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镇岳
冰冷、麻木，死一样的黑暗与寂静占据了小师弟的全部感观，他像是沉入了湖底，而后坠入深渊，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所有的感情与认知，都被无情地剥离出他的身体，抽丝剥茧，不留余地。
黑暗，世界的背面，是永恒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五感都要被寂静无情地吞噬。
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是一张接天连地的荆棘王座。
空无一人。
小师弟茫然转头，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再次穿越了，如果是死前的走马灯，那么他怎么着也该是看见老爸老妈的脸和自己那臆想中素未谋面的女朋友，也许会有小师姐和大师兄，还有难得一见的师父和师母，再接着是外宗的师兄和师姐们……既然这些都没有出现，那么没准自己这会儿还能抢救一下？
他想了想，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被一把仙兵正中心脏，不死他自己都不信，而且就算侥幸不死，谁来救他？小师姐？忘了当初小师姐是怎么抢救大师兄的吗？自己这小身板，不死也要被小师姐生生抢救死啊！
所以这里是哪里呢？
小师弟环视一周，这里没有明确的时间与空间观念，除了那张巨大的荆棘王座，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的存在，他可以在黑暗中前进，向着那张巨大的王座不断前行，但无论他走了多久，他和那张王座的距离没有丝毫的改变，在这个没有参照物的世界里，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离开过原地。
这种感觉让人绝望，小师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到底度过了多长的时间，但是他本能地感到了一丝不妥，那种不和谐的感觉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他自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背上出现了一把长剑，正是剑冢峰顶，那把常年枯坐镇剑台的剑宗仙兵。
小师弟有些疑惑，于是便伸手握住了那把仙剑的剑柄，想要将之从剑鞘里拔出，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无法让那把仙兵出鞘半寸。
一个拄着长剑的老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前，佝偻着身子，面容清癯，须发极长，两只眸子像是熊熊燃烧的火，不见半点混浊与迷茫，唯有永不磨灭的锐利。
他矮小而又瘦弱，却锋利得像一把剑。
小师弟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拄着的剑，与自己背上的剑，是同一把。
仙兵·镇岳。
小师弟松开按住剑柄的手掌，摸了摸脑袋，讪笑道：“老先生，这里是哪里？”
“你的心里。”老人声音沙哑，但吐字清晰，是最正统的大律王朝雅言。
“那个巨大的王座是什么？”小师弟抬头看向不知庞大到什么地步，却宛如宇宙中心的荆棘王座，又问道。
“神的御座。”老人的问答简洁明了，丝毫不拖泥带水。
小师弟愣了愣神，和老人家一起大眼瞪小眼，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你是谁？”
“镇岳。”老人目露锋芒，只是认真地看了小师弟一眼，眸光就刺得小师弟眼睛生疼，让他忍不住别开目光，嘟囔道：“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我不应该是在剑冢的试炼之路上吗？”
“不是我选中了你，而是你选中了我。”老人松开按住长剑的双手，后退一步，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身着黑白剑宗内门弟子服饰的少年，沉声道：“你拥有足以驾驭我的器量，但想要让我成为你的本命物，你就必须继承我的誓愿。”
徐坤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疑惑道：“什么誓愿？”
老人一字一句地道：“杀死律和玄。”
徐坤一脸错愕，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大师兄和小师姐？”
“对。”老人神色郑重，目光如炬。
“我拒绝。”徐坤耸了耸肩，左右四顾，笑嘻嘻地道：“好啦，我不选你了，让我出去吧！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我实在干不来啊，就算给我十把仙兵也不干。”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你没有选择，你的身体已经死了，如果拒绝我的契约，你的灵魂将永远迷失在这里。”
“哦，死就死吧。”徐坤揉了揉脸，轻声道：“反正我这样的人活着也是蛀虫。”
“你甘心吗？”老人神色有些异样，又问道：“就算回不去也没关系？就算你母亲孤独终老也没关系？”
“啰嗦！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徐坤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耳朵，打定主意赖在这里不走了。
“是因为没有大义吗？”老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管他如何捂紧耳朵，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地响彻在他心底：“你觉得自己欠了那两位的恩情，没有大义之名，做不来这等手刃恩人的事情，没关系，你要的大义，我可以给你。”
老人说着，随手一挥，身后那座庞大无边的王座之上蓦然浮现一道身影，是一名端坐在王座上的红衣女子，她偏着头，面容朦胧不清，脸颊靠在手背之上，血色的眸子斜斜地俯视着两人，冰冷的目光仿佛在凝视路边的蚂蚁。
小师弟一脸茫然，虽然老人没有直接点破这名女子的身份，但这双眼睛他实在是太熟悉了，除了小师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朱红眼眸，明亮而又带着威严，像是被云彩染红的明月。
小师弟喃喃道：“她是谁？”
“律，混沌之嗣，一种序列在人类之上的生物，我们习惯称呼其为造物主。”老人双手负于身后，仰头直视着红衣女子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每一位造物主都是双生子，他们互为半身，一者司掌混沌，混沌是世间一切有形之物的根源；一者司掌虚空，虚空是世间一切无形之物的源头。”
老人再一挥手，荆棘王座之上又出现了一道身影，白衣白发，与红衣女子并肩而坐，翘着二郎腿，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灿烂。
“这就是玄，虚空之子，另一半的造物主，将这个世界毁灭过一次的罪魁祸首，也是末法时代的源头……他憎恨人类，想要毁灭自己创造的一切。”老人说着，再次一挥手，名为“玄”的白衣男子被从王座上生生抹去，目光幽幽地道：“下面你将看到的，是一场惨烈的人神之战，人类为了自由与生存，而向自己的造物主发起的举族之战！”
老人目光炽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天人之争的年代，颤声道：“吾等众生，自今日起，向吾等的神明宣战！不死不休！”
“人族万胜！”
伴随着一声贯穿万古的咆哮，黑暗的世界里浮现天空与大地，山川与河流，还有密密麻麻的人影，数以亿计，从空中到地面，到处都是手持武器的人类，他们狂热而振奋，悍不畏死，如同汇集的蚁群般向着倚靠在王座上女子发起了进攻，数以万计的飞剑刺穿了红衣女子的躯体，还有层出不穷的法宝与灵气匹练，如同陨石般轰击在少女的肌肤上，在那莹莹如玉的皮肤上绽开淋漓的伤口。
人们爬上了她那高耸入云的躯体，将武器与旗帜插在她的皮肉之上，鲜血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浇灌而下，将大地染的通红而妖艳，而后汇聚成一条嫣红的长河，流入深渊。
大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红衣女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死去，依然是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
“最终，我们战胜了神明的半身。”老人双手拢袖，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但是，噩梦才刚刚开始……”
“等等！你管这叫战争？”徐坤一脸的不可思议，瞪着眼睛看着长须老人，说道：“这是屠杀！屠杀啊！小师姐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过啊！是我的认知出了问题还是你们失心疯了？”
“是的，名为律的神明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过，但是造物主这种生物是很难杀死的，有这么一种较为公认说法——只有造物主才能杀死造物主。”老人伸手指了指身前的长剑，说道：“所以为了杀死律，我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最终用她的血肉与骨骼熔炼出了七把仙兵，这才成功杀死了她。”
“傲慢，她的傲慢，让她死在了她眼中渺小的蝼蚁手中，等到远游外界回来玄得知了一切，一切都已经晚了，王座之上只剩下了干涸的鲜血，而我们已经拥有了足以弑杀神明的力量。”
“七把弑神仙兵，镇天、镇海、镇岳、镇魂、镇玄、镇律、镇灵。”老人每说一个名字，身边就浮现一把兵器，而后时间继续流逝，白衣白发的神灵降临在大地之上，得知真相的他发疯了般毁灭所能触及到的一切，湛蓝的眸子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愤怒，“这是我们和神灵的第二场战争，我们胜了！造物主玄掌握着比律更强大的毁灭性的力量，但其本身的防御力却远不如造物主律，我们凭借着用律的尸骨锻造的七把镇字仙兵，成功将玄也钉死在了王座之上。”
“那一天，我们战胜了神明，登顶了世界的巅峰，成为了真正的万灵之长……一切，本该如此的，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造物主玄在弥留之际，竟然吞噬了律的神格，成为了完整的神。”
“审判降临，那是末日般的景象，神灵的业火灼烧着大地，雷霆与风暴无情地肆虐在人世间，冰冷的寒潮冻结了整个世界，而后地壳皲裂，熔岩喷薄而出，星球在神灵的掌中坍缩成一个质点，最终湮灭成混沌与虚无。”
老人轻抿嘴唇，神色愠怒，声音沙哑而颤抖，微微停顿片刻，继续说道：“造物主玄并没有彻底毁灭原本的世界，他逆转了时间，而后在原本万灵死绝的世界之下再次重塑了一个新的世界，就是而今的昊天大陆，然后将自己的神格一分为二，作为律的神格被留在了那个荒芜的世界，而作为玄的神格则被封印在了这个世界的地府之中，由十位鬼王负责镇守。”
“而做完这一切的他，竟然跟个没事人似的转生为人类活了下来……我绝不承认！人类和神明是无法互相理解的！等他回想起了一切，重新取回神格，这个世界必将再次面临毁灭！”老人喃喃自语，干瘦的手掌握紧而又放松，缓缓道：“必须在他取回神格之前杀死他，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怪物的南宫律……你有这个器量，和我签订契约，然后找到其他六把仙兵的契约者，合力杀死这两个怪物，不然你的师父师母，你周围的一切亲朋好友，都会死！”
徐坤怔怔地看完了所有景象，直到世界再次回归黑暗，他才强忍着心头的震撼与悸动，轻声道：“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终于彻底明白大师兄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了，大师兄自诩为怪物不是没有理由的，而大师兄和小师姐这份离奇的修为境界也都有了极好的解释……但是啊，大师兄也好，小师姐也罢，经过这些天来的相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啊……
他无法想象那样玩世不恭的大师兄和天真无邪的小师姐，会成为世界毁灭的根源，也无法否认在大师兄和小师姐的呵护下一路走到今天的自己，从心底里把那两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对待。
大师兄没死，但必须由自己亲手杀死，否则世界就会毁灭……这就是所谓的的大义吗？
杀死两人而拯救全人类，这就是所谓的正义吗？
小时候无比崇拜正义的英雄，所以长大以后，自己也要成为孤独的正义的伙伴吗？
徐坤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忽视自己周围的人们。
他的心中有一盏天平，一端托着懒洋洋的大师兄和呼呼大睡的小师姐，一端托着整个世界，孰重孰轻，无需多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了，这场战争的最后，双方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明明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能好好活下去的……是谁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呢？
只是人类自己罢了。
但是现在，他还没有完全相信这把仙兵的剑魂所言，他还有一些真相，需要与大师兄当面对质过后，才能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明白了，我会和你签订契约的，但是抱歉，我不能完全相信你说的话，我要自己去寻找真相，等我确定大师兄真该死时，我会亲手杀了他！在那之前，我要你明白一点——”徐坤缓步上前，伸手握住仙兵镇岳的剑柄，目光坚定，正色道：“你是剑，我是剑修，杀还是不杀，我说了算。”
老人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了徐坤的胸口，说道：“这是自然，虽然我生前也是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剑修，但现在只是一缕残魂罢了，侥幸不死，从上一个世界苟活到了这一个世界，其他六个小家伙也是如此，为了锻造杀死神明的兵器，我们七位仙人境修士自愿献祭己身，成为七把弑神仙兵的器魂……”
“那些我不管。”徐坤拔出插在黑暗中的青色长剑，竖在身前，一字一句地：“人为天华，器为地灵，抱神守元，剑心长存，以气为引，以血为媒，承载吾心，缔结契约！在此宣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契约成立，老朽镇岳，愿与少主同生共死。”老人微微一笑，单膝跪地，低头以示臣服。
徐坤也笑了笑，随口说道：“别骗我了，同生共死，你做不到的。”
老人站起身，半点没有因为谎言被拆穿而羞愧，面无表情地道：“身为仙兵，不死不灭，即便主人身殒也丝毫不受影响，这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然而徐坤半点没有同情这个老家伙的意思，只是阴沉着脸开口问道：“你说律已经死了，那现在的小师姐是谁？”
老人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绝不是律，律已经死了，她身体的每一块骨骼都已经成为了七把仙兵的一部分，魂魄也还原成了最基础的虚空能量……所以那个现在正在外边抢救你的怪物，到底是什么呢？”
小师弟揉了揉脸，没来由地有些毛骨悚然，那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一种名为“恐怖谷效应”的心理在作祟。
当机器人或者类人物体与人类相似程度超过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它们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其反感，甚至是恐惧。
披着人皮的大师兄，却是造物主的化身，这个还好，毕竟是类似于神明的存在，可以敬畏，但绝对谈不上害怕。但是小师姐，却连镇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再一想到小师姐平日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非人的目光，徐坤就觉得心理凉嗖嗖的，怂得不行。
“那个，我们还是赶紧出去吧……”徐坤摸了摸脑袋，方才的霸气一扫而空，讪笑道：“总觉得这里阴冷得不行啊。”
“自然。”老人咧了咧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口中默念一字，而后双双消失在了这个一片漆黑的世界中。
世界重归寂静，只有微微发光的荆棘王座，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亘古不变，永恒不朽。
王座之上，漂浮着一只鲜血淋漓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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