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二节 狼居胥之封(1)
作为匈奴龙城的新址,姑衍山其实并不高。
只是一个突出于丘陵的山峰。
此地环境,非常特殊。
自余吾水河谷而来的漠北草原,郁郁青青的沿着肯特山山脉而来,并在此地最终停下延伸的脚步。
而从山脉而来的树林,则沿着山峦,不断向西生长,从而将此地变成了一个典型的林甸草原地貌。
似乎充满了生机,有着无穷希望。
然而,当人们把目光看向南方的时候。
无穷无尽的黄沙,扑面而来,延绵千里的戈壁上,沙尘扬起,不断吹响这座山峦,并将山峦南坡彻底变成黄沙的乐园。
这就是姑衍山之所以特殊的缘故。
在这里生机与破灭,希望与绝望,彼此呼应,彼此纠缠。
匈奴因之将新龙城选在此地,将包括尹稚斜在内的五代单于埋葬于此。
常惠吃力的推着一辆小车,奋力的走在这被黄沙侵袭的山坡一侧。
十几个同袍,相互扶持,又互相警惕的审视着身周的那些匈奴监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些天这些匈奴监工对他们的态度,明显好多了。
最近半个月来,他们中哪怕有人生病,居然也能得到准许休息的待遇,甚至还能吃到些正常的食物,不再像过去的同袍那样,哪怕受伤,即使重病,也要在皮鞭下劳作至死。
最近两天,更是连粗活,都很少让他们做了。
监工们的态度,也变得很好。
就像现在,他们居然允许常惠和他的同袍,有私下接触和议论的机会!
这在过去,根本不可想象!
过去的匈奴人,对待他们这些拒不投降汉军战俘、被扣押的使团成员,只有一个态度:要嘛跪舔归顺,要嘛受尽折磨!
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监工们休说给什么好脸色了,一天下来没有找茬,没有挑刺就已经是万幸!
“这些匈奴人……最近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好说话了?”有人悄悄的说着:“难道是天子遣使来了?”
此人算是一个老人。
在匈奴差不多有十年,经历了多次汉匈和谈,故而知道,每次汉匈通使,匈奴人都会主动释放善意,宽带甚至善待他们这些拒不投降的俘虏、使团成员。
常惠听着,嘿嘿一笑:“我看未必!”
作为跟随苏武一同出使,因为卷入匈奴内部斗争而被扣押的使团成员,常惠本身就有着充足的知识,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铁一般顽强的斗志!
在匈奴八年,他挺过了发烧、受伤感染甚至肺炎等无数磨难,活到了现在。
成为了少数不愿意投降,但却活到现在的文人。
作为文人,他在匈奴,自然是稍微受欢迎的人质。
尤其是李陵投降后,随着来自汉的降臣势力增长,匈奴贵族们或多或少的都开始主动的招揽和接触被扣押在匈奴的汉臣。
这使得常惠,能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的情报,知道更多的信息。
加上他本人有着相当强大的嗅觉与敏感,可以从只言片语里获取情报,猜测和揣测出无数情报,这些年来,正是靠着这个能力,常惠团结和帮助着数以百计的被俘将士、使团成员,与大家一起顽强的活到了现在!
哪怕中途,有人撑不住,投降了匈奴,却也出于钦佩和尊敬,而始终未提常惠的作为。
这也令常惠,成为了无数被俘将士与被扣使团成员的主心骨。
只是,漠北的风沙,吹黑了他的脸颊,吹乱了他的发丝,将这个八年前还是长安有名的任侠之士变成了今天的黑脸大汉。
不过,这张黑脸也成功的成为了他的标志。
在这姑衍山一带,甚至整个匈奴,不管是投降匈奴的人,还是坚守至今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提起‘黑脸常惠’谁不是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真豪杰’?
李陵、卫律,更是多次带着礼物来看望他。
“我看啊……”常惠压低了声音:“这一次恐怕是王师又打到了余吾水……至少打过了匈河……”
“只有这样,这些犊子才会对咱们如此……”
在匈奴越久,常惠们就越明白,一个强大的母国的重要性!
母国强盛,哪怕寄人篱下,为他人所羁押,也能昂首挺胸,高声说话。
反之,不过是被人肆意羞辱和折磨的囚犯。
就像现在,他们哪怕聚集在一起说话、议论。
负责监视他们的匈奴监工,一个字也不敢说,甚至,主动离远了些,担任起放风的角色来。
为什么?
只能是一个原因——他们在示好。
而为什么示好呢?
答案只有一个,就像数年前的余吾水战役一样,匈奴人在正面遇到了汉军的强势挑战,很可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
故而,这些监工就提前开始铺后路,提前讨好他们。
以此,换一个若汉军胜利,可以活命甚至立功的机会!
就是这么现实,就是如此的直白!
然而……
常惠记得很清楚,上次李广利兵团进军余吾水时,这些匈奴人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好’。
“恐怕……”常惠看向众人:“王师离我们已经很近很近了……”
只有这样,匈奴人才可能如此!
也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为何这几天,他们的待遇每天都在变好!
今天早上,他们的早饭里甚至出现了一块干肉片!
虽然只是薄薄一块,然而,这却是他们中很多人,数年来吃到的第一块肉!
这说明,他们在匈奴人眼里的地位,在稳步上升。
而且,增值速度超乎想象!
“我们得做好准备了……”常惠压低了声音,说道:“还记得赵将军父子吗?”
众人纷纷点头颔首,赵破奴父子,是被俘被扣押的汉人中的传奇与英雄。
因为他们与当年的李广、张骞一样,都成功的逃脱了匈奴人牢笼,回到了长城之内!
“我们不能光等着王师来解救我们……”常惠坚毅的看着众人:“我们也必须做好自救的准备!”
“我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回到故土,回到桑梓,去见我们的父母妻儿!”
所有人听着,都凝神点头。
狐死首丘,鸟返故乡。
对于诸夏人民来说,故乡与妻儿、桑梓,是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处于什么环境下都无法忘却的事务与情感!
…………………………
常惠们根本不知道,此时,姑衍山下的龙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母阏氏,已经急匆匆的被数百名卫兵护送着,逃离了这座匈奴的祖宗之地,丢下了包括尹稚斜在内的五位单于以及上百名王室成员的陵寝,向着燕然山方向逃窜。
而她的出走,将烂摊子,丢给了在此的其他贵族们。
剩下的人,根本没得选择。
纷纷开始收拾包袱,准备跑路!
没办法!
祷余山已经落入了汉人手里,右贤王奢离的兵团,音信全无,生死不知,整个狼居胥山方向和余吾水方向,匈奴的防御都已经彻底破碎。
在单于主力回来前,匈奴再也没有可以阻挡和迟滞汉军行动的力量。
从狼居胥山到余吾水,到黑水(今鄂嫩河),再到弓卢水,匈奴的三河流域,像脱光了衣服的少女一样,根本没有阻止汉朝骑兵前进的力量了!
更要命的是——从卫律到奢离,匈奴人一次又一次的惨败于汉军之手。
使得整个国家上下,陷入了惊慌、恐惧之中。
失败的情绪,从上至下,蔓延开来。
哪怕是再坚强的人,现在也对‘击败汉人’没有了信心。
失败主义,像瘟疫一样,在各部之中疯狂传播。
当母阏氏在今天早上一跑,龙城上下,便像倒塌的沙丘一般,轰然破碎。
大贵族们忙着跑路,但部族的牧民和牲畜、奴隶们,却手足无措,恍然若失。
错非母阏氏颛渠氏早已经命人将妇孺和大部分牲畜,转移去了燕然山南麓,余吾水北侧的河谷。
此刻龙城,只会更乱!
即使如此,混乱与无秩序,也已经飞速蔓延开来。
失去了秩序后的龙城,为混乱所支配。
龙城与姑衍山,在此刻,彻底变成了一个不设防的所在。
以至于当常惠等人,被监工们监视着,回到龙城之外的集中营时,他们赫然发现——原本负责看押和监督他们的人,已经跑的差不多了。
没跑的,则都丢掉了过去的高傲与严苛,换上了谄媚的嘴脸。
“常君……诸公……以前的事情,都是匈奴人指使和胁迫的……可不干小人的事情……”一个投降匈奴后,被匈奴人任命为这个集中营的监工,充当着杀害和陷害许多同袍的帮凶的叛徒,更是在看到常惠后,唰的一下就跪到他面前求饶起来:“常君,常君,您可得在王师面前为我说好话啊!”
至于剩下的匈奴人……
此刻,则都手足无措,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个场面。
不知道是该制止,还是该跟那个汉朝降人一样,赶快跪下来求饶、讨好呢?
常惠看着这个场面,他只是平静的问道:“王师距此还有多远?”
“不足三百里了……”那叛徒磕着头道:“祷余山在昨日,为王师拿下,侍中建文君张公统帅的王师此刻应该已经在来姑衍山的路上了……”
“侍中建文君?”常惠皱起眉头:“不应该是海西候吗?”
“海西候贰师将军,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王师最能战,最敢战的,就是这位侍中建文君张公讳毅阁下……”叛徒抬起头,一脸谄媚的道:“那可是大英雄啊!”
“据说张公本留候后人,去岁才蒙天子信重,用为侍中,辅佐太孙殿下,文武双全,乃是冠军侯后汉家第一英雄!”
“其持节出塞后,便先败呼揭,后败卫律,降服姑衍王,然后挥师溯弓卢水而过瀚海,登临难侯山,与匈奴右贤王战于祷余山,战而胜之,如今已率军朝姑衍山而来……”
常惠听到这里,微微失神,有些不敢相信:“果然?”
“小人那里敢蒙骗常君啊……”叛徒磕头说道:“不瞒常君,此事如今已在匈奴上下,人尽皆知,匈奴人惧汉建文君,如惧鬼神,人皆言:宁遇贰师,不触张蚩尤!”
“张蚩尤?”有人好奇的皱眉。
“回禀阁下,汉侍中建文君,汉皆谓之蚩尤,今匈奴复言之……”叛徒顿首说道:“皆曰:此汉兵主下凡也,非人力所可以胜……”
这是自然!
带着数千兵马,就一路从漠南逆推到龙城。
打垮了几乎大半个留守漠北的匈奴骑兵,将匈奴的改革派与保守派们的底裤统统拔下,如今更气势汹汹,直扑姑衍山,眼看就要重走当年那个男人的道路的人。
匈奴岂能不惧,岂能不畏?
匈奴人的性格,有些抖M属性。
谁打他们最狠,谁抽的最厉害,他们就敬畏谁、崇拜谁!
当年郅都在雁门,把他们打怕了,他们就崇拜郅都,甚至在家里祭祀和祷告。
卫青、霍去病将他们打的哭爹喊娘,于是在匈奴,卫青、霍去病成为了不能提的名字,变成了忌讳。
即使是这两位大汉名将去世后,匈奴人也依旧敬若鬼神。
反而,那些对匈奴温和,主张‘匈奴人也是人’‘莫如和亲便’的家伙,在匈奴连半点存在感都没有!
甚至查无此人!
譬如,那位狄山博士,就没有匈奴人知道,当年那支砍掉狄山脑袋的匈奴骑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一个是主张与他们和平的汉臣……
如今,又一个汉人,带着大军,一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匈奴人的表现,自然是很恰当的。
常惠对此也不奇怪,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匈奴人的性格。
胜则骄傲如龙,败则卑微如尘土。
这个民族,从来没有什么忠贞不屈的概念和想法。
所以,他只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中郎将苏子卿还活着吗?”
对方一楞,旋即答道:“活着!”
“在那里?”
“北海……”后者哆哆嗦嗦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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