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再救金枝
珩母王氏,想着明宪出阁之时,总还须若昭这个郡夫人好声好气地去露面。
于是,她屈尊给儿媳抚完颈子拍完背,又坐回榻上,继续解释道:“若说普王殿下,对你妹子可真是有心。他不愿拿个媵妾的身份委屈了她,便亲自出马,张罗了那朔方军老将、杜黄裳杜公认明宪作义女。杜公和杜夫人当真仁义,摆了席面,竟连平章事李公勉,也请到了府中。这桩姻缘,又是汾阳王的第三子、郭公晞去圣上和贵妃跟前提起的。如此一来,你这妹子,入王府后,得的可是孺人封号。”
“故而明宪住去了杜府?”若昭问。
王氏道:“正是。虽则孺人也不算正妻,但六礼中纳采和亲迎也是紧要的,你妹子既然在京中有了娘家,亲迎之日,自是要从杜府出门的。吉日就在月末,我本也是这几日要让仆人去咸阳告诉你,须回来帮着我,一起替你妹子准备准备。”
若昭还有什么可说的。
阿家和丈夫,当真是军旅世家出身,真要办起事来,竟比行军打仗还利索。她紧赶慢赶地回来,连明宪的面也见不着了,莫非自己真的能够去杜府讨人吗?
如此状况,若昭当然想求助于自己的父亲,就像儿时无论遇到何种险阻,父亲宋庭芬都会拍拍她的肩膀,道声“阿昭莫怕,有阿父在”。但纳采礼都行过了,事已至此,宋庭芬一个藩镇幕府的僚佐小吏,又能有何法子。明宪毕竟已过了及笄之年,同宗的大伯,怎好出面拦下从侄女嫁去帝王家的姻缘。
若昭知道,河东镇的马燧,眼下正与河中镇的李怀光打成了胶着状态,紧贴着那二镇的泽潞镇,哪里就能隔岸观火,父亲在幕府中,必定也会跟着节帅李抱真异常忙碌。还是先莫去信告诉他了。
若昭昨日受了丈夫那般刻毒如刀的一番言语,今晨赶路又见到饥民相残的惨景,实在疲累已极,觉得自己连坐都坐不住,便想起身告礼,回房歇息去。
不料还未开口,却听宅门处又是一阵热闹动静,小厮跳着脚跑来厅前道:“老夫人,大娘子,宫中少阳院来人了。”
珩母王氏心中凛然一惊。
太子夫妇的人?是何来意,与明宪的婚事有关?
只见来人,仍是那日传旨邀请若昭去赴中秋夜宴的内侍,不过今日的面色却颇为凝重。
他被赵翁引进正厅来,一见两位女主人,当即先拱手致意道:“幸甚幸甚,本侍今日先来碰碰运气,皇甫夫人果然在宅中,本侍不必再去咸阳跑一趟耽搁时辰了。”
原来,唐安公主薨于梁州行在后,太子与太子妃顾念其女韦莘过于年幼,便在禀过圣上后,将外甥女从驸马韦宥处接到宫中抚养,也住在少阳院内。
重阳过后天气骤寒,小郡主韦莘总向保姆喊冷,寝殿中点上西凉瑞炭,亦无多大改观。太子妃萧氏于是命膳房做了鹿肉羹送去,韦莘喜食之甚,连吃好几碗,翌日,那面上就起了一层红疙瘩。
太医署的当值奉御前去看了,只道是小儿向来阳气足,食用鹿肉越发积聚体热,故而开了些清热解毒、消化淤食的汤药。
不料吃了半个月的汤药,小郡主虽然面上恢复常态,喉中竟开始红肿,频频呼痛,到了最近几日,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唐安公主是德宗皇帝的长女,也是他最为宠爱的公主,奈何命由天定、逝于天家逃亡途中,韦莘便成了天子分外宝贝的外孙女。韦莘住到少阳院后,銮驾已去了五六回。德宗皇帝看着两个孙儿和一个外孙女在庭间玩投壶游戏时,那抹与寻常人家的祖父外祖父浑无区别的慈祥笑容,令太子夫妇甘之如饴。
此番韦莘的病来得如此凶险,萧妃自是吓得魂飞魄散。李诵这个太子,本就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万一小郡主有个三长两短,圣上御前如何交待了去?
然而御医们换了几个,汤药的方子也换了几副,小郡主不但喉中红肿未消,看着还似乎长出了痈疮一般。
情急之下,萧妃想到了宋若昭。
“皇甫夫人,您在梁州时,与太子妃说起过一位姓郑的郎中,言其乃王太仆的门人,且医术高明。那日中秋夜宴中,您又说起这位郑郎中已回到了长安。本侍便奉太子妃之命,劳烦皇甫夫人代为引路,吾等去请郑郎中为小郡主诊治。”
……
大明宫南,长安城兴宁坊十六王宅。
唐安公主的旧府中,太子妃并几位最为亲信的保姆和宫人,一边照看着唐安公主留下的孤女、小郡主韦莘,一边焦急地等待良医到来。
太子妃萧氏洞明人心,她已看出,几个太医乃临贵怀怖之人,第一位没有良策,后头几位皆不敢放手一治。继续用保守的疗法,反正先头那位也未被治罪,若使了猛烈的法子还不见效,被皇家迁怒用药不慎,收治下狱都是轻的,保不准脑袋也丢了。
萧妃又是个行事果决而心细如发之人。当初在奉天城时,眼看城破在即,连身为吐蕃人的阿眉,萧妃都敢托付其带走皇孙小李淳,何况现在去求助的,乃宋若昭赞许过医术之人,且是个有出处的名医弟子。只是,既非太医也非内侍,郑注是个男子,怎好出入禁中内廷,莫要为有些人构陷东宫落下口实。
于是,昨日内侍回来禀报后,萧妃干脆将心一横,带着小郡主出了大明宫,在兴宁坊等候。
今日,郑注拎着诊具药箱,随宋若昭和宫中内侍进到唐安公主宅内时,已明白,屋里头那位太子妃,如此安排,也是有几分胆略的,作为小病人的舅母,当真是一心要救人。
此刻正是近午时分,郑注请保姆将小郡主抱到窗口借着明亮的阳光向她嘴中看去,这一看,饶是他独立行医已数年,也是觉得心惊肉跳。
郡主的舌根尽头,咽喉处,偌大一个痈疮,周边红肿,中心已现黄白色,显是灌了脓毒。
“先生,郡主身上也烫如火炭,她除了呼痛,还喊冷,昨日夜间神志都迷糊了。”保姆向郑注道。
郑注心道,不烧得火烫才怪,小郡主这病,生生是教那些明哲保身的太医院奉御们,给耽误了。
郑注当即毫无踟蹰,向萧妃直言禀道:“请殿下允许草民以砭针刺破郡主喉中痈疮,放出脓血。否则若任其继续化脓,草民恐郡主或因高烧不退,或因无法进食,而有不测。”
“允,允!”萧妃道。
不料小郡主韦莘已是三四岁年纪,很懂大人言语的意思,她重病之下,小儿心性仍机警非常,一听郎中要用“针”,登时在保姆怀中闹腾起来,手脚扑腾,两个宫人上前,仍是哄按不住。
萧妃蹙眉道:“如此怎能施针,毕竟咽喉处,若有个闪失……”
郑注凝神略略思索,转身对着小郡主道:“郡主莫怕,不用针戳也可,草民那百宝药箱中,有一支神笔,是天神娘娘赐与草民,专为郡主这样乖巧听话的皇室贵女所准备。郡主若能张嘴不乱动,让草民用那神笔在患处轻轻一点,保管郡主到了今日太阳落山时,喉间就已经不会痛了。可好?”
韦莘闻言,停止了哭闹,一对黑黝黝的眼珠,盯着这位不大好看却言辞和蔼温厚的郎中,瞅了片刻,终于点点头。
郑注于是背起药箱,向站在一旁、也是满面忧色的宋若昭道:“可否请夫人移步,助我一臂之力。”
外间厅中,郑注点燃铜灯后,麻利地在桌上摊开一排大小各异的砭石针,比划半天,从中选了一根。
若昭手执一枝羊毫笔,聚精会神地看着郑注的动作。羊毫笔柔而无锋,落纸无力,时人很少用它来书文写字。
看着看着,若昭不禁莞尔,心道,这支笔,看来是专为郑郎中对付娇气的妇孺用的。
二人准备停当,再回到内室时,萧妃见若昭果然小心翼翼地双手擎着一枝笔,郑注则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吹筒。
他命宫人以银匙挑了一些药粉灌入筒中,递与保姆,向萧妃解释道:“此为甘草与高良姜碾成的粉末,略有神医华佗麻沸散之功,往郡主喉中吹入,可镇痛。”
萧妃心机如电,轻声道:“终究还是要施砭针?”
郑注淡淡一笑:“殿下既信草民,旁观便好。”
小郡主听说药能让自己不痛,乖乖地让保姆将药粉吹入喉中。药粉清凉,张嘴呼气,则凉意更明,很有些舒服,娃娃往往最是精明,小郡主立刻将嘴又张得大了些。
郑注从若昭手中接过笔,轻柔而稳定地伸入郡主口中。眼看笔锋触到痈疮中央,郑注手腕一抖,令羊毫似在痈上扫过,旋即拔出毛笔道:“快将郡主口面向下。”
保姆与宫人依言,托着郡主的小胸脯,使她对着青砖地,仿如要呕吐的姿势。郑注抄起一只空碗接着,只见滴滴嗒嗒,顷刻间自郡主口中流淌出脓血,竟盖住了整个碗底。
“皇甫夫人,帛棍。”郑注唤道。
宋若昭忙又自郑注药箱中取出一根白帛包裹的木条,郑注接过,伸入郡主喉中,如笔蘸墨般摁了几次,再取出时,只见帛棍上亦是黑紫黄红的一片,显是痈疮中剩余的脓血。
由于整个医治过程一气呵成,又有毛笔作幌子和麻散粉止痛,小郡主确实不曾挣扎抗拒,反倒有些好奇地瞪着双目。
萧妃大松一口气,取了案几上的羊毫笔仔细端详。果然内有玄机,一根砭石细针恰是插在毫毛中央,诓过了小郡主。
郑注命保姆将蒲公英草的粉末再吹入郡主喉间,作清毒止血、收敛伤口之用。
萧妃见这位其貌不扬的年轻郎中,虽然下手医治的乃金枝玉叶,却始终面色沉静,不急不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免暗暗赞叹。
她刚要开口道谢,却听若昭剧烈地干呕起来。
“想是皇甫夫人见了这不洁之物,快些将碗端出去。”萧妃吩咐道。
郑注瞧着若昭的模样,却心中一动。他本就是为若昭诊治妇人病症的郎中,这屋中又不是女子就是内侍,并无什么忌讳。
“皇甫夫人,可否让在下诊诊脉?”
宋若昭狐疑地伸出手腕,郑注搭了片刻,面露笑颜道:“夫人回府后不必再喝我开的新药了,夫人这是,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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