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节 矫正(3)
“元年春王正月……”
眭弘捧着书稿,轻声的念了起来。
书简上的文字,因为有着小纂与隶书两者完全不同的字体,所以,他很简单的就认出了那些是自己的?那些又是偶像所写。
《春秋公羊传》一书,其实很简略。
连经带传,全文四万四千余字。
这还是经过董仲舒和胡毋生两位大师,共同增改之后的结果。
据说在数十年前,这部书稿的全文连三万字也没有。
是故,读和学习公羊传,对于当世任何一个学子来说,都是一件艰苦而枯燥的事情。
想想看,不过四万四千余字,却要述隐恒庄僖文宣成襄昭定哀二百二十四年历史,还要恢弘大义,宣扬大一统、尊王攘夷等核心主张。
对于公羊学派的学者们来说,这本书,一个字可能就蕴含了无穷大义!
故而,自董仲舒以来,抠字眼,蔚然成风。
一千个公羊学者眼中,可能就有一千个不同的解读。
当然,总的方向和思路,都是沿着董仲舒和他的门徒弟子,开创的道路。
眭弘也是如此,这部书稿上,他做了许多自己的理解。
写了许多自己对《春秋》大义的见解。
就像这《春秋》抬头的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他就模仿着老师和前人的思路,在其旁用着小纂注释着:此盖春秋之义,大一统也!大一统者,文王之道。
这也是当世公羊学者的统一注释方向。
可是在现在,他却发现,在这些小纂文字之旁,出现了许多隶书小字。
仔细辨认后,他忍不住读了出声:“王正月,盖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料之月也!”
“大一统,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奉之为始!故曰大一统!”
“夫子何以如此?此盖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故孔子对丁公以徕远,哀公以论臣,景公以节用!”
“昔者夏人殡于东阶,周人殡于西阶,而殷人殡于两阶之间!故自古王者出,无不改制更化,弃旧扬新!”
“故此孔子以告后王,当以维新改制,更化新道,建不世之功,立万世之法之训也!”
“王者之制若定,自是天下皆从,由是大一统,天下万物无不一一以奉王者之道!”
这些文字,看的眭弘真是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此真夫子之道也!”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不敢再看简书,抬起头,细细揣摩自己方才所看的文字。
越想越觉得,真是至理名言!
眭弘想着自己曾经受过的教育,更是深以为然。
夏商周三代先王,不仅仅不同礼、不同法,连其正月也完全不同。
甚至连占卜的方法和所用的龟甲,乃至于民风、国政、社会都截然不同。
换而言之,汉若要受命,就必须走出一条有别于夏商周的道路。
就必须用与先王不同,但合乎时代发展趋势的道路。
“我曾听闻人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眭弘在心中感慨着:“今吾读侍中之训,不过数十字而已,就已远胜我昔者四岁苦功!”
“大哉张公!”
心里面更是满满的都是崇拜,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偶像的好感与崇敬、敬仰之情,立刻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这崇敬之情一起,自然是觉得张越说什么都是对的。
眭弘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的篇幅之中,这位侍中公,好像是收笔了,也可能是觉得,这些内容前人已经讲得很仔细了,又或许是因为这位侍中公不太想谈这些事情。
总之,接下来的整整一卷书简上,都很少再看到他的字迹。
最多是帮他改了一下某些错别字或者错误的解读方式,在旁边画下了圈。
眭弘检查了后发现,确实是自己错了。
内心顿时惭愧不已,汗颜万分。
直到……
隐公三年这一条目录下,侍中公的兴趣忽然爆发了。
而且,爆发在一个眭弘以及他的老师甚至董子也没有注意或者说太特别留意的地方。
“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轻声念了一遍经文,眭弘将视线挪到了旁边,那些密密麻麻的隶书上,仔细一看。
整个人立刻就轰的一声,炸了!
“何讥世卿?盖王者无内也,而世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而卿大夫、士官,以选贤任能,方能佐天子以治元元,且若有世卿,则必上夺君主社稷之权,下侵黎庶人民之利,故春秋讥之、刺之、诛之!”
“讥世卿,刺乱臣而诛齐田、晋之赵、魏、韩而已……”
“大而化之,至于天下则曰:世袭者衰,任贤者兴而已……”
这一段话,可真是挠到了眭弘的痒痒处。
反世袭,就是给士大夫争权力啊!
特别是给像他这样的出身低微的士大夫争权力。
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更是给天下开创一条全新道路!
世袭无能之辈,就该退位让贤啊!
眭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呐喊着:“世袭乃世间最大弊端!君子之泽,三世而斩!除世袭,必新王之道!”
继续看着,很快,眭弘就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
简书上,一条条新主张、新理论,不断的出现。
而且,看起来,逻辑自洽,合理合情合法。
直到将所有简书看完,眭弘抬起头,愕然发现,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但他的整个人,却已经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道路!”
“这才是真正的真理!”眭弘喃喃自语着,握紧着拳头。
假如说以前,他还只是单纯的崇拜对方,仰慕对方的话。
那么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全然信服了对方,为他的渊博学识与卓绝眼光所折服。
恨不得,为王前驱,粉身碎骨!
和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眭弘,现在脑子里,只想着马上去找志同道合之人分享自己的发现和主张。
那么,现在谁和自己可能志同道合呢?
眭弘下意识的想到了那四个师兄,和他一样,得到了侍中指点和回复的年轻人。
于是,他收拾起书简,就要出门。
却迎面撞上了行色匆匆,满脸兴奋而来的杨喜、葛先、李序、陈番四人。
“四位师兄……”眭弘看着四人,就是一楞,连忙拱手道:“快请进……”
杨喜等人,都是满脸兴奋,对着眭弘一拜,就一起进了书房。
“眭师弟,可已经看过了侍中回复的书稿?”刚刚进门,门都没有关好,葛先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眭弘点点头,叹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侍中公真乃当世豪杰,所言所述所训,字字珠玑,震耳欲聋,令小弟心悦诚服啊……”
“吾等亦然……”葛先严肃的道:“读侍中之训,吾深以为,此必天下未来必经之路!”
葛先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递给众人,道:“诸位请看,此吾从侍中所批复吾之诸书稿中,抄录而出最令吾震撼及发省之句……”
众人围在一起,摊开帛书,就看着上面的文字,五双眼睛相对而看,纷纷叹道:“吾等亦然……”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今天是他们打开新世界大门后的新生。
书稿之中批复回来的文字,不止令他们对《春秋公羊传》有了全新的体会和认知。
更加坚定他们本来就无比坚定的朴素诸夏民族主义。
更紧要的是,批复之中,出现了无数新词汇、新主张和新要求。
譬如,谈齐恒公时,明确提出了‘昭昭天命’,主张恒公受命,攘夷狄救中国,是恒公之昭昭天命。
而现在,中国也当有自己的昭昭天命。
士大夫们应该去找到这个昭昭天命,并将之实现。
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和使命。
也正是因此,眭弘、葛先等人才如此兴奋。
昭昭天命在我,这是汉人的本能和潜意识。
只是在今天以前,没有人公开提出和总结而已。
如今,这个概念被具体提出,立刻就让他们脑洞大开,难以自抑的陷入了狂想。
既然,中国有昭昭天命和实现天命的任务。
那么,诸夏就当是特殊的,有别于夷狄藩国的神圣之国。
既然诸夏特殊,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理所应当。
因为,特殊的诸夏中国,负有对全世界义不容辞的责任。
而这个责任就是海内混一!
“中国凡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眭弘就激动的说道:“自周公迄今,已有数百年未闻圣人教诲……是该当有圣人降世,教化世人,明确道路,砥砺前行,为我中国制法……”
其他四人听着,都是点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那么吾辈的责任与任务,就当是为圣王降世,做好准备……”大家目光灼灼,几乎异口同声的道。
“夏以忠,殷以敬,周以文,而汉之政风,吾等未知……”李序忽然叹息着,有些惆怅。
对于谷梁学派或者其他主张守旧的派系而言,当然会抱着过去的老黄历不撒手,认为‘夏政以忠,忠之弊,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弊,小人以鬼,故周人用文救之,文之弊,小人以塞,救塞莫如忠’主张回到夏代来救世。
但对于公羊学派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满脑子危险激进思想的家伙来说。
这是胡扯蛋!
三代之治,固然辉煌。
但它们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情况和夏代的情况能比吗?
更别提,现在夏之政到底是怎么个运作法,根本没有人能讲得清了。
就连周制、周礼,也早就失传了。
回去?回得去吗?
“不然……”眭弘却轻声道:“侍中公,曾在吾之书稿之上,训示说: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故复兴之路,必自据旧而起……”
“或许,吾辈可以从百家之书中,寻求到一些答案与线索……”
葛先也是点头,道:“或许正是如此,欲要兴盛大道,不可不据旧,正所谓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昌茂,故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
“可是……”眭弘喃喃自语着,问道:“吾等当复兴什么呢?”
从诸子百家的思想里寻找智慧,汲取营养,这是公羊学派的看家本领。
今日之公羊学派能有这么强盛,靠的就是从法家、阴阳家、黄老学派的思想里吸取大量的营养,并消化成自己的思想。
可问题是,前辈董子等人,已经差不多把能走的路走完了。
再去汲取……
恐怕不是什么易事吧?
“或许,吾等将来有机会,当去当面问一问侍中公……”一直有些沉默的陈番忽然道:“或许侍中公能给吾等答案……”
“嗯……”众人都是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对了……”葛先忽然看向众人,问道:“诸君对侍中公的这些言论如何看待?”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简书,递给众人。
众人接过来,看了看,然后看着葛先。
“葛师兄,您的胆子真大……”良久眭弘叹道:“这种话,也敢写于书上……”
“有什么不能说的?”葛先笑着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自古独夫民贼,胆敢暴政残民,则天地不容,书曰:时日皆丧,予及汝皆亡!桀纣之君,当然人人得而诛之!汤武革命,从来顺天应人!”
他指着书简上的那几行楷书,道:“关键是,侍中公的回复……”
“诸君请看……”
众人将视线汇聚过去,看了一眼,然后都是深吸了一口气。
眭弘甚至忍不住小声的念了起来:“吾闻太宗皇帝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自古人主在位,自当以保民、养民为任,而天下人皆当一一尊奉之,何也,此春秋之大一统也,少数服从多数,局部服从全体,郡国服从朝堂,朝堂服从天子,敢有乱命者,人人得而诛之!”
“且夫,桀纣之失道,其臣独无辜乎?”
“亡道之君,必有亡道之臣,必用亡道之策!”
“一人可乱天下乎?必天下人自乱天下也,不然,孔子何以书《春秋》?书周天子之失德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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