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各寻知己
不过,韦皋心头还是打鼓的。
显而易见,陆贽乃文臣中最受李泌所青睐。李泌这次临危出山,来奉天伴驾,虽是堪称国师身份,但长安兵变后又发生了恁多大事,个中来龙去脉,应当还须由陆贽细述原委。
而韦皋也知道,在崔宁的问题上,陆大学士对于自己的评价,未必比皇甫珩宽容几分。
李泌今日在朝议中,毫不掩饰地站到朔方军一边,那么,闻知同为朔方军阵营的崔宁的遇害,他对于参与其间的臣子的印象,岂不是也……
然而,迎着韦皋交织着血脉贲张和惴惴不安的复杂意味的目光,李泌却仍表现出沉静和蔼的长者模样。
“韦节度所言,老夫自然知晓发自肺腑。韦节度领衔陇州,而崔宁自蜀地回翔西京后,坐镇西川的又是韦君的岳父(张延赏)。河陇与蜀地皆是我大唐与吐蕃对峙的紧要所在,朝廷有诸公这般股肱之将,幸甚至哉。”
他淡然地提到崔宁,并且直呼其名,似是释放给韦皋一个信号。
一个耐人寻味的信号。
波诡云谲中,有些举动,实乃身不由己,或为一种更为稳妥的局面而牺牲某些人、某些利益,这番感慨,韦皋很想直抒胸臆地吐露,却又恐自己过于着相,冒犯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前辈。
他正思绪翻飞间,蓦地听到身后一声恭敬的呼唤:“李公,韦节度。”
是宋若昭。
自元夕一别后,宋若昭深居简出,韦皋忙于城防,二人实是再也没有见过。
暌违近两个月,再次照面,韦皋脸上难以抑制地微微动容。他见她裹在宽松的缃色长襦下的身形,似乎依然清瘦,只面颊上,不知是否拜将为人母的喜悦所赐,红润了些,一双眸子更是仍如暗夜星辰,熠熠有神。
因着刘宅杏树下一席畅谈,若昭已明白,那有四朝贤臣之誉的李泌,确与丈夫的先辈有故人之谊。今日,她本是来向李泌打听姚令言受戮一事。
她虽因若清之死,始终对姚令言有些不近情理的芥蒂,但那毕竟是在军中始终培养、提携自己丈夫的长辈,是皇甫珩当作父亲的人。如今陡然闻得姚令言横死咸阳,若昭自然内心也有些惊惧,同时又黯然,不知皇甫珩得知此信,会怎生伤恸。
若自己先探得些情形,总也好过懵懂茫昧。
只是,她未曾想到,韦皋也在。
极短的瞬间,她考虑过,是否回避。但不知为何,若昭心底总认定,韦皋是骄傲的,与自己一样骄傲。两个都自持自重的人,本无必要刻意地形同陌路。
无论若昭在闺中受到父亲怎样的器重与教导,她始终不像进入权力殿堂的男子那样,对于宦场的明争暗斗有身临其境的体会。她作为妇人的视角,本就无法真正看到韦皋身为臣子的另一面。
在她与韦皋打交道的数月中,她的印象片段,譬如山谷的清晨他与她谈论诗歌,譬如月夜的膳棚安排她与皇甫珩相见,譬如危城之下他无论怎样疲惫都不曾放弃坚守,譬如元夕之夜他已表露心迹却仍是止于君子之礼,这些片段串起了一个教她始终高看一眼的男子。
何况他还救过她的父亲。
若昭执拗地相信,自己对韦皋只是出于纯粹的欣赏,就仿佛崇敬自己的父亲,或者仿佛崇敬气度远阔的老者李泌。
她见到他,浑无与丈夫皇甫珩时初见时那难以名状的悸动与惊情,那么又何必因对方或有或无的微妙心绪,故意敬而远之呢。
若昭于是冲韦皋坦然颔首,分别向李、韦二人依礼福身。
“李公,愚妇冒昧前来,乃探问姚节度之事。”
李泌知她心思细密,因而如实相告:“姚节度,并他的儿媳与两个孙儿,确是殒命于咸阳军中。此事蹊跷,圣上定会详查。只是眼下长安尚未光复,朱泚余孽仍篡据京城,事有轻重缓急,若圣上对神策军将帅未有调动,也在情在理。”
若昭听罢,沉默半晌,叹口气道:“愚妇明白。”
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她只希望,消息能飞得慢一些,莫教皇甫珩在临战状态时知晓。
想到丈夫已领上了吐蕃人,而身边又定由阿眉在。若昭心头颇不是滋味,脸上也现了几分愁意。
李泌对韦皋并无恶感,不仅如此,他心中其实已在朦胧筹划,此人将来或堪帝国大任。只是今日二人点到即可,不必再于行宫之外多作探讨。
若昭的出现,令李泌转了话题。
“韦节度大概还不知道,老夫与皇甫中丞祖上乃故交,因而此番能在奉天城见到中丞的家眷,颇为欣然。听闻户部侍郎赵赞也和卢杞一样,被贬去边鄙州县,眼下城中物资用度皆由韦节度分派。老夫在此向节度讨个人情,在粮米瓜蔬上,多照应照应皇甫夫人。”
韦皋一怔,原来皇甫珩与李泌还有这么一层渊源。他心道,这先友后敌的皇甫中丞,无论沙场还是情场,运气都能将我韦城武比下去,今后又有李泌在朝中撑腰,只怕乘风而上更为容易。
“李公毋虑,皇甫夫人乃命官家眷,奉天行营虽凡事粗疏了些,但李公开口,晚辈必定放在心上。夫人爱吃素食,吾令军中膳棚仆妇,每隔几日便为夫人宅中送些精挑细选的鲜蔬。”
“唔,甚好,甚好。”李泌品咂着,忽然诧异,这韦皋,怎地连人家夫人的口味都知道。
若昭脸色果然也是一变,不知所措。偏那韦皋似还未意识到言语异样。
李泌暗有疑云,嘴上却道:“哦?原来皇甫夫人也和老夫一样,不喜荤腥。当年在灵武,有一回先帝与老夫计议军情直到三更,殿内寒冷异常,吾等又腹中饥饿,只得烧起铜鼎暖锅,抗饥御寒。先帝知道老夫戒断肉食,亲自煮了两颗梨,赐于老夫案前。”
若昭听老人于淡然口吻中显露君臣情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般,看来对韦皋略失分寸之言,未作他想,终是稍稍释怀。
三人别后,韦皋兴致颇高。李泌在听到自己关于安西北庭绝不可失于吐蕃之手的论调时,眼中分明闪过的惊喜,毋庸置疑。而有了这位长者开口在先,自己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或许又有了与若昭见面的机会。
最关键的是,今日,若昭与自己照面,目光与语气皆无躲闪之意。
她仍当我是可交之人。韦皋心中欢喜,一时也不再去想今日朝议后,迷离局势之走向,而是在渐生暖意的春风中,信马由缰,望着道边虽然稀疏却也绿意不俗的细柳,浅浅享受这始终如绷紧的弓弦般紧迫的日子里,短暂的惬意。
……
此刻,城中另一位韦姓臣子,心境与韦皋有天渊之别。
韦执谊虽因目睹姚令言一家的惨祸而情绪郁郁,但他耳朵没有聋,眼睛没有瞎,李泌所言,以及圣上的反应,他也是记在脑子里的。
回到客邸,他左思右想,越发意识到,李晟于牵制朔方军、排挤李怀光之事上再怎么精明多思,也不过是圣上的棋子,此公所为终有昭然的一天,御前有李泌在,神策军也许长久,李晟的得宠未必长久。
至于普王,韦执谊想到这位仪表堂堂却阴鸷以极的王爷,就觉得背后一阵寒毛倒竖。如此狠辣之人,投在他门下,真的能有好前程?
窗外,时有柳絮飞过。春阳的光芒打在它们身上,教这些轻飘飘的絮团,因披上了一层金色而显得格外动人。
韦执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案几上。
一盘未下完的棋。大约是前一位主人留下的。
韦执谊感慨。自己多么痴妄,曾以为在大明宫御前露脸的机会稍稍多了些,浑身便浸润了仕途宽阔的豪气。曾以为投了李晟,被他捧为帐下谋士,胸中便升腾起襄助功业的自信。其实自己不过如窗外柳絮,如盘中棋子,被位高权重者支来支去,甚至还要目睹他们毫无人性的杀戮。
他继续盯着那盘棋。
要不要去找王叔文?他就在城内,毕竟这是离自己最近的知己。
似乎也是虎狼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宦场中,自己唯一的知己。
韦执谊起身,迈出屋门。
奉天城如今是军事戒备状态,县令裴敬又跑了,往来使者的安排食宿,都由龙武军令狐建着人处置。
要说令狐建确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他本为御前禁军,最早护卫天子来到奉天,但龙武军麾下区区四五百新兵娃子,怎能与随后赶来勤王救驾的浑瑊所部和韦皋陇州军相提并论。不过,反正圣上也给了“定难功臣”的封号,而最紧要的军粮物资分派,又断断不能去韦皋帐下插手,令狐建便甘于人后,对城内治安、迎来送往的杂事儿,做得津津有味。
朔方军和神策军闹到各自派人跑到圣上跟前告御状,神策使臣韦执谊自然不能和朔方大将韩钦绪安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韩钦绪先到一步,占了官驿,令狐建只得派了精干的牙兵,领韦执谊住到这间虽然不大、尚算得清雅幽静的客馆来。
这牙兵原本就是作为长安子弟应召入伍,绝非家境贫贱之辈,兄长还是台院的录事,因而他虽年纪不大,却很懂得与韦执谊这样的文士官身之人打交道。
他引着韦执谊自行宫而来,送入上房,并未即刻便回龙武军中,而是坐在前厅歇着饮茶,以备这位神策军使臣再有什么吩咐。
见韦执谊在院中发愣,牙兵上前讨好地问:“拾遗若要些什么物什,或往城中走走,尽管指派。”
韦执谊报以礼貌而谦逊的微笑,拱手致谢,盯着这并未比自己小得几岁却已无稚莽之气的年轻军士,道声“不敢劳动军侯”。
“拾遗到底是享誉京城的大才子,御前上臣,小人冒昧说一句,见到拾遗,小人便想起太子的王侍读。此前小人得令狐将军器重,在奉天领人戍卫东宫,王侍读待我们军士亦是这般和善客气。”
“是那擅下棋的王侍读?”韦执谊心中一动。
“哦?拾遗认得?围城得解后,小人倒确实偶尔见到王侍读陪着太子在院中对弈。”
韦执谊念头飞转,须臾间,作了施然的口气道:“倒是巧,说来在下与这位王侍读,在长安时可是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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