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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九节 毛诗南来


  长安东宫,宫门缓缓大开,太子妃史氏率领着这小小的宫阙中的诸多妃嫔、皇孙,迎出宫门,走到一辆宫车前,纷纷稽首:“臣妾(儿子)恭迎夫君(父君)回宫……”

  刘据缓步走下宫车,望着自己的妃嫔子女们,道:“都起来吧……”

  此番出京,这位汉家太子在郁夷县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直至亲眼看到有雨水从天而降,滋润大地,他才放心回转长安。

  在郁夷这一个多月,他亲自坐镇在郁夷县衙,指挥调度,还不断从博望苑征调物资,总算将旱灾对郁夷百姓的影响,减少到最低。

  可是,他的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回想着在郁夷的见闻,这位帝国的储君,紧紧的握住了拳头。

  众所周知,这位太子其实是已故的长平烈候卫青抚养、教育长大的——毕竟,当今天子壮年之时,不是在封禅、寻仙问道,就是走在封禅与寻仙问道的路上。

  父子两人一年到头,见面的时间可能还不足四五次。

  以至于,父子的感情,远不如卫青与天子的君臣之情。

  而这位储君自然受舅父卫青的影响极大。

  甥舅的性格,更是特别相似。

  都是同样的好好先生,都是同样的淳淳君子。

  但在现在,这位大汉太子心中仿佛有着一座火山正在暴怒的翻滚!

  以至于,他刚刚下车,竟没有同过去一样,下令给随行大臣、宾客赏赐,反而冷冷的下令:“诸卿随孤劳苦月余,皆赐告,予三日休假……”然后便在妃嫔、妻小的簇拥下,走进了那扇冷冰冰的宫门之内。

  望着那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合拢。

  百余名太子臣属、宾客,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这位家上,这位储君,看来……还是没有消气啊!

  “小毛公回信了没有?”人群中,江升拄着拐杖,问着左右的弟子。

  “回禀老师……”一个年轻的门徒趋前拜道:“毛先生在三日前回信了,说是已命贯公门徒延年公子前来长安!”

  “延年公子?”江升闻言,眉毛一扬,问道:“可是那位号为‘能兴我诗者,延年也’的延年公子?”

  毛诗学派,乃是汉家三大《诗经》流派之中最年轻,但人才最多的一个新兴学派。

  自老毛公毛亨先生于河间立君子馆授业开山以来,不知道多少天下英才,慕名往从。

  毛诗学派由是迅速发展起来。

  特别是在小毛公手里,得到了已故的河间献王刘德的大力支持。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政策给政策。

  有钱就好办事,君子馆鼎盛之际,号称门徒一千八百,有贤达三十六人。

  其中最知名的莫过于小毛公的关门弟子,如今毛诗学派的实际领袖贯长卿。

  贯长卿治《诗》据说极为严谨,其家学更是无比渊博。

  乃父贯高,曾治《春秋左氏传》,师从大名鼎鼎的贾谊贾长沙,为河间献王拜为博士,地位与小毛公是一样的。

  及长,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儒之子,就拜入乃父知己至交毛亨门下,专修毛诗一派。

  在这近二三十年,随着小毛公老迈,这位贯郎便实际主持起了毛诗学派和君子馆的事务。

  正是在他手里,毛诗学派在失去了河间献王这样的大金主后,发展速度却丝毫没有落下。

  二十年间,教育出无数精英名士。

  甚至有门徒已经官至两千石,拜为一方太守,牧养一郡之民!

  是故,汉家儒生将这位贯长卿尊称为‘河间贯翁’以示尊重。

  而这位贯翁治学严谨,授徒数十年,据说从来不苟言笑,无论门徒弟子成就如何,一直都是不动声色。

  直至五年前,一个从齐国而来的年轻人,拜入这位贯翁门下。

  一入门,被得到了这位贯翁的重视,更被收为关门弟子,视为衣钵传人,更曾公开赞誉说:“能兴吾诗者,延年公子也!”

  由是,这位延年公子名动天下,被钦点为毛诗学派下一代的精神领袖。

  如今,这位小毛公的徒孙,毛诗学派下一代的领军人物,居然破除了毛诗学派连续三代‘不仕’的传统,毅然进入长安。

  他想干什么?

  江升握紧了手里的几杖,脸色有些难堪。

  本只想找个盟友,来打压一下那个张子重和公羊学派。

  他可从未想过要引狼入室啊!

  江升很清楚,论起治学,他不是顶尖的。

  在学术上,成就比他大的,比他高的,当世还有好几位。

  甚至就连当年的那位谷梁学派的耻辱博士狄山在学术上的造诣也比他高许多。

  更别提董仲舒、毛苌这样的顶尖学阀,以一己之力,将一个学派带到巅峰的超级鸿儒了!

  如今,毛苌先生虽然垂垂老矣,早过古稀之年,据说口齿俱掉,连走路都走不动了。

  但……

  若是太子有诏,朝廷派出安车蒲轮,天子使使亲迎之,江升知道,哪怕下一秒就要咽气,这位小毛公爬也会爬到长安来!

  当年,建元新政时,鲁申公九十好几了,还不是一样不顾旅途劳顿,不远数千里而至长安。

  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这在所以儒生心里都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和恐惧。

  所以作为夫子的徒子徒孙们,自诩为儒家正统的各个学派的巨头们,没有一个可以抗拒天子的召唤和辅佐储君的诱、惑。

  这不止是每一个儒生的使命,也是每一个儒生的理想,辅佐君王,治平天下,教化世人!

  只要他是儒生,就无法拒绝这从内心发出来的呼声与灵魂中的召唤!

  “却是我失策了……”江升拄着拐杖,面向北方。

  他原以为,毛诗学派从老毛公毛亨先生开始,就已经足足三代传人选择了专心治学,不理俗物,大约对于政治和执政没有什么野心。

  现在看来嘛……

  人家的野心,大大的!

  一出手,就将自家的下一代传人,下一代的领袖,派来长安。

  若能打开局面,贯长卿和毛苌还能安坐河间?

  君子馆怕不也得搬到博望苑了!

  若君子馆迁至博望苑,谷梁君子何处栖?

  而偏偏,对方是自己邀请来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江升在心里想着,旋即,他就摇了摇头。

  他看向新丰方向,那位张子重也非什么易与之辈。

  这解延年虽然说的很厉害……

  但恐怕也打不过对方!

  若是这样的话……

  “两虎相争,吾或可收渔翁之利!”江升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毛诗学派的下代传人入京,必定会携带着毛诗学派的一些底蕴和依凭来此。

  若果真如此,说不定还能一窥这个几十年来一直隐藏在赵国的儒门分支的力量。

  ……………………………………

  蒲坂塞,如今依旧默默无闻,但在汉室被极为重视的要塞。

  盖因为,自函谷东迁,关中就失去了最坚固的东方屏障。

  为了弥补,自元封以来,汉室便在华阴东北的旧晋国桃林塞基础上重建了新的桃林塞,以扼守关中与雒阳之间的交通咽喉,拱卫长安。

  而为了拱卫桃林塞,便在大河北岸修建了这座蒲坂塞,以掩护和支应桃林塞的侧翼安全,同时阻隔来自黄河南岸的敌人突袭关中。

  这个要塞系统,将会在未来两三百年间不断完善和发展,最终在八九百年后,取代原有的函谷关,成为大唐帝国的关中防御核心——潼关要塞系统。

  但在此时,由于大汉帝国正直如日中天,来自国内的敌人,已不可能威胁长安的安危。

  所以无论是桃林塞还是蒲坂塞,都还很简陋。

  特别是蒲坂塞,只驻守一个司马的郡兵,作为治安部队存在。

  倒是在这涛涛黄河之中,有着几条楼船会不时巡逻。

  这些是大司农控制的楼船,它们的主要职责,就是截停往来货船、商船,查查看对方有没有交车船税。

  若没有交税的话……船上的货物,大司农就敬谢不敏了。

  船主若运气不好,甚至可能会被大司农喊去喝茶。

  告缗政策虽然在事实上终止了,但告缗的法令可还没有废黜。

  撞到大司农手里面,还被抓到实锤,倘若没有关系和后台,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成分,船主就要给大司农大白工了。

  是故,在这蒲津渡前的河域,往来商船、客船,基本上都是已经交过车船税的。

  讲道理,汉家的车船税其实并不高。

  五丈以上的大船,才征一算,也就是一百二十钱。

  就这样也有很多人不想交,不愿意交。

  就如现在,望着前方那艘巨大的楼船,一艘行驶在这河道上的货船商人骂骂咧咧的说道:“这些天杀的税吏!”

  一边骂着,一边不得不将几份大司农的公文拿出来。

  准备应付那些可能的检查。

  没办法,当年的告缗杀的天下商贾豪强丧胆。

  在现在,几乎没有几个人敢冒着抄家流放的危险偷税漏税了。

  特别是大型货船和商船,只能咬牙切齿的掏钱交税。

  “与民争利,长此以往,国安能宁乎?”一个年轻的儒生,站在船头的甲板,看着这一切,痛心疾首的感叹。

  当年,孟子见魏惠王,惠王开门见山就问道:“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答曰:“王何必言利,有仁义可也!”

  这算是儒生们第一次在义利观上引入仁义价值为准绳。

  但真正让儒生们觉醒的,还是二十余年前,董仲舒提出来的一个理论。

  当时,董仲舒明确提出了‘已受大,不取小’的思想,由是发明了一个词语‘与民争利’。

  这个词一发明,立刻风靡天下,为儒家各派广泛接受引用。

  然后,再悄悄的掺进自家私货,就变成自家的理论了。

  纵然是董仲舒,对这样的行为,也是徒之奈何。

  诸子百家一大抄,真要较真,他董仲舒的论著里,也抄了许多人的东西。

  不止是儒家的,他还抄了法家、阴阳家、纵横家和黄老学派的东西。

  这自古以来,文人引用他人的理论和话,再加点东西,变成自己的可谓是传统了。

  等董仲舒一死,这‘与民争利’理论就失去了解释人,于是天下学派就更加肆无忌惮的往这个结论里塞东西。

  完全就将董仲舒的立论精神丢到一边,无视董仲舒强调的是‘食禄之家’不要与民争利。

  不要去经营私营产业,专业为国为民,当好人民公仆。

  以至于在现在,很多南方的儒生,干脆就将‘与民争利’理论和国家朝廷挂钩起来。

  认为朝廷收商税,就是与民争利!

  楼船收鱼盐税更是与民争利。

  至于盐铁衙门,简直就是倾南山之竹,倒东海之水也难以书尽洗清的邪恶存在!

  在北方这种论调稍微要轻微一些(主要是因为有公羊学派和法家势力的存在),但也不见得比齐鲁地区温柔到那里去。

  此刻,这位年轻的儒生,就用着充满仇恨的眼神,望着那横行在这黄河之上的楼船税船。

  作为一个来自齐国的地主子弟,税吏在他眼中的形象,早已经臭不可闻。

  南方郡县的地方基层上,那些胥吏们如狼似虎,敲骨吸髓的盘剥和压榨着庶民甚至是中产的地主。

  以至于地方上流民无数,秩序混乱。

  他少年时生父就险些因为抗税而被胥吏杖杀,这使得他恨透了税吏。

  等到拜了恩师,读了诗书,明白了先王之道,知晓了圣人之教,他就立志要‘澄清宇内,上佐君父,下安黎庶,以齐七政,效周公之行,立生民之教’。

  要令这世界,再现治世之音!

  “吾尝闻汉有长孙,有恢弘大志,欲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年轻人望着滚滚黄河水,心里想着:“此去长安,必佐贤孙,宣我鸿图志!”

  至于传说中的那些对手们?

  在他看来,全部都是战五渣!

  他是谁?

  他可是君子馆中有史以来最杰出的门徒!整个毛诗学派数千门徒弟子,包括他的老师贯翁全部交口称赞,以为毛诗未来可兴于己手的才俊!

  年不过二十五岁,就已经被恩师收为关门弟子,作为衣钵传人培养!

  而他的对手,据说最强的那个叫张子重的家伙,不过是毛诗弃徒,不堪造就的顽劣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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