曾经在奉天之难中有过那样良好的合作,张延赏对于女婿主动在唐蕃西南边境挑起事端的抨击,便仿佛显得尤其客观公正、一心为大唐着想似的,甚至还为这位张相公赢得了不为亲隐的好官声。
所幸韦皋的政治嗅觉极为敏锐,尚未得到李泌设法传去的风声时,韦皋便息战,同时将藩镇向朝廷的“进奉”,从“月进”改为“日进”。德宗皇帝正是觉得朝廷度支又有些匮乏、唯恐没钱收拾淮西李希烈那最后一支叛军的时候,见到韦皋自蜀地源源不断运来的进奉,气自然顺了许多。
其后,吐蕃寇灵州,李泌原以为天子好歹能听自己几分劝,认真考虑联回(回纥)抗蕃之策。不料张延赏一听说李晟的骑将邢君牙也出现在灵武城,登时又有了说辞。
“陛下,皇甫大夫已亲临神策军自盐州驰援灵州,李晟倒好像连皇甫大夫的功劳都要抢了去似的。臣说句事后诸葛亮的话,那皇甫珩是个年轻气盛的新帅,倘若李郡王不是这般要与后辈争夺边功,只怕这皇甫大夫未必会被逼得意气用事、夜袭吐蕃粮仓,以至于中了埋伏。”
德宗皇帝虽得了河中大捷,彻底去除了李怀光这块心病,但放在神策军中慢慢培养以牵制神策老将们的皇甫珩却折在边关,天子本就有些郁郁,张延赏这样强掰硬扯的一席话,在天子听来竟很有些道理。
饶是李泌提醒天子,张延赏与李晟曾有旧怨,也被李适一句“张相公对冒贪边功的女婿,不也一样弹劾”给呛回去了。
李泌忧心忡忡地过了除夕,直到若昭拜了帖子来见,他才惊觉,自己竟有些疏忽了对这位女弟子的关切。
幼子出生未久,丈夫便陷于虏营,珩母王氏,瞧来也不是个懂得分忧的长辈,真不知她这个寒冬,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府堂上,李泌见妻子抱着那不到半岁的小讱儿,与若昭逗得婴儿咯咯直笑,越发有些心酸。说来,皇甫珩连他儿子的面,都还没见过呐。
小儿瞌睡多,过得半晌,娃娃似有些累,婢女桃叶将他抱去厢房歇着。
李泌见若昭定心坐下,微微叹口气道:“彦明之事,圣主实是挂念着,待开春,崔汉衡崔公,或许亲自去一趟鸣沙,见见吐蕃大相尚结赞。你莫太担心。”
若昭点头道:“彦明出事的消息刚传到京城,我几夜未睡,渐渐想明白了些,也便没有那般惶恐。但彦明的副将何文哲回到长安后,来与我说起一些旁的事,倒令我担心。”
“因何担心?”
“我总觉得,那个盐州司马李升,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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