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晋江
燕时洵想过很多种有关于义庄的真相, 却没有想到,真相会是最残酷的一种。
被无名尸死前藏在袖子里,又转交到燕时洵手里的那张纸, 成为了开启一切秘密的钥匙,引得燕时洵在这个已经废弃的义庄里,看到了百余年前的真相。
当燕时洵跟着阎王走到薄棺前, 去看棺材内壁上被用指甲生生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的笔画,看着上面残留发黑的血迹,以及无头尸血肉模糊的手掌, 他伸向薄棺的修长手指都在颤抖。
燕时洵闭了闭眼, 指尖落在棺材上。
凹凸不平的划痕,是亡者血与泪的控诉。
村长大概并没有想要在这件事上欺骗燕时洵,只不过从祖辈传下来的故事中,总是在向着利于自己的那一面扭曲, 最后被后代得知的故事,也都是被剔除了残忍一面的虚假。
百余年前, 这里确实爆发过一次大面积的死亡, 辐射程度超过十个以上的村庄。
甚至有些村子在大批量死亡后, 残存的人因为心虚和恐惧, 连夜逃离了村子,想要寻求一条活路。
却杳无音讯。
而那些没有了人的村子,也渐渐被废弃, 变成了山里的一堆废土。
即便有几个村子强撑了下来,却都对当年死亡的真相闭口不言, 不敢对亲友的死亡有所怨言。
因为他们自己很清楚——
这场死亡, 是他们自己招致的。
来自亡者愤怒的复仇。
最初的原因, 一如燕时洵所猜测的, 就在于废弃义庄前身的村落。
这是一个足够闭塞的村庄,自给自足,很少与外界交往,更很少向外界透露村子里的事情。
其他村子虽然奇怪,但也并没有当回事,只是在暗地里讥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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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
软磨硬泡求着父亲带自己去集市的孩子,不服气的和集市上遇到的其他村子的孩子攀比,说各自家多么多么的有钱又认识大人物。
孩子不服气,赤红着脸大喊,我家有藏宝图!
父亲惊慌抱起孩子便揍,向其他人道歉说是童言无忌的吹牛。
但孩子被揍得哇哇大哭,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吹牛,他说,不光他家有藏宝图,他们村子里所有人家都知道这件事,宝贝是从祖上很多年前传下来的,一直被他们看守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父亲连连的道歉,集市上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说孩子不懂事瞎说的,不用在意。
他们还在跟着劝这位父亲,让他不要再打孩子。
但是心里,却已经暗暗记下了这件事。
集市上鱼龙混杂,几乎住在这附近的村民都会到这里赶集,当他们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去,附近的村子,全都知道了这个村子有宝藏。
怪不得他们那么闭塞不合群,原来是守着好东西,怕我们看见啊。
知道了消息的村民们如此感叹着。
然后,在某一个所有人熟睡的夜厉,火把照亮了闭塞的村庄。
上百号人蒙着脸,凶残的拷问村庄的人,问他们宝藏到底在哪里。
村庄的人惊愕,说自己村子里根本没有宝藏……
但他们猛地意识到了,或许是自己村庄世世代代看守的地方被他人窥知,却又不了解实情,错以为那是宝藏。
于是,村庄的人们闭了嘴,坚决不肯向这些山贼透露半句。
孩子和女人被抓来,当着村庄的人们面前一个个杀掉,强横的要求他们吐露宝藏的所在地。
其中一个孩子哭喊着挣扎间,拽掉了山贼的蒙脸巾。
然后村庄的人们惊愕的认出来,那哪里是什么山贼。
分明就是其他村子的人!
他们瞬间明白了一切。
附近其他村子的人被所谓的宝藏蒙蔽了眼睛,被想象中的财宝动摇了内心,于是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这个闭塞的村庄,说好等拿到宝藏后平分。
村庄的人们愤怒的指责怒斥其他村子的无耻。
他们恼羞成怒,彻底不准备留下活口。
任何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宝藏所在地的人,都被他们生生用大锤子砸碎了头颅而死。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孩子惊恐的喊叫哭闹声,还有村民们流着泪咬紧牙关的呜咽。
全都混合着火把和黑烟,烧灼成今夜的血色。
有人在嘶吼着,求同村的人不管是宝藏还是陵墓的事,都快点说出来吧,救救孩子们。
但其他人却赤红着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亲人死在自己眼前,不肯吐露半句。
不能说啊。
老村长老泪纵横,颤巍巍仰起头看着高悬天际的圆月,悲痛到尽头也没有动摇。
不能说啊,那是,那是……我们祖先的恩人。
如果没有那些将士们,没有那位,早在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会死在战争中,又怎么会有机会繁衍生息几百年,多了这数百年的平静生活。
人,要懂得感恩。
他们救我们,我们,也守护他们死去后的安宁,绝不能让其他人闯进他们的墓里,打扰他们死后的平静。
有村民哀求的看着老村长,老村长却低低的垂下头颅,准备引颈受死。
他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是将士们的英魂保佑我们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是将士们帮我们的祖先盖的房子,给了祖先们粮食种子和钱财,可让我们可以几百年来养育我们的孩子,一代代的给他们讲述曾经英魂的故事。’
‘我们,是邺地最后的守墓人,守……已经死了的邺地,为邺地英魂留一片故土。’
‘纵然身死,也绝不让邺地遭受半点伤害。’
‘以我身死,殉我邺地!’
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死不瞑目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村庄的人们看着老村长身死,心中大恸,仇恨的死死盯着周围的“山贼”,一字一顿的咬牙说,即便身死,也一定会化为厉鬼归来,食其肉啖其血,向所有参与了此事的人们发起愤怒的复仇。
假扮山贼的其他村村人们轻蔑大笑,并不将这威胁放在心上。
所有人守口如瓶,绝不多透露半句话。
其他村的人们气疯了,杀红了眼,屠杀尽了这个闭塞村庄的人们。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无所获。
手中血迹斑驳碎肉堆积的刀,都已经卷了刃。
重锤上的血迹深深沁了进去,洗也洗不干净。
就像他们杀人的罪孽,从此永远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背负在他们的魂魄中。
而村庄满地的血液汩汩流淌,村民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面上。
冷风吹过,再也没有一声呼吸。
只有圆月皎洁的月光笼罩着村民们的尸体,像是母亲温柔的将自己的孩子抱进怀里,为孩子唱一首摇篮曲。
让死去的人们,得以安息。
没有人知道今夜的屠杀染红了大地。
但是天地大道,始终静默注视。
所有因果,不曾逃脱循环。
其他村的那些村人回家后,很快就把这件事扔在了脑后,即便有人被亡者死前的话吓得睡不着,其他人也满不在乎,趁着酒劲说就算变成鬼又怎样,敢来他就敢杀。
可是很快,一种奇怪的疾病,在附近的村子里蔓延。
最先得病的并不是体质脆弱的孩子,而是家中顶梁柱和青壮年。
他们一个个病倒,身上遍布着深红色的印迹,并且从脚底一路向上蔓延。
像是血液迸溅在身上时的模样。
凡是出现了深红色痕迹的皮肤,全都大块大块的溃烂,血肉模糊发臭,流着脓水,又疼又痒令所有得病的人哀嚎不止。
即便从城里请来最好的大夫,对方也只是在看过病症之后,摇着头说治不了,比起找大夫,不如去让神佛饶恕你们的罪行。
找来的大师也叹气,说这是作恶太多,死亡的人变成厉鬼,回来复仇了。
眼看着各家的劳动力全都倒下,所有的村子都慌了。
这不仅是因为以后家中农活无人打理,也是因为他们发现,所有最初发病的,都是那一夜去过闭塞村庄的人,紧接着被感染的,都是这些人的家人。
并且最要命的是,这些染病的人死后,如果停灵在家,那每当黄昏之后,尸体都会诈尸重新出现在村子里,撕扯啃咬过路的人们,就像是传闻中的僵尸一样。
慌了神的人们赶紧跑回那个被屠戮了全村的村庄,战战兢兢的上香烧纸乞求亡魂的原谅,说他们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请求亡魂看在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还要生活的份上,放过他们。
香炉被狂风掀翻,三炷香拦腰折断,纸钱燃不着火焰。
村庄的亡魂,沉默却强硬的拒绝原谅。
其他村子的人们无奈,只好在大师的指点下,怀着恐惧进去村庄,为那些悲惨死去的村民们收敛尸骨,用一口薄棺装了,权当是为了自己赎罪。
并且,为了不让这些亡魂继续复仇,人们将每一具尸体的头颅砍掉,由大师扔到了很远的地方。
再在尸骨的头上脚下画上朱砂符纸,长钉钉死尸骨,防止尸骨起尸,也将亡者的魂魄死死钉在尸骸里,不让亡者继续复仇。
被灭了门的村庄也被当做了义庄使用,停满了附近村子的死尸。
但做完这一切之后,发现这种诡异的病真的不再蔓延,自家不再有人死亡,于是人们又反悔了。
他们觉得既然危机已过,不想在死者身上花费更多的钱,就把尸体扔在了义庄,眼不见就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松懈下来的人们重新开始了平静的生活,偶尔也嘲讽一句那个村庄的傻和鬼魂的无能。
当孩童好奇的跑过来问的时候,人们因为心虚,还是掩盖了最初的那场屠杀和宝藏之事,只说这是一种病。
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某一天夜半,附近所有村子的人,都听到了从后山传来的群狼嚎叫。
那声音呜呜咽咽,犹如对鬼魂的哀悼,在群山之间回荡,空灵缥缈,却让心虚的村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手拿着棍棒忐忑枯坐到天明。
当天际第一缕阳光乍破黑暗的时候,以为安全了的村民推开房门,却被眼前的场景惊骇得大叫出来。
在山坡上,密密麻麻站着野狼,它们那幽绿的眼珠阴冷的死死盯着村民们的方向,像是一眼看透了村民们的魂魄,将他们做过的所有恶事,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更令村民们感到恐惧的,却是那些野狼,每一只的利齿间……
都叼着腐烂到只剩下骷髅的头骨。
那空洞黝黑的眼窝直直的看着村民,像是在说——
我们回来了。
为了向仇人复仇。
那些骷髅头,竟然都是之前那场死亡中,人们拜托大师带走扔掉的那些头颅。
他们以为,只要让那个村庄被屠杀的村民们尸首分离,就会让魂魄失去方向,记不住仇人,无法向阎王爷告状。
因此才一直得以安眠。
却没想到,野狼亦有灵性。
它们疾驰百里,将散落的头骨一颗颗叼回来,像是送游子归家。
见到那一幕的人们,无一不胆寒。
甚至有当年的幸存者,当场被硬生生吓死。
野狼却只是冷冷的看了人们一眼,转身向已经被废弃的义庄奔去。
从那天起,野狼守着村庄和尸骨,不让任何人靠近。
像是在为这些忠诚而知恩的守墓人,守墓。
但也是从那天起,很多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梦里都是被群鬼追杀,然后惊恐大叫着醒来,冷汗津津。
废弃义庄也成为了周围几个村子的禁地。
没有人再敢上山,唯恐触怒了那些守墓的野狼。
无法从山林中获利的村民,就把生计的来源打到了劫道上面,靠敲诈过路司机获取不错的钱财。
直到燕时洵一行人被大道所指引,进入了与世隔绝的深山,也终于让被埋在过往的真相,得以重见天日。
发黄的纸张从手中脱落,悠悠飘荡着落地。
燕时洵双手扶着薄棺,连肩膀都在颤抖。
他低垂着头,散落下来的发丝投落一片阴影,让他的神情变得晦暗不明。
但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握紧了薄棺,用力到关节发白的手掌。
当曾经发生在村庄中的惨烈真相昭然时,就连鬼神也不由得沉默。
为人性之恶。
为人性之善。
邺澧沉默的垂下眼,缓缓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将那张飘落的纸片捡起来。
明明轻如鸿毛,但邺澧的万般郑重,却好像手里是承载着整个天地的重量。
所有人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们无人能够看透这些尸骨的过去,无法看清此地的真相。
因为百余年前被屠杀的村民……就是千年前,为邺地战场收敛尸骨的那些村民的后代子孙。
所谓的宝藏,指的根本不是什么财宝。
而是村民们世世代代守卫着的埋骨地。
他们这是,自发的在为邺地的将士们,守墓啊……
即便是早已经对人间失去期待的邺澧,也不由得在此刻被触动冷硬的心神,一时间无法言语,只剩下满眼的震撼。
战将更是阖上了眼眸,浅浅长叹。
邺澧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没有关注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有人感念他的帮助,将他视为恩人,为了曾经的救命之情,押上了自己和子孙后代数百年的光阴。
即便邺澧最初的愤怒是为了邺城的百姓,为了枉死的生命和无可申诉的怨恨,但是他从未期望过会有人回应他。
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有人感谢他,只是因为这是他坚守的原则,后来更是成为了他的道。
可是邺澧没有想到,他曾经做过的事情,不仅被人记住,甚至会不计下场的回应恩情。
为邺地战场的十万将士们收敛尸骨,为他们守墓数百年,祈祷他们死后的安宁平静。
甚至,为此而身死。
邺澧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看着手里这张脆弱的薄薄纸片,却只觉得人间万千文字,没有一个字能够表达他此刻的想法。
以死,殉邺……
他曾经的坚持和执念,并非没有回响。
邺澧的手掌缓缓收紧,将那张纸片握紧手心中,像是想要触碰那些悲惨而亡的魂魄。
阎王垂眸看向棺木中静静安眠的无头尸,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一样的安静。
“怨恨不散,尸骸不腐,魂魄不离……”
阎王轻叹了一声,道:“百年前帮那些加害者钉死尸骸的那位驱鬼者,是真有点实力,九寸钉百年,已经严重伤到了这些人的魂魄。”
“对于地府而言,即便是我亲自送他们一程,也无法确保他们重伤虚弱的魂魄能够顺利投胎。除非……”
说着,阎王的视线转到邺澧身上,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慢慢道:“与这些人有因果的那位鬼神,执掌生机,亲自送他们前往投胎。”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都明白了阎王的意思。
邺澧虽为鬼神,但鬼神也有各自管辖的范围,就像阎王不会去做月老的事情,城隍庙也和酆都的职责不同。
酆都,执掌死亡与审判。
却独独不掌生机。
如果想要让邺澧执掌生机,只有一种可能——
他找回自己的尸骸,接纳自己的过去,成为大道。
到那时,阴阳生死循环,与死亡相对应的生机,也会落在他手中,成为他管理天地的权柄。
如此,才可以平安将这些重伤到虚弱的魂魄,送往轮回。
燕时洵也慢慢抬首看向邺澧,眼眸中尚残留着愤怒与悲痛。
邺澧并没有再多犹豫一秒,立刻点了头:“好。”
“这大道……”
我来撑。
即便是为了那些曾为我和十万将士收敛尸骨的人们,为了守住十万尸骨而牺牲了生命的人们。
曾经他对人间的期待……
在千年之后,得到了回响。
鬼神郑重的话语被天地见证,不可反悔。
而邺澧震荡波动的眸光,也重新坚定下来,与燕时洵对视时,都带着坚决的信念。
燕时洵明白了邺澧的心意,也轻笑了起来。
邺澧为了让那些人可以离开这里,重新投胎。而他,也想要接过那些人的残留的愤怒和执念,让那些人可以安心的离开,再无挂念的前往下一世。
“他们从未做过错事,就不该落到这个下场。”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却足够坚定,甚至可以砸穿天幕凿开大地:“倾颓了的大道,是时候重新回到正常了。”
到那时,所有怨恨都得以平息,所有的冤屈都得以昭雪,有仇者复仇,罪孽者赎罪。
因果循环,天理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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