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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物我两忘


  北律玄州,剑宗,雪落峰,停雪崖,绒毛大雪从悬崖两侧分流而开,纷纷扬扬,宛如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壁障,在那壁障之内的小天地,依旧是一副青草暖树,鸟语花香的初春模样,而壁障之外,银装素裹,风雪飘摇,整座雪落峰都已经披上了一层白纱。

  雪落峰之所以名为雪落峰,是因为这座大山自打每年的六月之后,便是霜寒骤起,飘雪不绝,一直要持续到来年的开春,这份景象才会稍有好转,重新显露出那宛如昙花一现的青山绿水,草木葳蕤,等于是一年到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这座山头都是隆冬严寒,飞鸟不近,生机不显,一片死寂。

  极少有人知道琥珀真人为什么会选这么一座鸟不拉屎的冷清山峰作为自己的修行之地,但自从琥珀真人和苍青真人分居之后,雪落峰峰顶的人气直线下降,也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寥寥四人:副掌门南宫琥珀、独女南宫律、大徒弟穆雨婷和二徒弟何沥溪。

  又一年风雪载道,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自家闺女也跟着大师侄去了那千万里之外的柳叶州,大徒弟穆雨婷则去了比柳叶州更远的西蛮贺州,剩下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和一个存在感低到宛如空气般的二徒弟何沥溪在雪落峰杵着,着实有些寂寞。

  南宫琥珀是剑宗难得出一趟远门的峰主,倒不是说她是个喜欢家里蹲的死宅,而是当年北寒关一战与后来生下小律所经历的那场天劫所落下的病根子。她现在的飞升境其实就是个纸糊的飞升境,究其真实战力只能勉强算得上渡劫巅峰,只有身处九峰范围之内,如天地压胜,才能发挥出飞升境的战力,所以理所当然的,就被一众峰主们强行留在内门坐镇大本营,尤其是事事对她言听计从的东方苍青,在这一点上却是半点都不退让,即便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准她离开宗门半步。

  众人心目中那个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飞升境,其实都是揍东方苍青揍出来的,然而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九峰峰主和算半个儿子的大师侄等为数不多的几人。

  修为问题还是其次,最重的是她那一身天劫之伤与大道之伤,一人独战三位比起自己只强不弱的飞升境异兽之王,真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能完成的壮举?那一战之后,南宫琥珀险些跌落飞升境,一身大道之伤几乎割裂了她所有的气脉,一旦运气便好似无数飞针在体内游走,痛苦不堪,还有那无法修复的天劫烙印,南宫琥珀怀孕期间经历的那场浩荡雷劫,换个肉身不算坚韧的飞升境修士都有可能被活活劈死,但南宫琥珀挺了过来,代价是这辈子只能窝在雪落峰,依靠峰脉中那一条地底寒髓来压制密布神魂的天劫烙印。

  这些年来,南宫琥珀走得最远的地方,是跟着东方苍青去了一趟仙界,去找寻能够压制自己伤势的神物。

  那个荒凉寒冷的毁灭之后的世界,除了残骸,其实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冰冻三尺,大雪满天,荒无人烟。

  还有一些荒诞到骇人听闻的风景,比如说九座光秃秃的、依次排开的剑峰,以及群山之中横亘数万里的巨大剑痕。

  世界的真相有时候残酷到令人心生绝望,越是站在离天空越近的地方,便越是觉得天意难测,大道诡谲。

  好在东方苍青和南宫琥珀都不是喜欢多想的人,他们捡回了一个孩子,甚至都没有在意那个孩子的出生,究竟是怎样披着人皮的怪物。

  副掌门坐在暖春小天地的凉亭里小憩,何沥溪寸步不离地陪着自己的师尊,不言不语,目光清澈。

  她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小姑娘,也是一个存在感稀薄的小姑娘,如果说风隐峰二师兄的话全部都由不同音调的“嗯”组成的话,那么何沥溪那就是干脆只剩下点头和微笑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修行十年,不声不响修炼到元婴巅峰,全宗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南宫律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师姐,穆雨婷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师妹,副掌门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徒弟,就连突破到元婴境本该降临的天劫,都仿佛遗忘了她的存在。

  大师兄只记得在徐坤出现之前有三十五个内门弟子,可是数来数去只数到了三十四个,每个月宗门发月供的时候都忘了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所以她穷到令人发指,但好在她买东西也从来没给过钱,因为所有人都忘了向她要钱,每年的宗门大比排行榜上也没有她的名字,因为那件半仙兵榜单也跟着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的修行进展不快,但稳定前行,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仿佛时间也跟着将她一块遗忘。

  她长这么大,唯二的两位注意到她存在的人,是一对兄妹,一个是漆黑如墨,一个是莹白如月,然后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了,因为那两位的存在感,比起她来说,好像还要更加薄弱。

  她是被世界遗忘的人,所以她对这个虚假的世界不曾抱有半点留恋,她经常呆在师尊身边,因为师尊身边有着让她心安的力量,尽管师尊也忘了她的存在,经常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发呆。

  南宫琥珀忽然抬起头,一袭青衫破雪而来,径直闯入这片小天地。

  来人拍了拍身上的雪尘,抬头一眼便瞧见了趴在凉亭栏杆上的副掌门,微微一笑,走到同样一身青色长裙的南宫琥珀身边坐下,轻轻牵起妻子的手掌,轻声道:“为夫去了趟东海临州的东临关,一隔半月,有没有想念为夫呀?”

  南宫琥珀默默拎出了自己的四十米大刀,东方苍青浑身一颤,瞬间闭嘴,脸上堆满了尴尬的笑容。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南宫琥珀冷笑,继续靠着栏杆发呆。

  何沥溪默默退到了凉亭之外,扭头看向远处天空白茫茫的风雪。

  东方苍青轻咳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笑眯眯地道:“我这里有一封长眉老鬼从柳叶州寄来的信哦,还没来得及拆呢,没准有小律的消息也不一定。”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书信交流,打个剑令很难吗?小律这孩子也真是的,半点不心疼我这个当妈的,都出门一个多月还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南宫琥珀翻了个白眼,随手夺过东方苍青手里的书信,非常粗暴地撕开信封,而后粗略地扫了一眼,神色微变。

  “怎么了?”东方苍青微微一愣,也跟着凑了过去瞅了一眼,一瞬间皱起了眉头。

  信里只有一句话:

  君曦长老,请和我交往吧!——爱你的,斜斜。

  “什么情况?”南宫琥珀脸上青筋直冒,没好气地骂道:“这老小子是发情了还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竟然把主意都打到我家君曦身上来了,想死吗?一大把年纪了安享晚年不好?”

  “我没记错吴斜好像才六十七岁吧?渡劫境修士的寿命活个两千多年不是问题,他还年轻呢,而且是个处男。”东方苍青神色古怪,吴斜这老小子十有八九是寄错信了,而且这家伙不会用剑令,是个土生土长的修真土著。

  “那么一大把胡子!那么长一对眉毛,你告诉我是个年轻的小处男?”南宫琥珀一脸的不信,连带着看向自己老公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人渣。

  东方苍青耸了耸肩,无奈道:“没办法,修真压力大,没有变成秃子都已经算他厉害了。”

  南宫琥珀冷冷地看着东方苍青,恶狠狠地道:“我不管,我要听到小律的消息!”

  东方苍青一脸错愕,不解道:“你直接打电话问啊?”

  南宫琥珀又拎起了她的四十米大刀,东方苍青瞬间会意,掏出剑令开始拨通了女儿的号码,片刻之后,话筒里头传出一个慵懒的男声:“喂,师父,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有事您请说,没事我继续睡觉。”

  掌门真人嘴角一扯,咆哮道:“为什么小律的剑令会在你小子手里?小律呢?让她接电话!”

  “哦,她在旁边睡觉呢。”话筒里的男声依旧带着疲倦,那种感觉就仿佛……事后一般。

  “你们……你们两个睡一块?”东方苍青感觉自己血压在直线飙升。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你喜欢喝什么酒?”

  “嗯?苦寒酒,怎么了?”

  “明年清明节我会往你坟头上浇一吨苦寒酒的,现在先吃我一发原子弹吧!”东方苍青说着,恶狠狠地祭出了自己的本命飞剑,作势就要往柳叶州来一发天降正义清理门户,结果被旁边的妻子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瞬间打断了施法,就连手里的剑令也被一块抢了过去。

  “喂?夜玄吗?让小律接电话。”南宫琥珀的声音冷静而又不容置疑,威势十足。

  “好嘞!”

  ——

  柳叶州,稻香村。

  躺在摇椅上神色疲倦的大师兄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和两个糟老头子下棋的红衣小姑娘,伸手扬了扬手中的剑令,吆喝道:“小律,师母让你接电话!”

  “哦哦,好的——将军!”小姑说着,将手下的棋子往前一推,而后迅速起身,小跑着来到大师兄身边,接过剑令后直接坐在大师兄腿上,头上的红花一颤一颤的,翘起嘴唇撒娇道:“娘亲,有没有想我呀?嗯?我在和吴爷爷、张爷爷下棋呀!哦哦……嗯呐,大师兄对我挺好的呀!哦哦,我知道的,要防火防盗防师兄是吧?嗯嗯!放心吧,贤妻良母拳和相夫教子腿我都已经学会了,还有断子绝孙脚……”

  大师兄嘴角抽搐,得,看来自己以后有福了。

  距离收到洪福贵快递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大师兄用彼岸花王在本身没有气脉的小师妹体内生生开辟除了一条气脉,使得本质上甚至算不上修士的南宫律,这会儿已经由万年筑基向下修炼出了一个练气一段,筑基境的体魄不变,但是有了灵气在体内绕行之后,小师妹便可以勉强使用一些类似于御剑术的低级术法了。

  当然,前提是她得能把御剑术的口诀给背下来。

  大师兄对此丝毫不抱希望,但他还是做了,尽管他也不清楚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人生活在世界上,总会遗忘太多的人与事情,也会被太多的人与事情所遗忘,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哪怕是一个名字,哪怕是这个世界的神。

  那么这个世界有神明吗?

  有的,那是一个久远到被人们所遗忘的故事,故事的结局凄美而又绝望,像是三途河两岸血红的花海。

  大师兄枕着双臂,物我两忘,呼吸平稳,而后缓缓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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