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新局开启
帝国的官阶爵位,花样多得很。
官、爵、勋、文武职官、文武散官,各有各的用处。
为了表彰平叛元帅李晟克复长安的功绩,德宗皇帝加李晟为司徒、中书令,从合川郡王改封西平郡王,实食封一千户。司徒是正一品官,属于荣衔。中书令是正二品职官,位列宰相,从此以后,文武百官便可恭恭敬敬地唤李晟一声“李相公”。
不过,毕竟从大历到建中年间,战事遍地开花,一品荣衔、二品职官,天子也是许到手软,似乎不那么叫人稀罕了。须知那搅得中原天翻地覆、还差点将当今天子饿死在奉天城的朱泚,不也曾得了太尉的荣衔?
朝堂之上,百官纷纷上奏。
“陛下,臣以为,光复西京之日,坊市未收到滋扰,宗庙更完好无损,真乃大善。”
“陛下,臣听说,长安城的百姓,都未见旌旗招摇,这一觉醒来,竟就迎来了大明宫又回到我大唐手中的好消息。”
“陛下,依臣之见,李公用兵,堪称大勇大奇,虽三代未闻之也。”
德宗等此起彼伏的赞扬声终于停息下来后,龙颜大悦地定了调子:“天赐李公,乞独我李家之福,实乃万民之幸。朕特此李公宣阳坊宅府一座。李公入府之日,京兆尹须于沿途清道、设帷幔,正三品以上文武职官须到贺,朕也会令内教坊乐部前往奏乐。”
御阶之下,位列武将之首的李晟忙作了惶恐难言的神色,出列下跪,呼道:“陛下,贼泚祸乱西京之际,臣身为神策统帅,却无法旦夕赶到勤王,不能指日破贼,令陛下乘舆再狩。陛下恕臣死罪,已是臣圣眷深沐,臣如何还敢愧领宅田礼乐!”
德宗打断他:“李公,朕登基以来,一向赏罚分明,怎能教功臣受了屈。李公莫要推辞了,朕还想起一件事,你光复长安,既然是自东渭桥拔师,朕要在东渭桥立碑,教神策军的功勋,百世流传,上天毋忘!”
未及李晟再跪辞,他周围众臣,早已知趣地呼成一片。
“陛下英明!”
于是,这年初秋,在写匾额赠臣子这件事中止了近一年后,大唐太子李诵的书法,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抄写《西平王李晟东渭桥纪功碑》。
这是一篇由德宗皇帝亲自拟就、完全没有翰林学士参与的碑文。这篇煌煌千余字的雄文,不仅被镌刻在东渭桥头的高大石碑上,还经天子下诏,由太子李诵将其中的铭文部分,亲笔手书在白麻纸上,一一送到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府上。
虽然,其中的铭文只有二百余字,奈何朝官众多,李诵又哪敢请少阳院中各位东宫属官代笔,因而也是足足写了十日。
最后一篇铭文写完的时候,李诵只觉得眼花手颤,神志泫然,竟比在奉天城头亲自督战的时候,还感到精疲力竭。
萧妃走进来,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长生羹,递给太子,一面说道:“碑还刻着,字还写着,李相公就已经离开长安城了。昨日启程的,任凤翔泾原二镇节度使,军府在泾州。家小都仍在宣阳坊,女婿张彧也暂时还领着京兆尹之职。听说金光门下,平章事李勉奉旨践行,还传了圣上‘功超卫、霍’的期许。”
李诵半碗汤羹下肚,人也舒坦了些,闭目养神,喃喃低语:“嗯,李西平比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在边关打得吐蕃人闻风丧胆,如今再镇大唐西境,功超卫、霍?可期,可期!”
萧妃如何听不出丈夫话中的揶揄之意,但她嘴角讪讪一抿,继续说着紧要事:“圣上只准李相公带了三千神策军出镇泾州,说泾州如今自命的节度使留后,田希鉴,本就是李晟不出五服的族甥,外甥的兵卒,舅父还不是想用就用。因而李晟麾下另外五千精卒,确实去了奉天行营,由行营节度使浑瑊统领。河中李怀光,果然让北平郡王、河东节度使马燧去讨伐。”
李诵睁开双眼。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关中舆图。
长安东边,潼关和东南的蓝田关,现在仍是骆元光和尚可孤领军把守着,而西边的奉天由浑瑊领五千神策军诸防。
再往西边的唐蕃边境走,自北往南,灵盐节度使杜希全、邠宁节度使韩游環、泾原凤翔陇右节度使李晟、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这条边防线上,如今全都部署着老于军旅且麾下士卒堪称精锐的帝国武将。
再看南北。李怀光的手下胡将,刚刚杀了朝廷派去宣慰他的特使孔巢父,这位朔方军悍将,失去了最后一次与天子、与唐廷讲和的机会。休养既久、兵多粮广的河东节度使马燧,正准备自大唐帝国的北都太原,径直南下,听闻李怀光麾下一些驻守于绛州附近的大将,竟然未战已降,投了马燧。
南边,依然与朝廷对峙、伪称楚帝的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在蔡州杀了去年就奉旨到淮西宣慰的颜真卿。太子太师颜鲁公,何等服劳社稷、端正方直的一代名臣,古稀之年出使叛镇,数次凛然拒绝李希烈的劝诱,忠烈而至身死于敌营。老臣颜真卿的慷慨赴死,使得附近一直忠于大唐的江南西道节度使李皋的军队,更为义愤。已在南方坚持抗敌了一年的李皋,鼓舞麾下士卒,夺去州县、修治驿站,疏通数条自南方北上的通道,勉力将南方诸州的财帛税赋运往关中。
太子李诵这么一回顾,着实觉得,朱泚之乱,固然教李唐几乎覆灭,但烟尘落定后,自己的天子父亲,竟是个赢家。
用朔方军打击朱泚、挽大厦于将倾,又立刻用神策军牵制、分化了朔方军,逼反了李怀光,使得四方节度使群起攻击李怀光这位朔方军最后的统帅,有了堂皇的理由。眼下,河东叛镇暂时归附朝廷,西北边镇防线重又铸固,南方的李希烈瞧着也蹦跶不了几日,朝中则文有李泌、武有韦皋,素来名声不好的卢杞和赵赞已被驱逐。就连大唐武人精神象征的安西铁军,也在这场战事中亮了相。
太子李诵心中不由云翳翻滚。大唐有恢复元气之象,固然可喜可贺,但以他这些年来的明里观察和暗中揣摩,只怕这悲极转乐的情形,会给他的天子父亲带来更加刚愎自用的理由。
同时,想到安西军,李诵从疲累中醒转得更彻底了。
“普王那边,有何消息?”
萧妃道:“普王在奉天城迎到圣上、随吾等卤簿回到长安后,就一直闭门于永嘉坊府邸中。据闻正在招罗城中文学之士,编纂什么《拜月集》,说是要将大历十才子所作的五言诗,择文辞清瞻者,集结成册,献于圣上。”
大历十才子,是前朝代宗大历年间成名的李端、卢纶、钱起等十位诗家,诗作多为五言,以赞颂升平之世、吟咏名山秀水、抒怀隐逸旨趣为主,最是讨得帝王将相的喜欢。德宗一边削藩平叛,一边也是自诩徜徉诗家之人,普王李谊若是献了这本《拜月集》,只怕又是一段孝顺的佳话了。
李诵冷笑一声,用了怪异的调子念起十才子之首李端的诗《拜新月》:“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想必普王给集子起的这个莺莺燕燕的名,便来自李端这首诗吧。
明明胸中盘算着千军万马,眼中盯着东宫之位,现在倒装起附庸风雅的闲散王爷来。
这难免教李诵想起前朝旧事。
太宗皇帝时,太宗第四子、魏王李泰,身负盛宠,心谋储位,表面上也是这般以编纂书籍(《括地志》)作掩饰。好在太宗皇帝的嫡子中,除了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外,尚有晋王李治,最终坐上储位的,是仁厚的晋王。
而当今之情势,能力与恩宠旗鼓相当的,惟太子与普王。这二人或许会争个你死我活,只怕满朝文武都心中有数。
李诵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又向萧妃问道:“圣上听了李公泌的奏议,将白志贞贬去南方,诏令那皇甫珩替代他,做了京城神策军招募使,而且专门招募滞留京畿的胡人使者的后裔,还有那些富裕商胡的子弟。区区几日,已有四千青壮儿郎应征?”
萧妃点头道:“上回太子与臣妾说了皇甫中丞会留任长安,臣妾就打听着此事。入神策军是何等荣耀之事?那些胡人,或者在长安已有数代商肆产业,或者在京郊诸县都置办了田地,家中子嗣又多,可不是都盼着再出个军中将官、光耀门楣?从军如此踊跃,圣上一高兴,改授皇甫珩为御史大夫,这是从原来的四品升作了三品,而且还诏为神策军制将。河中平定李怀光的战事想来会越来越激烈,圣上因而要皇甫将军领兵屯驻咸阳。”
李诵眉间,泛起一丝淡淡的若有所思。
“皇甫夫妇于淳儿的救命之恩,你我切勿忘却。他二人说来都是淳儿和绾儿的姨丈与姨母,皇甫珩官至三品,宋氏也是命妇身份了,中秋重阳的,你也请她来宫中多走动走动,可好?”
“臣妾理会得。”
夫妇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之前,萧妃又及时开口道:“太子手书旬余,想来乏累了,此际时候尚早,臣妾去请牛奉仪来,与太子小酌解乏?”
李诵闻言,欣然应允。
牛氏是太常寺牛少卿的幼女,年方及笄。李唐宗室随着銮驾从梁州回到长安后,萧妃也不知寻了什么法子,发现这牛氏长得与故王良娣有些相像,便奏过圣上,将她诏入少阳院作了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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