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邪降(九)
如果要在异国他乡另找一处地方居住, 那必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所幸,他们提前交过了团费,旅行团为他们解决了落脚地的问题。
只是这住宿环境确实寒碜。
旅馆的规格大概只比青年旅馆好上一线, 是平房,只有三层。
南舟他们分到了三层走廊尽头的大床房, 加了一张弹簧床, 就算成了三人间。
壁纸因为潮湿微透着黑, 有的地方甚至渗着苔藓的绿, 泛着反潮的腥味。
唯一的窗户外面, 带着一个不到1平米的半包小阳台,又窄又小,底下与其说是小巷,不如说是一条专扔垃圾的地沟, 酵着淡淡的腐臭味。
现在是泰兰德的冬季,还好上一点,要是到了真正闷热的夏季, 他们恐怕就和睡在垃圾场上没有什么区别了。
阳台不到一米开外,就是另一家廉价旅馆的阳台。
因为楼房之间彼此挤挤挨挨, 鸟笼子似的,窗户内能透进的日光和月光都着实有限,只能在地上象征性洒下薄薄的一层,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好在南舟尽管长得是一副挑剔矜贵的冷淡相, 人却很好养活,没什么怨言,进屋看了看房, 收拾收拾就钻了被窝。
他在枕头下特意垫了一本他们刚刚花了20泰铢从地摊上淘来的二手泰语词典。
因为那本【谜之书籍】里, 除却一些特殊的密法符号, 大多都是用泰文写成的。
没有了导师现场面对面手把手授课,南舟得自己从头学起。
江舫知道他晚上睡觉时要用功,就在他枕下藏了一小包糖渍核桃,以资鼓励。
熄了灯后,在储物格里被困了一天的南极星终于有机会出来放风了。
经历了千人追击战后,南舟他们随身跟着一只蜜袋鼯的事情已经传遍了。
他们三人用化名执行任务,本来风险就不低,要是再带着南极星这么具有特色的活物招摇过市,那还不如直接报大名摊牌得了。
一主一宠分别从枕头下偷核桃吃,有条有理,主次有序。
黑暗里有咔嚓咔嚓两处碎响,此起彼伏,仿佛屋里养了两只小老鼠。
江舫把手搭在南舟腰身上,轻轻抚摸着他柔韧的腰线。
他不懂什么是恋爱的心情,只是觉得迈过了那道心槛后,天地都广阔清爽了许多。
这样和他普通地肌肤相亲,自己心里就很踏实。
南舟正沉迷学习和磕核桃,见江舫这样喜欢自己的腰,就在嚼着糖渍核桃仁的同时,把自己的腰身和臀部往后主动一送,坐压在了江舫的大腿上,好叫他摸得方便些。
江舫:“……”唔,这就给得稍微有点超出预期了。
李银航睡在临窗的加床上,倒也软和宽敞。
她把钱一张张摊平了压在枕下,用来助眠。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转着那个叫邵明哲的人。
倒不是因为他留下的硬币,也不是因为他有意无意地阻止了那颗向她滚来的人头。
他统共也就在李银航面前露出了一双眼,更谈不上什么喜欢。
她只是觉得……他很熟悉。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妙的感觉。
李银航正在冥思苦想间,只见一个小脑袋忽的从床那侧探了过来。
南极星偷了一个糖渍核桃,撒手丢到了她的枕边,又紧锣密鼓地跑了回去,生怕跑慢了,核桃都被南舟抢光了。
李银航轻声笑了一下。
尽管刷过了牙,李银航还是捡起了那半枚核桃,含在了嘴里,也闭上了眼睛。
此时,参与副本的三组六人,都在同一楼层的不同房间。
如果“立方舟”他们算是学霸组的话,小夫妻俩则算是标准的学渣组。
他们在棚内违规用手机偷偷录了音,打算走个捷径,回家来强行抱一下佛脚。
最好也能像南舟那样,通过突击补课,掌握一门手艺活儿。
像极了在课堂上懒得听讲、并幻想自己课下会用功的学渣。
可不知道是录音功能有障碍,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录到的降头师诵咒的声音满布杂音,仿若沙哑的耳语,挲挲的,像是手指甲贴着人耳膜刮过去,感觉极其不舒服。
没有咒符的加持,后期的咒音干脆变成了刺刺拉拉的一阵怪响。
随着咒术的推进,小夫妻俩仿佛闻到了什么活物烧焦的异味。
这臭味剌鼻子,一闻就颇为不妙。
他们还算识时务,在察觉到气氛不对时就急忙关闭了录音,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一阵,总算意识到,他们这趟白掏了200泰铢,真正地做到了无功而返,连点汤水都没捞着。
曹树光沮丧道:“媳妇,睡觉吧。”
马小裴把窗户敞开一条缝透气,又顺手拉了灯。
夫妻俩心挺大,对着长吁短叹一阵儿,认清了自己是菜鸡且对方也是的事实后,便与有荣焉地放松了心情,酣然入睡了。
至于邵明哲的房间,是全然的漆黑一片。
邵明哲是他们中最先回到旅馆的。
然而,即使在独处的时候,他依然是那身热带不宜的厚重行头,连口罩都没有摘下。
他拧开水龙头,用带有铁锈味道的水慢慢清洗手指关节上的破损和血迹。
那200泰铢的确是他抢的,从一个小偷身上。
所以他在遇上李银航质疑的眼神时,没有试图解释什么。
他本来就做了。
把自己手上的血擦洗干净后,他像是夜行动物,静而无声地走回到床前。
他端端正正地坐下,仰面朝上,对自己说:“睡觉。”
下达了这个命令后,他才翻身倒下,拉好被子,闭上眼睛,仿佛这是一套需要仔细学习才能执行的刻板程序。
半夜三点时,李银航从睡梦中惊醒。
她迷迷瞪瞪地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躺好后,睡意消了十之六七,还得花心思酝酿。
她就睡在窗帘下,因此窗外的树影、月影,包括防盗窗投下的栅影,她都看得极为清楚。
薄纱帘外,一只野猫踮着脚尖,从阳台的边缘悄然无声地溜过。
她并不觉得惊奇。
在临睡前她就听到了长长短短的野猫叫,而且附近的苍蝇小馆不少,每天都有厨余垃圾送进送出,可以养活的野猫数以百计。
她望着窗帘,继续酝酿睡意。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幕诡异至极的情境——
一个大约一米六、七的人,学着刚才那只猫的姿势,背弓在上,四肢着地,从他们的外阳台上爬动。
那巨大的影子隔着帘子送来,视觉冲击过于大了,像是一个巨人,顶天立地地从李银航的身上爬了过去。
李银航本来的睡意已经积蓄到了八分,因而对这个影子一时麻木,并未察觉到它意味着什么。
等她发现这半夜爬在外头的影子竟是个人时,她连叫都没叫出声来,一个侧滚,嘭的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窗外眼看着要爬走的人影一顿,手脚并用地折回身来,隔着半包的阳台和一层薄薄的纱帘,往内里张望。
他只露着一颗黑漆漆的脑袋,却足以让人联想到一切可怕的五官出现在这张脸上时的样子。
李银航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陷入恐慌,一只手就搭在了她的肩上。
那是江舫的手。
而南舟早已经无声无息地蹲踞在了床脚。
在永无镇里的十数年成长,将他对危险的感知雷达训练得敏感万分。
睡梦中的他,甚至比李银航更早意识到这阴影的到来。
南舟一把抓来长风衣,披在肩上,旋即身形一动。
李银航再看清他的时候,他已经赤脚踩在了窗边,撩起窗纱,劈手扭住了那外间爬行人类的手腕。
而江舫和李银航也借此看清了窗外人的全貌。
——那人他们并不认识,却在深夜不着寸缕,学着猫的样子,扭动着窗户,打他们的窗外爬过。
他身上光溜溜、白生生的,像是一条雪白的大蛇。
然而那人的气力竟然不小,被南舟控住后,居然咔嚓一声,自行拧断了胳膊,随即径直朝南舟扑来,看样子像是一只活僵尸,要把南舟活活咬死当场。
可惜,这攻击对南舟来说实在太过小儿科。
他拧断这人的脖子只消片刻,甚至不用等他张开嘴巴。
但南舟在男人的双眼里,看到了一圈诡异的、仿佛用油彩渲染过的异色。
……这样的色彩,他昨天在降头师施降的那只跳舞的老鼠眼里见过。
南舟抬手一把掐住这被蛊惑的人的脖子,抬手啪啪两巴掌,确定他是个不知疼的,还一味往前撕咬着,就将他控制在一个不多不少的安全距离内,开始在脑中诸多图纹中寻找解降之法。
不能让这人变成发狂的老鼠,找个地方一头碰死了事。
可想要解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谜之书籍》上说可用黑狗血,可现去找条黑狗取血并不容易。
上边也说,念《心经》或《道德经》对克制降头也有作用。
但南舟不确定这能不能这么一个中降已深的人马上解脱。
最后一桩办法,最简单粗暴,也最一劳永逸。
杀掉施降的人,或是破坏施降的法器。
可惜他抽不开身。
南舟正面对着这个恨不得食己肉、寝己皮的无辜人类,思考着解决办法,忽然听到耳畔有风,从旁侧悄无声息地袭来。
南舟本来以为有两名中了奇幻降的人,两人打算针对自己搞一场不大高明的配合,谁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手里就是猛然一空,待他反应过来时,那只活僵尸已经和来人一起滚到了楼下去。
竟然是邵明哲。
三楼的高度,就这么直挺挺摔下去,邵明哲和那怪物竟然好像都觉不出痛来。
中降人小腿都摔得向三个不同方向歪去了,还是不忘自己的使命,张口就要咬邵明哲的脖子。
邵明哲也不甘示弱,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横着让中降人死死咬住。
南舟:“……”
他撑着窗框,研究了好几秒,才确定邵明哲是要帮自己。
他抬眼确定了一下邵明哲的来处。
……他距离他们足足隔了两个房间的阳台。
就算是有助跑的急行跳,这中间起码也有7米半的距离。
虽然南舟也拥有这样的弹跳力,但邵明哲一跳却能跳得这样远,似乎不大寻常。
南舟有点跑神,直到江舫的声音适时在他身后响起:“施降的人,是不是不能和受降的人离得太远?”
南舟眨眨眼,纵身两跃一跳,人已经站在了对面的屋顶。
——邵明哲既然帮他控制住了受降人,那他也可以放开手脚找人去了。
况且,他们手头可以利用的,不只是降头。
南舟果断放出了他在竞技场里赢得的s级道具【拉弥尔的眼球】。
一颗可以和南舟共享视野的眼球骨碌碌滚动着,高速行动,贴着旅馆内的走廊一侧穿行,顺着门缝一个个挤进去查看。
李银航惊魂甫定,跌跌撞撞地扒到窗边,正看到邵明哲和那吓得她半死的咬人裸·男在小巷内纠缠。
她虚着声音:“我们帮帮他?”
江舫却不动。他从高处望着邵明哲,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的外置良心现在不在家,所以江舫想要看一看,这个怪异的独行侠邵明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在遇见邵明哲时,江舫便已经不动声色地将关于邵明哲的一切都收于眼底。
在江舫眼里,他远比那对小夫妻更可疑。
下车独自走、独自抢钱、独自回旅馆,这些都符合他独行侠的作风。
但在车上主动承认身份、替李银航拦住人头、给李银航送硬币、包括他突然出手帮助南舟,和他应有的作风一比,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他为什么选择单独一人,有意远离?
如果想要融入集体,又为什么要拒人千里之外?
是欲盖弥彰、故意勾起别人对他的兴趣,还是另有原因?
在面对面的近身厮打中,邵明哲的口罩被那发狂的受降人一把扯下,绒线帽也被打歪了。
他的真容第一次曝露了出来。
只是在月光照不进、充斥着垃圾臭味的逼仄小巷子里,只有受降人能看清这张脸。
他不丑,也没有毁容。
相反,他的五官格外英气挺拔,即使是三白眼,在他俊逸五官的调和下,也弱化成了冷淡骄傲的样子,而非凌厉悍然。
他的皮肤颜色偏深,但面颊上却有奇异的面纹。
他被绒线帽遮住的额头上带有一块倒三角的金色流纹,面颊左边有两根横向的、猫胡子一样的金纹,一路延伸到耳根,右面颊则有三根几乎对称的横金纹路,在垃圾腐水形成的小水氹的映射下,泛着细细的微光,映得他的眼睛也成了灿色的金瞳。
邵明哲不意被扯掉口罩,怔愣半晌后,却是脸色大变、怒急攻心了。
他讨厌被别人看到他的脸。
他眼神沉了下来,把那兀自挣扎的活僵尸脸朝下狠狠摁倒在了污水里,一手摁住了那受降人的下巴,一臂则形成锁状,担住了他的脖子。
李银航瞧着这个动作格外眼熟,本能地觉得不妙,喊了一声:“别——”
正在这紧要关口,南舟从屋顶上纵身跳落,回到了阳台上。
他不知道下面刚刚差点出了人命,探了个脑袋,对邵明哲说:“好了,停手。”
邵明哲居然真的停了。
也不知道是听了他们俩谁的话。
南舟手里拿着一个大约一掌宽、面上绘有降头符咒、又被细针刺入了脑袋的白纸人。
他旋转着将上面的牛毛细针抽了出来。
而邵明哲怀里死死勒着的倒霉男人突然痉·挛似的抽出两下,也不再抵死挣扎,身体倏地委顿了下来,软成了一滩泥巴。
“人不在。只找到了施咒的纸人。”南舟轻声解释这半夜爬窗的怪人的来历,“他是隔壁旅馆的客人。”
他只是来泰兰德出差,为了省钱找了间便宜旅馆,大半夜好端端地睡在房间,就稀里糊涂地被人下了降头。
纸人画得活灵活现,嘴唇位置在稀薄的月光下格外亮,像是涂抹了一层油。
江舫接过来,研究一番,猜测道:“尸油?”
李银航恶心得打了个哆嗦。
“大概。”南舟倒是面不改色,“下降的人在纸人的嘴里涂了尸油,或许,是想让他咬我,或是咬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尸油如果带,这一口下去,南舟怕是药石无医。
尽管原因不明,但看起来是打算要置他们于死地。
在楼上的几人对话间,邵明哲把昏迷了的倒霉蛋放在了垃圾堆里,重新将口罩扣回到脸上,只露着一双冷冷淡淡的眼,慢慢踱出了小巷。
仿佛他刚才的援手,以及失态,都与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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