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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第 184 章


钟萃心头蓦然一动,  又很快回了神。她依在高处,朝天子屈膝福了礼,模样恭敬:“臣妾见过陛下。”

        她回道:“臣妾自是喜欢。”

        钟萃是喜欢的。

        女子都钟爱漂亮唯美的东西,  钟萃也是女子,  也不例外。

        她又拜谢福了福身。

        闻衍眼中有些可惜。

        “你喜欢就好。”

        这座府邸和里边所有的东西都是特意布置过的,  等头上火花燃过,闻衍走上阁楼,同钟萃并排在一起。

        他难得穿了一身白衣,头戴玉冠,同明艳的钟萃在一处,便宛若是金尊玉贵的一对璧人。

        闻衍讲起这座府邸的来历:“早年宫中不安全,  东宫被安插了许多人监视,  朕外出时,  便命人在外边购买了一座府邸,  用来平日下榻之所。”

        这是天子第一次同人说起从前的事。

        先帝时期的事,当今还是太子殿下,  那些年京城尤其不安宁,各家警惕防备,对早年的事也讳莫如深,便是提也只字片语,何况是当今主动提及。身为当事人,只有他才真正知道当年那些事的前因后果。

        这座天子私宅,除了身边伺候的心腹知晓外,外人一概不知,钟萃是头一个由天子本人领进门的。

        对外,  府邸门匾上是黄府,  除了杨培对主家的身份知道,  平日管理府邸的管事们都只知道主家黄府是商贾,老家远在南州,这京城的府邸太远,主家难得入住,只请了人打理照料。

        黄府中伺候的,除了管家和几位管事,婢子下人并不多,是以整座府邸格外宁静了些。但此时这份宁静在如此美景的衬托下又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仿若是置身在优美的山谷之中,眼前是星光点点,耳边是鸟语花香,叫人忘俗。

        此等风景心情,倒十分适合谈心,在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闻衍让人准备这一场,就是准备好生说一说话。

        闻衍堂堂天子,向来是发号施令的人,只有他开口命令别人的份,更从来没学会说软话,把自己的心思剖析给第二个人的。

        这是他第一回要对人说心里话,哪怕早在心里已经练习过数回,但当真正要开口的时候了,闻衍心里却紧张起来。

        他面色如常,如同平时一般叫人看不出丝毫情绪,但心里异常紧张,这样的感觉在天子这里还是头一回,便是当年夺嫡,坐上皇位时,他的心情都异常平静。

        自他被立为皇太子起,闻衍就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坐到龙椅之上,哪怕这中间出了一点岔子,闹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但这份感觉无一日变过,而最终,他也如愿的拿回了自己的东西,登上大宝。

        但现在他要把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主动的讲出来,要敞开自己的心扉,这对于擅长掩饰,不轻易叫人看出心思的帝王来讲,更是难上加难的事。

        闻衍深深的吐出口气,抿了抿嘴,缓缓张嘴。

        “不知道明霭在宫中如何了?”

        钟萃先开了口。

        闻衍要出口的话被打断,一时显得有些懵。

        在钟萃眼中,天子任何时候都是沉稳庄重,游刃有余的,他难得滞缓,钟萃只看了眼就移开了目光。陛下天子之尊,总是不愿别人瞧见这一面了的,钟萃向来善解人意,温柔体贴。

        她轻声解释:“今日出宫时走得匆忙,没有跟他说上一声,现下天色也不早了,明霭夜里离不得人,怕是会闹起来,两位嬷嬷哪里劝得动他。”

        闻衍轻轻颔首。

        他那些准备了的话被打断,一时就说不出来了,闻衍不若钟萃这样担心,宫中留下的嬷嬷、宫人无数,还有太后坐镇,皇长子如今都开蒙进学了,哪里还这样离不得母亲的。

        天子幼时,如同皇长子这般年纪,早就独自带着宫人居于一室了,除早晚给高太后请安,平日读书进学,行事风度都有模有样了。

        慈母多败儿。

        天子下意识要说这句,但一对上钟萃,下意识把话吞了回去,今日是她生辰,他也不愿惹了她心中不悦的,“他如今进学了,应该学一学皇子的行事,只是几个时辰见不到,宫中有太后在,他在永寿宫是不会受委屈的。”

        他们出宫前,皇长子就被送到永寿宫,在高太后眼皮子底下看着。高太后上了年纪,越发心慈手软,对这个长孙的溺爱比贵妃还甚,天子生怕皇长子与高太后接触久了,被宠得不学无术,无法无天,便让他们祖孙隔三差五见上一回,这次也是他要带着贵妃出宫,这才把人送过去请高太后帮忙照顾一二。

        钟萃当然知道明霭在永寿宫不会送委屈,但她极少跟他离这么久,如今都出宫了,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

        她轻轻颔首,表示理解。

        闻衍微微松了口气,先前被压下去的心思又浮现出来。

        这座府上的布置已经准备多日,每一处皆是精心,花费了许多功夫,何况今日的气氛实在难得,要是换个日子,恐怕有些话就不容易说出口了,闻衍生了重新提及的心来。

        先前他要说,被钟萃先一步打断了,闻衍便不准备再酝酿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宫?”钟萃仰头看他。

        又一步先开了口。

        “回去?”

        闻衍是打算带着她住下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闻衍两次要出口的话都被打断,要说的话就跟说不出来了,他只得歇了这个心思,转头说起了其他:“城中今日有一年一度的灯火节,通宵达旦,昼夜不停,你可想去看看?”

        钟萃是想去的,京城一年中有许多的节日,外边很是热闹,钟萃从前在江陵侯府时,很少也得了穆氏应允出门,反倒是三姐钟蓉跟四姐钟琳在节日时经常出门。

        等入宫后,后妃们日日在皇宫中,更是不能出宫了。

        钟萃很少看到这种热闹的场面,但她从前听过钟蓉两个说起过许多回,钟蓉两个知道她们这些庶女出不了府,故意在她们面前提及外边的热闹繁华,说起外边的好,故意叫她们羡慕,以此来达到她们炫耀的目的。

        钟萃对她们说的外边的热闹也是十分向往的,但她不想让钟蓉如愿,知道她确实心里向往,只能装作没听见。

        钟萃心中意动,但还是有些迟疑:“要是去看灯火,回宫是不是就晚了。”

        宫中到了时辰就落锁,陛下亲自出面,下边自然不敢拦,但钟萃觉得太过麻烦了些,宫中夜里本就安静,这样的动静可不小,很容易就传到后宫娘娘们的耳里,叫她们知道他们出了宫。

        夜里有些风大,闻衍从下人手中接过披风给她披上,贵妃心思细腻,做事中庸,不冒进出头,也不过分低调,这些闻衍都是知道的,“你是贵妃,就是出格一二也无妨,性子太软在宫中却是行不通的。”

        换个人有钟萃这样的受宠,只怕早就张扬起来了,宫内宫外都传遍了,甚至还有大臣们谏言,先帝时期,苏贵妃宠冠后宫,为了她频频破例,偏生苏贵妃张扬,引得御史们经常上奏参本。

        钟萃册封为贵妃后,除了一开始的册封旨意让大臣们不满,到如今却是无人上折,皆是因为钟萃低调稳重,从不张扬,大臣们也抓不到她的小辫子。钟萃的稳重天子十分满意,中宫与宠妃不同,宠妃能骄纵,但中宫却不能任性行事。

        但

        闻衍又不想见她太过稳重懂事,少了些鲜活,他不是先帝,贵妃也不是苏贵妃,钟萃骄纵一点也无妨,他能护得住她。何况他相信她是有分寸的。

        钟萃谨小慎微惯了,她听天子让她出格一些,此处又没有外人在,钟萃朝他高高仰起头,露出一抹很是嚣张的笑来:“这样吗?”

        闻衍当真仔细看过,抬手抚上她的眉眼,很是客观的评论:“不像。”

        被宠坏的贵女们眉心都有一道遮掩不住的戾气,高高在上,但她没有,她的这一双眼澄澈清明,几乎能一眼望到底,只凭这一点就能判断出来。

        几乎所有跟贵妃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

        钟萃就是模仿了一下那些贵女们骄纵的模样,自然是不像的,她抿嘴笑了笑,小手拉着他的半袖。

        她难得卸下心房,不再谨慎防备,叫闻衍心头都一动,说出的却是:“要去看灯火吗?”

        钟萃最终还是去看灯火了。

        他们下了阁楼,杨培带着婢子们提着灯笼守在下边,见他们下来,一行人在前边带路,很快就引着他们出了府。

        外边黄管事已经安排好了车马,他在黄府多年,办事一向谨慎,哪怕前些日子突然有人持着主家信物登门,吩咐他在府上安置,黄管事也没有任何质疑。黄府对外是商贾之家,但黄管事在府邸伺候多年,对主家的真正身份虽不知,却也知道绝不是商贾这样简单的人家。

        这府上的一应用度添置,以黄管事的眼界,哪里是寻常商贾之家能用得起的,但主家既然隐瞒身份,想来这身份就不能对外人道,黄管事还想在黄府当差,便是心里有些猜测,也憋在心里,从不对外说上一句。

        正是他这份守口如瓶,早年主家下榻时他连近前都不行,现在已经能侍奉左右了。等见到主家的老爷夫人出门,那般矜贵的人物一出现,黄管事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了。

        黄管事亲自搬了台阶来,“老爷、夫人请。”

        出门在外,钟萃倒也没纠正她,先一步登上马车,闻衍随后进来,很快马车就往城中最热闹的地方驶去,又停在了醉春楼门口。

        钟萃来过这醉春楼一回,在醉春楼门匾上看了看:“怎么在这里。”

        闻衍站在她身边,扶着她往里边走:“今日城中灯火节,外边人来人往,到底是夜里,不好去受挤,我们在醉春楼里看也是一样的,还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除了他们,城中许多的官家富户们也都选择了等楼阁上赏灯火,门口的车马来了一辆又一辆的。

        醉春楼的掌柜把他们引去了上回的包厢里,这里视线最好,左边对面是学士楼,右边便紧挨着街道,最能看清灯火。

        等小二来送了茶点,掌柜带着人退下去,杨培等人也隐在了一旁。

        灯火节十分热闹,下边街道上熙熙攘攘,敲锣打鼓,两侧灯火高挂,连两旁的楼阁上也都坐满了人,钟萃在宫中好几年,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时候,到处看得热闹。

        闻衍脸上没什么情绪,对这种热闹也没什么兴趣,杨培等人未敢叨扰他们,他提了桌上的茶壶添了水,亲自递到钟萃面前。

        钟萃受宠若惊的:“多谢陛下。”

        刚说完,她突然一顿。

        闻衍抬了抬眼皮:“怎么了?”

        钟萃耳边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是从隔壁包厢里传来的,她脸上的笑敛了敛,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两个认识的人罢了。”

        醉春楼是达官贵人们最喜欢来的,逢这等节日时,若非是权贵们,普通人都是进不来的,钟蓉同钟琳嫁的人家虽也叫得出名,但名声不显,还是报了江陵侯府的名头才被迎了进来。

        小二客客气气的送了茶点,还额外送了她们一壶上等的茶水,“掌柜说了,这壶茶水是送与两位贵人的。”

        钟蓉高高仰着下巴:“知道了,下去吧。”

        小二“欸”了两声,躬身告退。

        人一走,她顿时嗤笑一声:“这醉春楼倒是识相。”

        钟琳样貌倒是如同从前一般,面上显得亲和,只往钟蓉身上扫了一眼,便拿了桌上的点心慢慢吃了起来,跟钟蓉相比,钟琳模样端庄大方,做事也大气。

        钟蓉嘀咕了句:“装模作样。”

        钟琳当做没听见一般,钟蓉突然凑近了几分:“四妹,说起来你跟妹夫当年也是在这醉春楼遇见的吧,我还记得那年母亲允了我们出来,贵女们都往这醉春楼里进,咱们跟着别人一起也进来了,妹夫当年还做了首诗呢,都说他这诗做得好,学问好,就是可惜了,妹夫一直没考中进士,正好,明年便是三年一回的会考了,妹夫还能跟坤哥一起下场。”

        钟蓉绝口不提庶子钟云辉。钟琳嫁的是国子监祭酒关家的长子,读书多年,早就考中了举子,只是接连两回下场会考都未考中,如今正在家中闭门读书,争取明年能考中进士,正式踏入官场。

        关家所有期望都寄在这位关家长子身上,除了读书,不许他沾任何美色,连钟琳这位明媒正娶的夫人都不得接近。

        婆母关夫人三五不时就敲打一番,让她不要坏了关家的大事,把她当做那等专门勾人的妖精一样,关夫人又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关家好,钟琳连辩驳都不能,她若是开口,必然会被扣上一顶不分轻重的帽子下来。

        若不然,她也不会应了钟蓉的邀约前来。

        钟琳脸色淡了淡:“科举是大事,多少人考一辈子都考不上,夫君才多大,不到二十便考取了举人功名,如今未中进士,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钟琳好强,便是再苦,也断然不会在钟蓉面前流露出分毫来。

        钟蓉吃吃笑了两声:“是啊,兴许妹夫明年就考中了,到时也能当个七品小官的。”她在钟琳身上撇了撇,叹了一声:“说起来,咱们姐妹几个,谁也不知道最后竟是那庶女走了运道,你看看,要不是她得宠,这醉春楼咱们还进不来呢,你现在再看看。”

        她指了指桌上送的上等茶水:“这几百两一壶的茶水,连银钱都不收了。”

        钟琳一直只碰那糕点,喝次一等的茶水,送来的好茶她未碰分毫,钟蓉跟她当了十几载的姐妹,哪里不知道钟琳这个人。

        她要强,又好面子,便是心里早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也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这壶茶水她分毫不碰就是在表明立场,表明她不畏强权的品性。

        虚伪得很。

        要当真是不畏强权,坚决不享那庶女的福,方才在门口就不应该进来,她们打的虽然是江陵侯府的招牌,但江陵侯府算什么?江陵侯府靠的还不是那庶女?她最不喜钟琳的就是这一点,装模作样,故作姿态。

        她笑眯眯的补了一句:“说起来,要是当年进宫的是四妹你,如今别说这几百两的茶水,以你的手段品相,怕是这整座醉春楼都是拿捏在手中的。”

        钟琳一下站了起来,如同每一次两人不欢而散一般:“够了!你要是想要入宫我不拦着你,不必再这里挑拨离间的。”

        她气冲冲的带着下人出了包厢,钟蓉在背后笑眯眯的看着她走。路过隔壁包厢时,只闻到一阵芳香袭来,是上等的熏香,钟琳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不知这包厢里的是哪位贵人,便带着人下了楼。

        上马车时,钟琳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人声鼎沸的醉春楼一眼,随即钻进了车厢里。

        钟蓉说得没错,她后悔了。

        若是早知道,当年她便不会

        灯火节十分热闹,钟萃坐了一个时辰便有些受不住了。

        闻衍一直关注着,在她身边轻声问:“困了?”

        钟萃实诚的点点头。

        钟萃不愿在宫外安歇,闻衍也不勉强她:“那咱们回宫。”

        他们回宫的时候已经不早了,钟萃不放心皇长子,还特意让人往永寿宫跑了一趟,那边很快回了话,皇长子要母妃,在永寿宫里哭闹了好一会,才睡下不久,怕他醒来时还要哭闹,高太后命人把他送了回来。

        一直到人在身边躺下,钟萃一颗心才放下。

        闻衍带着杨培回了前殿,一回去,杨培便让人备了热水,伺候了天子洗漱,等洗漱完,一应准备妥当,已经过了子时。

        钟萃的生辰过了。

        杨培办事细心,内室里备了壶水温着,只要天子夜里喝水,很快就能送过去,杨培琢磨着今日陛下的心情应是极好的,大着胆子向天子讨了个赏。

        闻衍漫不经心的说了句:“是该赏。”

        他靠在床榻上,眼眸低垂,半张脸隐在烛火的阴影下,叫人瞧不出情绪来。

        杨培没有察觉,得了赏就欢喜的告退了。

        闻衍为了今日准备多日,早就定下了要带钟萃出宫,带她看烟火,去城里看灯火节,这些都一一做到了。

        看烟火,赏灯火节,都按着他的计算,没有出现意外,唯有最关键的吐露心事这一环没有实现。按天子原本的计划,在这些气氛下,有些话本应该顺势说出口的。

        那句“心悦她”始终未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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