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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六节 诸子齐聚(2)


  “江先生……”董越轻声笑着,对着自己面前的这位老朋友说道:“吾记得当年,先生与吾父辩论,曾以偃兵为要,力主非战!”

  董越说着,眉毛都飞舞了起来:“如何今日,却来此地?”

  江升听着,不动声色的哼哼了一声,答道:“偃兵,非是休兵!”

  “乃是为天下,为万民而作!”

  “圣人亦重兵戈!”

  “舜伐有苗,禹继征之,书云: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

  “故圣人也非独有仁德,亦有雷霆!”

  董越听着,呵呵一笑,脸上更是流露出了‘你也有今天?’的神色。

  正巧,此时从远方驶来一辆马车。

  一位须发皆白,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岁的老人,巍颤颤的在弟子们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董子和江子在谈论些什么?”老人拄着鸠杖,戴着通天冠,走上前来,轻声问着。

  “老师怎么来了?”董越一见,立刻上前恭身拜道:“不肖弟子越恭问老师安!”

  便是江升,也不得不上前,执弟子礼拜道:“老先生安好!”

  “先生不在鲁郡纳福,怎么来了长安?”

  “老朽听闻,长安出了位年轻后生,颇通经义,难耐猎喜之色,故此来也!”老人轻声说着,别看他年纪很大了,走路都有些巍颤颤,但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而且很有气势。

  最起码,无论是董越还是江升,在他面前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没办法!

  当时间走到今天这个节点,当年叱咤文坛的儒门领袖们纷纷凋零。

  这位老人,已经是为数不多,硕果仅存的儒门领袖了。

  他和董仲舒、胡毋生、鲁申公,当年的地位相差无几。

  他显赫的时候,董越还只是一个孩子。

  就是江升,彼时也只是一个不得志的地主子弟。

  更紧要的是——他有着超然的地位。

  在儒家内部,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两大阵营对立的今天,这位老人是为数不多,能同时得到两个阵营尊敬和认可的大儒。

  因为……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而这位老人,便是当世唯一的礼法权威,《礼》在汉季的第四代传人,故礼官大夫、广陵内史徐襄。

  在整个汉室,他的地位和济南的伏生后人一样是超然的。

  伏氏家族能超然是因为保留了尚书。

  而徐家能超然,是因为他们继承和发扬了《礼》。

  徐襄的祖父徐公是高堂公的唯一传人,而高堂公是《礼》的最后传人。

  哪怕徐家能传承下来的,只是孔子《礼记》的残篇,仅有士礼的范围。

  但这也让徐氏家族,把持了汉家的礼仪解释权。

  从太宗孝文皇帝到现在,汉太常卿的礼官大夫,全部都是出自徐氏家族的子弟和门徒!

  整个天下的士人,也都以去鲁地徐家听讲,学习礼记为荣。

  董越年轻时,就被乃父亲自送到鲁国,在徐襄门下听讲三年,虽然只是记名弟子,但老师就是老师。

  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所以董越起身后,就立刻上前,取代了原本搀扶着徐襄的一个年轻人的位置,扶着这位老师,轻声道:“老师来的正好,方才,江先生和学生谈到了古圣人用兵的事情……”

  “江先生说,圣人亦用兵戈,以威天下,以顺万民……”

  徐襄一听,眉毛一跳,看向江升,问道:“江子,这是真的吗?”

  江升顿时脸色跟吃了翔一样难受!

  谷梁学派和公羊学派,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释和看法。

  就像战争。

  公羊和谷梁,同时反对不义之战!

  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便是最激进的公羊学者,也不会支持‘不义之战’。

  因为,那不仅仅有悖良心,更是欺师灭祖——孔子、孟子、荀子,终其一生,都在抨击不义之战。

  所谓的春秋之诛,就是诛乱臣,诛不义。

  但,在具体的战争问题上,两者立场完全南辕北辙了。

  在过去,公羊学派高举‘大复仇’‘大一统’思想的旗帜,立场鲜明的支持对匈奴、南越、朝鲜的用兵。

  为什么打匈奴?

  因为君子报仇,十万年都不算晚!

  当年匈奴人的暴行,必须得到清算。

  为什么打南越、朝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

  但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学派,素来主张的是偃兵,是弭兵。

  简单的来说,就是用爱发电,国家仅需要保护好禹贡标识的诸夏九州本土的安全,外面的夷狄禽兽,打生打死,就随他们去了。

  反正,死的又不是诸夏人民!

  对吧!

  但在过去,因为公羊学派的激进立场,谷梁学派就干脆闭口不谈战事,主张偃武兴文,爱与和平。

  然而今天,徐襄却听到了董越告诉他,江升居然主动谈起了过去闭口不谈的事情。

  这让他如何不好奇?

  江升在心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上前拜道:“先生,易有折首之卜,大为圣王之事;诗有雷霆之怒,张周公胸襟,晚辈不才不敢违之!”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向董越,几乎是咬着牙齿道:“不过,不义之战,劳师远征,劳民伤财之事,晚辈依然是坚决反对的!”

  徐襄听着,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只是呵呵的笑了笑。

  他今年已经快九十岁了。

  老的牙齿都要掉光了,随时可能去九泉之下,与先师相见。

  才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掺和到谷梁和公羊的恩怨情仇之中。

  只是……

  此事,也让徐襄知道了世界在变化。

  春江水暖鸭先知。

  连素来闭口不谈战争的谷梁,也不得不从故纸堆里,为自己的立场转变找借口和依据。

  由此可见,天下士林和民间的风潮,正在渐渐转向。

  而且,来势汹汹,以至于江升这样的老顽固,都不得不开始微调立场,来顺应人心。

  想到这里,徐襄就越发的知道,这一趟冒险来长安,来新丰是赌对了!

  这个险没有白冒!

  那位侍中官,确实值得他冒着可能因为旅途劳顿而导致健康恶化的风险来一趟长安!

  徐氏不似现在的儒家今文和古文各派,大抵都是元光后崛起的。

  徐家历史悠久。

  打从太宗孝文皇帝开始,徐家就是刘氏大臣,世袭的礼官大夫,对政治的介入程度非常深,徐氏的地位和富贵,也有赖于和当朝的贵人、天子之间的良好关系。

  可以这么说,没有天子和当朝贵人们的支持和承认,老徐家啥都不是。

  所以,这次进京,徐襄的意图非常明确——给子孙们留下一个香火情。

  简单的来说,其实就是交易。

  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碰瓷。

  主要目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超然地位和名望,来给那位新贵撑场子、背书。

  最好,让其能喊一声‘老师’。

  这样的话,徐氏子孙,未来肯定不用发愁了。

  只要那位新贵,能够保持目前的态势,老徐家起码可以再垄断和霸占《礼记》权威五十年!

  可能对现在天下的士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们来说,徐襄的想法实在过于阴暗和龌龊了些。

  但……

  对徐家这样的世家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

  休说那位新贵是儒家的自己人了!

  便是敌人,当初儒生们也没少帮忙!

  法家的晁错,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初,晁错是怎么崛起的?

  他的第一桶金从哪里淘的?

  答案是儒家,晁错是通过帮助济南伏生整理《尚书》,从而正式崛起!

  而彼时,儒法两家,可是势同水火。

  儒家骂法家是‘暴秦元凶’‘苛政猛于虎’。

  法家大骂儒生‘五蠹之首’,是社会的辣鸡,文明的败类,必须清除干净!

  但,伏生却明智晁错的法家身份,依然授其尚书……

  所以,晁错崛起后,投桃报李,济南伏氏的地位,一高再高。

  至于伏生为何如此?

  对外的解释,当然是含糊其辞的‘独错能解伏生之语’,但其实老牌世家人人清楚,不过是向权力献媚罢了,晁错早就得到了当时的太子,先帝的喜爱,长安城里人尽皆知!

  故而,在徐家、伏家、颜氏这样的老牌世家眼中,外面的年轻人真的太年轻了!

  嘴上的主义,还能比的过心里面的生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

  逆流而动的,活该淘汰!

  不过呢,在表面上,徐襄依旧是维系着自己的超然身份和形象,微微摆手,拉上江升,又牵着董越,道:“董子、江子,都是一时人杰,儒门的俊秀,应该以和为贵啊!”

  “君子当中庸也,不可偏颇也!”

  当世,也就剩下他这么一个能调和两个南辕北辙的学派矛盾,而不至于引发反弹的巨头了。

  董越、江升听着,都是拜道:“老师(先生)教训,岂敢不遵?”

  但心里面,却都是呵呵、mmp之类的活动。

  徐襄自也知道这个事情,他也不是真的要调和谷梁和公羊矛盾。

  那是不可能调和的。

  也没有这个必要!

  在谷梁、公羊之外的其他学派看来,其实公羊和谷梁的对立,才是最好的。

  不然……

  今文学派春秋系两个最大的boss,真的摒弃前嫌,亲如兄弟了。

  大家还如何睡得踏实?

  “老朽闻,新丰县令,侍中官张子重,素来贤能,善经义之术,颇有古君子之风……”徐襄笑眯眯的看着董越,问道:“不知道,两位可否愿为老朽引荐一番啊……”

  这才是他的目的!

  找董越带路,可比自己直接去见要好得多!

  谁不知道,董越这个家伙,和那张子重是穿一条裤子的?

  董越闻言,立刻就拜道:“若张子重知老师亲来,恐怕必当沐浴更衣,扫榻相迎!”

  江升也厚着脸皮说道:“愿为先生引荐……”

  正好,江升也不想再和那张子重这么对立下去了。

  打不赢啊!

  就算打的赢,也太吃亏了!

  学术和权力硬刚?

  那不是摆明了会被吊打吗?

  孔子、孟子、荀子这样的先贤,尚且不能办到的事情,他怎么办得到?

  江升不傻,在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张子重未来肯定是会成为国家的顶级权贵的。

  其实哪怕是现在,也已经算是朝堂上,排名前十的超级权贵!

  这一点,大朝议后,已经是确凿无疑了!

  董仲舒,都没有他这么猛!

  毕竟,董仲舒,只是学术上有成就,但政治上却一败涂地,被公孙弘压制了二十年,不得动弹!

  但这张子重就不一样了!

  鬼知道他将来,会成长成为怎样的怪物?

  所以,适当的示好和婉转的低头,在今天已然是势在必行!

  没办法!

  坚持不下去了啊!

  再这样和那张子重对抗,一旦被天下人觉得,谷梁学派是张子重的眼中钉。

  那那个傻子,还会学谷梁?

  那不是活腻歪了?自毁前程吗?

  特别是现在,新丰的地位和前景,越发看好。

  而其公考取官的形势,自然吸引了无数人注目。

  江升就已经见过好几个自己的记名弟子,悄悄的在背地里看《公羊春秋》《战争论》,甚至在研究那些新丰的公文。

  自然,他们已经在打算,只要新丰再次取士,就来应考了。

  这让江升真的是又气又恼,但又无法发作。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百分之九十九的士子,读书学艺,是为了当官。

  可没有什么傻子,想学颜回过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君子生活。

  大多数人,还是想要光宗耀祖,富贵发达的。

  而新丰的公考制度,是如今绝大部分寒门士子的希望所在。

  仅此一点,就让那张子重声望不断攀升。

  更不提此人,每次回长安,都会大量的接受士子投递策文,然后一一回复、激励,更举荐了许多人。

  使其名望,再次攀升起来。

  在这个情况下,江升很清楚,别说他打不过对方了,就算能,那些支持和崇拜张子重的士子、贵族子弟,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所以,如今既然有机会,去见一见那张子重,江升当然是不会因为面子啊、尊严这种事情而拒绝。

  至少,江升觉得,这样做起码能传递出一个缓和的信号。

  起码,能稳住军心,让谷梁学派的前景和前程,不那么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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