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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永王府。

        夜色里,  前厅灯火通明,四下觥筹交错,祝酒词不绝于耳。

        厅中央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  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紫色鸢尾花。上面一群妖娆的异族舞姬翩翩起舞,妖媚多姿,身若无骨。

        正座上,永王詹勒手执酒盏,听着下面官员的讨好,  受用的一笑。

        一旁两个伺候的女子身着轻纱,小心翼翼,笑得乖巧顺从。

        明日才做寿,今晚就安排一场歌舞。永王也有自己的打算,想借此看看自己养着这些酒囊饭袋是否还听话,  也想让宫里瞧瞧,  自己招的歌姬舞女,  那是正规路上子上请来的。

        人口略买,  可与他无关。

        到了现今的地步,那群官员也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永王走下去。不说平日里得的好处,  就是永王的暴戾,  他们若有异心,必然会死的不明不白。

        看看平日里永王的所作所为,  不明不白死去的同僚,  谁心里没数?

        前厅里的酒池肉林,歌舞靡靡之音不休。

        昏暗庭院中,  梅桓沿着小径深入王府后院,  此时已换上一件异族服装,  手里抱着一把胡琴。

        王府虽大,但是守卫一点不松,不时就会就人经过。

        每每,梅桓便会装作不识路。因着在边城长大,异族的语言他会一些,大多时候,侍卫并不理会,只是警告一声。

        但是当真的进到王府后面,与前面相比完全不同,黑夜中难掩一股阴森,让人发瘆。

        而那传来的丝竹声乐也变了调,像是女鬼低低的哭泣。

        梅桓在查探方面有自己的经验,从小,他混去异族队伍中的时候不少,懂得如何伪装。善观察,寻时机。

        趴在屋顶上等到半宿,冷风擦着头皮而过,檐下悬挂的护花铃摇晃着叮铃作响。

        梅桓一翻身,枕着双臂仰望星空。京城的风,即便是冷夜中,也比边城的柔和许多。

        不知何时,下面有了动静。

        一盏灯笼从假山后出来,隐约的有女子轻声啜泣。

        梅桓把住屋脊,往下看去。

        前面人打着灯笼照明,后面跟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衣裙逶迤拖曳,轻轻的哭泣正是由她而来。

        再仔细看,那长长裙摆之下,可不是拴着一条细细链子?只要一迈步,就会发出轻响。

        最后面是一个高大的婆子,语气冰冰凉凉:“憋回去,想想以后的造化,锦衣玉食,还是被拖出去喂狗。今晚全看你自己。”

        像是在劝说,然而就是威胁。

        女子憋住哭泣,双肩止不住发抖。

        婆子冷哼一声,警惕的四下看着。

        梅桓悄悄移动,轻盈从屋顶落地,身子一闪,随即跟上前头三人。

        一直有传言,永王府有一处地下宫殿,只是谁也不知道入口在哪儿。梅桓觉得,只要找到密道入口,就可以查到永王的罪证,哪怕只要牵扯上一桩案子。

        转过一处廊阁,前厅已经不远,也正是最安静的地方。

        梅桓悄然跃上前去,手里握上锋利匕首,在人还没有反应上来之前,迅雷一样抹了那家仆和婆子的脖子。

        两人脖颈上汩汩冒血,瞪着双目全是恐惧与不可置信。

        梅桓捂上那女子的嘴,将她往暗处带:“跟我走,你会活。”

        几步退到树丛之后,梅桓忽觉不对,好像太过顺利。于是手一松,身子瞬间后移躲避。

        一抹寒光擦着他的脖颈滑过,带着毛骨悚然的风声。

        梅桓手指滑过自己脖间,指尖抹上一丝血腥,嘴角不觉起了阴冷的弧度。再看去那女子时,眼中已然全是杀气。

        “王爷果然没猜错,真有自投罗网之人。”女子抛掉先前的柔弱,那身手显然是杀手无疑。

        梅桓不欲废话,手里匕首一转,便朝着女杀手脖子上抹去。现在不是缠斗的时候,一定要用最简单的方法将人除掉。

        一阵急急的铃声响起,将宁静的夜打破。

        紧接着,守卫从四面八方而来,十几只恶犬已经狂吠而至。

        前厅,歌舞暂休,舞姬们站在原地发愣,不知发生了什么?

        永王迤迤然从正座上起身,阴冷笑着看出去,随后迈步出了前厅。

        一众酒肉官员的贪婪视线从舞姬身上收回,俱是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王府一片喧闹,后院处锣声一片,狗叫不止。

        永王闲庭信步,脸上难掩得意:“诸位大人,王府中来了刺客,咱一道前去看看,审出他的幕后指使。”

        一众人刚要往后院里去,突然王府大门冲进来一群全身盔甲的兵士,转瞬间将前厅附近重重包围。

        永王变了脸色,盯着那些兵士,看围在脖颈间的红色布巾,已知来的是京城守备营。

        再看去大门,果然,身披斗篷的娄诏正走了进来。

        “娄中书?”永王几乎咬牙切齿,从齿缝中蹦出三个字。

        娄诏并不看永王,而是转头与一旁的守备营校尉徐珏商议:“去后院查,别让人跑了。”

        “末将明白。”徐珏颔首,视线不由扫过前方的永王。

        冯家的几十条人命,永王就是罪魁祸首。冯宏达已经洗手,与过去决断,可是永王还是不放过,不惜乱杀无辜,也要赶尽杀绝。

        徐珏手一挥,并不在意永王阴冷眼神,直接带着手下冲进王府后院。

        被围住的一群官员彼此间看着,直言娄诏此举大胆,却又不敢大声说出,只能私下嘀咕。

        很快,王府比之前还要明亮。守备营将士的脚步到了哪里,火把的光亮就到哪里。

        永王一声冷笑,大力推开面前的士兵,径直走去大门的石阶下,阴戾双眸毒蛇一样闪着冷光:“娄诏,你好大胆。”

        “王爷恕罪,”娄诏双手拱起算是作礼,脸上不慌不忙,“守备营巡防京城,发现可疑人进了王府,只能前来打搅。”

        “可疑人?”永王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面色越发冷沉,“本王正要抓潜入府中的刺客,可巧,娄中书来的真是时候,像是商量好了一般。”

        娄诏眼帘微垂,居高临下一副冷淡,语气更如现在的夜风凉寒:“王爷见到刺客了?”

        永王无言以对。

        娄诏又看去众位官员,问:“诸位大人看到了?”

        自然谁都没看到。这不刚想去后院,娄诏就捡着时候进来,能看见个什么?

        “娄中书,要说守备营追查,该着你中书省什么事?半夜至此,你又想做什么?”一个官员大着胆子问。

        娄诏不慌不忙,抬步慢悠悠从台阶上下来,径直走到一群官员。所经之处,官员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

        “诸位大人都知,本官奉皇上之命追查人口略买一案,今日追查的人正和此案有关。”娄诏脚步一顿,特意看去刚才说话的官员,“这位大人,你想知道?”

        那官员支吾两声,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晏帝的旨意,娄诏查案可以调遣守备营,这事谁都知道。谁又敢质疑晏帝?

        永王到底奸诈老滑,走到娄诏身旁,伸手往厅里一指:“既然娄大人来了,且进去一坐。”

        “谢王爷。”娄诏颔首,也不客气,跟着走进厅去。

        方才的舞姬缩成一团,聚在厅堂一角。管事的赶紧上去,将人全部撤了出去。

        娄诏与永王并排而坐,底下官员站着,完全没有方才的欢庆喧哗。

        永王看看娄诏,眼底藏着阴狠:“娄中书为公事来,但既然是本王府邸,自然本王应该协助。”

        “王爷体恤,感激不尽。”娄诏颔首,当是谢过。

        永王转过脸,示意着管事,管事会意,赶紧往后院里去。

        娄诏带来的守备营也就三四十人,根本比不过王府里府兵的人数,地形上也有优势。

        “娄中书用茶,咱慢慢等,将那贼子抓住,好好审问。”永王端起酒盏,饮尽。

        他不信,将王府彻底围死,那刺客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娄诏这一来,刚好说明是心虚,到时候便让这一众官员作证。

        永王相信,娄诏今晚必然要栽在这里。到时候告去晏帝面前,就算如何器重,晏帝也不会公然偏袒娄诏。

        仲秋节娄诏命大活了下来,可不是每次都那样运气。

        娄诏淡淡饮茶,面不改色的等着,一身官袍衬得他格外高冷。

        没过多少功夫,王府管事就跑进前厅。

        “抓到了?”永王眼皮子抬了一下,问的漫不经心。

        “是。”管事低着头小声回道,就想往永王身边站。

        还不待永王再开口,守备营校尉徐珏从外面大踏步而来,身上银甲发出冷硬的声响。

        “娄中书,王爷,末将现在已经将人抓到。”徐珏双手抱拳,武将的干脆利落一展无余。

        娄诏往永王看了看,轻易察觉到他皱起的眉头:“王爷,人已抓到,我便带回顺天府了。今夜扰了王爷,明日本官会同陛下说清楚。”

        说着,便慢条斯理起身,细长手指将茶盏往桌中一推。

        “等等,”永王一拍桌面,站起身与娄诏对视,“娄大人这样急着带走人,本王还不曾看上一眼。”

        “这样?”娄诏颔首,伸手作请,“那便同王爷与诸位大人一道看看这贼子。”

        永王盯着娄诏,一双浑浊眼睛眯起,似乎想要将人看透。

        一众人跟在娄诏与永王后面,齐刷刷的出了前厅。

        前院中,地上趴着一个人影,阴暗中,铺散开衣裳,借着火把光依稀可以看出。

        是个女子。

        永王眉头微不可见皱起,背在身后的手成拳,几乎捏碎那枚精贵的玉扳指。

        娄诏几步下了台阶,走去女子面前,居高临下,眼中冰冷无波。回头看平台上的永王:“王爷可有要问这贼子的?”

        “娄大人怎么认为她是贼子?”永王问,地上趴着的分明是他安排的杀手。

        徐珏自动走出,简单利落:“我等追到的时候,此女正杀了王府中的两人,一人是过路的家仆,一人是府里的婆子,已经问过王府的人,确定了身份。”

        “这?”娄诏貌似遗憾的摇摇头,对永王略显歉意道,“想不到此女如此凶残,居然残害王爷府中之人,本官必会严办。”

        永王走下来,似笑非笑:“这女子衣着华丽,怎么看都不像是贼子。娄大人要将人抓走,就不怕她是本王的女人?”

        “王爷确定她是你的人?”娄诏摇头,随后绕到女子后面,脚下一踩。

        女子脚上的铁链呈现在众人面前。

        娄诏也不多言,就简单的看着永王。

        永王胸口憋着一团熊熊烈火,偏偏就是发不出,只能憋着:“本王看岔了。”

        他怎么能认?已经被人口案子搞得焦头烂额,这女子脚带铁链,难保娄诏一派不会大做文章。

        “说,谁指使你来行刺本王?”永王冷冷开口。

        女杀手浑身动弹不得,先是与梅桓交手,结果根本不是对手,被对方几招打败。本想用毒,谁知徐珏又来,技不如人只能被擒。

        抬头看去永王,女杀手明白,自己现在只有一死。

        如此一想,眸光一闪,后牙狠狠咬下。

        “呃……”

        迅雷不及掩耳,娄诏一手捏上女子的下颌,制止她咬牙自尽,一用力,卸掉了她的下巴。

        女杀手像是抽去筋骨的鱼,无力瘫在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似是没想到文雅的娄中书会有这般手段。就连一旁的徐珏也是一惊,没料到娄诏出手如此之快。

        徐珏两步上去,直接将人拖走,送去的地方就是顺天府。

        永王脸黑如墨,紧咬牙根。事情转瞬间就变了风向,实在是他没有料到的。

        他死死盯住娄诏,终于开始思考,为何这位年轻的左相一定要对付他?他自认与娄家没有瓜葛。

        要说是为冯家?不说冯宏达已经死在辛城,为何提的是傅家旧案?

        同时,永王心中从这刻起,真的起了慌意。

        娄诏回身,对着永王及一众官员,下颌微扬:“王爷同诸位大人也看见了,这女贼还想畏罪自尽,显然证明她心虚。”

        永王无言以对,只能将憋闷深深压住。

        眼前的人再不是当初的新科状元,而是大盛朝最年轻的左相。

        “王爷放心,”娄诏淡淡扫去大门的方向,已起了离去之意,“本官一定让这女贼开口,证实她刺客的身份。”

        说完,娄诏也不期待永王会有什么回应,抬步走去大门。

        右手轻抬一挥,在场的守备营将士训练有素跟上,脚步铿锵,铁甲摩擦,似有一片金戈之声。

        娄诏的离去,留给永王府一片安静。

        众人不敢言语,生怕惹得永王发怒,带来灾祸。

        “都下去!”良久,永王吼了一声,手上的玉扳指赫然碎裂。

        官员们那还敢留?一个个颠着步子,拖着油肥的身躯离去,就看谁比谁的脚步快。

        前厅里,永王看着周围桌上的残羹剩饭,一怒之下掀了桌子。

        管事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缩着脖子站在门边,一身冷汗。

        “说,人哪去了?”永王一转身,手里杯子掷出去,“埋伏了那么多人,还是抓不住?”

        管事扑通跪去地上,双膝重重,捂着被杯子砸出血的额头,哭丧道:“王爷,那人身手不一般,就连府里的狼狗都不敢靠上前。也不知道手里有什么,上去的人个个都倒下。”

        整件事情,管事说得玄乎。

        永王不解气,上前一脚踹翻管事,狠狠踢踏:“这么多人堵不住他?”

        在娄诏那里受到的气,现在尽数撒了出来,恨不能将人一脚踢死。

        管事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哀嚎着:“小的知道,那个是凤鸣楼的刺客……”

        “什么?”永王喘气不顺,脚下动作微顿,“凤鸣楼?”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名黑衣人,只留一双眼睛在外,恭敬抱拳:“王爷。”

        “娄诏那边可有异样?”永王一甩衣袖,双手背后。

        “没有,他直接回的顺天府,中途未停。王府周边,也无异样。”

        永王拳头攥紧,眼中满是戾气:“还真是长了翅膀,飞了?”

        。

        顺天府。

        午夜星空宁静,当值的衙役将那女杀手关进监牢。

        娄诏大步往府衙后堂走去,师爷赶紧退开,将路让开来。

        “人呢?”娄诏问。

        徐珏指指院落最后面的一间房,语气中难掩欣赏:“身手真不错,那么多人居然能全身而退。”

        “匹夫之勇。”娄诏淡淡一声。

        徐珏脸色一变,瞧着娄诏总有那么一点儿不顺眼:“娄中书是文臣,自然不晓得。”

        娄诏没空同徐珏多说,径直往最后面的房间走去。

        房里有着微弱的光,从半旧的窗纸透出来,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娄诏一把推开门,就见桌旁站着一个少年,十六七岁,个子已经长成,但是依旧是少年的清瘦。

        少年回头明显一怔,隽秀的脸上沾满血点子,正在往下卸盔甲手停住。

        “守备营的盔甲真厚实,果然是厚铁打的。边城的将士,甲薄得很,连只箭都防不住。”梅桓兀自轻松说笑,铁甲往桌上一扔。

        娄诏脸若冰霜,瞧了眼那身盔甲,明白梅桓是这样从永王眼皮子下走出来的:“不会每次都有人去救你。”

        梅桓满是血污的手刚想伸进衣兜,闻言眼中一暗:“你认为我鲁莽?”

        “不是吗?”娄诏反问,随手将门关好,“你这样拼命,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梅桓仰脸一笑,眼中全是无所谓,“我就是想让他死。”

        娄诏看着灯影中的少年,坚强果敢,又有一种特别的叛逆感:“我会让宋越泽来接你。”

        往桌上搁下一瓶伤药,娄诏转身走到门边。

        “喂,”梅桓叫了声,清亮的少年音,“你不想知道我找到了什么?”

        “准备准备,边上有新衣裳,赶紧换上,回宋家去。”娄诏不回,手指一勾,拉开门。

        门外,冯依依刚好过来,手还停在半空做着敲门的动作。

        “依依。”娄诏脸上冰霜瓦解,言语温和下来。

        “我听说你回来了。”冯依依目光滑过娄诏的一张俊脸,然后透过他,看去里面的梅桓。

        少年静静站在那里,视线中是娄诏,脸上还未藏下那几丝落寞。

        冯依依看得清楚,娄诏方才冷着一张脸,定是又在训人,也难怪梅桓会如此。

        不顾娄诏的皱眉,冯依依走进屋里,也就看见桌上的伤药瓶。其实娄诏也并不是真的只有冷漠。

        “梅桓,为什么不说出来?”冯依依问。

        她看得出,梅桓在意娄诏,唯一的亲人,他会真的去拼命。可是又有担忧,怕自己连累娄诏。

        梅桓眼中闪过惊慌,忙别开脸,躲着娄诏探过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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