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晋江
在此之前, 阎王并没有踏足过旧酆都。
即便地府和酆都同为执掌死亡之地,但是在千年前酆都之主还不是邺澧的时候,比起相对立平等的两个与死亡有关的机构, 酆都和地府更像是上下级的关系。
那个时候, 阎王怎么可能会踏进北阴酆都大帝的居所。
就算在曾经来说, 相较于其他存在,阎王已经算是对旧酆都了解得较多的, 但对于旧酆都下方镇守的地狱,他依旧是只听说过酆都苦牢的大名,也从旧酆都鬼差的口中听到过相关的叙述。
但是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
在下坠的过程中, 阎王也曾猜测过下层地狱的模样,为他们落地时的情况提前模拟对策,防止会在落入地狱后,遭到来自旧酆都的攻击。
即便如此, 当阎王真正感觉到脚下踩中了实物地面,睁开眼眸看去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挑了挑眉,有些出乎意料。
但更令阎王惊讶的是,他身边空无一人。
不管是燕时洵还是邺澧,抑或是其他的救援队员……全都不在。
他独身一人, 落入了一片猩红粘稠的海洋。
触目所及之处, 皆是深红浅红。
骸骨地狱, 血浆喷涂高大的溶洞, 又顺着石壁缓缓滴落, 在地面的低洼处汇聚成望不到头的血河。
而血河之上, 有斗笠老叟撑着小舟, 慢悠悠划过。
老叟手中并不是船杆,而是一节长长的人骨,每落进血河,就会准确无误的戳中一个想要从河面上翻滚出的魂魄,硬生生将那魂魄的头颅重新压进血河之中。
惨叫声和呼救声此起彼伏,飘荡在血河之上。
然而,无论是船上的老叟,还是岸上奇形怪状的狰狞恶鬼,都一副麻木习惯的模样,没有任何鬼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早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若是寻常人落到这里,早已经被吓得恨不得晕死过去。
那样也好过身处在厉鬼群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身旁擦肩而过的厉鬼发现的忐忑恐慌,令人大气不敢出,几乎能将人逼死。
阎王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眉眼无波的扫视过周围,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差不多心里有了数。
他曾经听闻过,旧酆都下方镇守的地狱共有九层,每向下一层,罪孽就深重一倍。
若说最开始他们进入城池时所看到的,都是因为对自身的死亡心怀怨恨,不肯坦然接受死亡的魂魄,那每向下一层,魂魄积累的罪孽就更深。
从杀人囚徒,到屠村屠城,灭国灭城,不一而足。
这里的血河,就是被囿困在此的恶鬼的罪孽。
它们生前造就过多少杀孽,死后就要被多少杀孽淹没,不得上岸。
阎王不仅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到,反而颇感兴趣的挑了挑眉。
虽然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旧酆都的地狱模式,但阎王也不由得感慨,酆都苦牢,确实和传闻中一样恐怖。
比起地府中让魂魄承受刑罚,酆都更像是对神魂的惩罚,让厉鬼日复一日的回忆起曾经的过往,然后深刻的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被囚困在这里不得离开。
厉鬼本身,就是自己的牢笼。
虽然阎王不喜欢北阴酆都大帝,但是对于旧酆都的手段,也称得上的佩服。
幸好落到这里的是他,要是那几个生魂在这里,怕不是直接被吓得丢了魂。不过,要是邺澧那人在这里……
阎王的耳朵动了动,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轻微响动。
他的眼眸立刻冷了下来,手中折扇轻捻,不急不缓的敲在手臂上,发出规律的轻响,从容而镇静。
余光里,深红到发黑的身影在缓慢的靠近他,腥臭的气味也越发逼近。
很显然,岸上的厉鬼发现了阎王这个陌生的存在,立刻就像是一块肉被扔进了鳄鱼群,群鬼将阎王看做是其他层地狱掉落下来的懵懂鬼魂,垂涎着魂魄,在向他靠近。
阎王的眼眸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悲悯神色,却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刺绣华丽精致的长袍垂顺在脚边,忽然间无风自动。
以阎王所站立之地为中心,鬼气迅速向四周席卷开来,悄无声息间便将围过来的厉鬼笼罩其中,甚至蔓延到了血河之上。
遏止了小舟漂流。
老叟冷冷的抬起头,一直压低的斗笠下,露出了一双全然黑色没有眼白的眼珠,向岸上看去。
然而,老叟却在看清了岸上的情形时,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形象狰狞的厉鬼目露凶光,在缓缓靠近着自己的猎物。
被群鬼围困在正中央的青年一袭长衫,其上刺绣着栩栩如生的诸般厉鬼,皆是曾经数千年间卓有凶名的大鬼,张牙舞爪,仿佛在愤怒咆哮。
连见过那些大鬼还能活下来的鬼都少,却被这青年刺绣在衣袍上,好像这些狰狞鬼面,和山水花草没什么不同。
但更令老叟感到诧异的,却是这青年的周身清贵,不似恶鬼。
却反倒像是……常年久居高位,见识过广阔天地,与大道同行的鬼神。
明明身陷于如此凶悍之地,可青年却连一丝畏惧都没有,反倒唇边噙一抹笑,眼睫低垂,清隽白皙的面容是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干净,好像只是个儒雅书生。
可青年周围席卷开来的鬼气,却不是这样说的。
老叟在血河之上,愣愣的撑着船杆仰头向上看去。
——在青年的背后,巨大狰狞的黑影投映到他身后的石壁溶洞上,无声嘶吼,将所有厉鬼笼罩在影子下。
巨大得像是可以将整个地狱都吞入腹中。
但那些厉鬼却只专注于眼前的东西,根本没有注意到原本被它们认为是猎物的存在,已经以一人之力,将它们所有厉鬼反向包围了。
它们依旧做着垂涎魂魄的美梦,凶光毕露的眼睛里满是贪婪的神情,在一步一步靠近着“被吓傻了”而站在原地的青年。
阎王低低的笑出声,手中折扇抵唇,掩去唇边笑意。
“所谓围攻这种事呀,你的包围圈总要比你的猎物大,才算得上是成功包围了猎物,让猎物无处可逃。可你们。”
阎王轻笑,语气温柔的询问眼前的厉鬼:“你们为什么要在猎物的包围圈里,再设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呢?”
他抬手,白皙的手指间捏出一个小小的缝隙,眼带轻蔑的向厉鬼比量着这一点点的距离,示意道:“包围包围,怎么说也要把猎物包在里面,才算是围住吧?”
“你们这算是什么?”
阎王缓缓眨了下眼眸,笑眯眯的问:“为了欢迎我,所以为我准备的笑话吗?”
数千年不和外界交流,厉鬼早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艰难的分辨着眼前青年在说什么。
但是青年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还是令厉鬼轻易察觉到了青年对他们的不屑一顾,激怒了厉鬼。
它们愤怒嘶吼着发出怪叫,冲青年扑过去,想要将他撕得粉碎,想象着青年痛哭流涕乞求它们放过的模样。
可是,厉鬼们要失望了。
厉鬼扑过来时掀起的狂风,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在了阎王眼前,原本来势汹汹的狂风,却只剩下了微风拂面,轻轻扬起阎王鬓角的碎发。
他轻笑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俊美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惊慌,或者厉鬼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反而像是在笑着嘲讽厉鬼们的愚蠢,挑错了下手的对象。
厉鬼枯瘦锋利的指骨直直刺向阎王,却停顿在了半空,再也不能寸进一步。
它先是错愕,随即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定格在了半空中。
在它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黑雾弥漫开来,像是强有力的锁链,从四面八方斜横冲过来,将它牢牢捆在半空。
不仅是它,所有的厉鬼全都是一视同仁的待遇,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安然站立的青年,却不管如何挣扎,也无法从半空的黑雾锁链中挣脱出来。
“嗯?”
阎王用鼻音轻缓的发出疑惑的声音,他歪了歪头,做出惊讶的模样:“为什么你们看起来这么惊讶?难道不认识吗?”
他抬起手中折扇,随意敲了敲在身边不远处擦过去的锁链,笑道:“勾魂锁链,没见过吗?”
“难道酆都鬼差用的不是这个?”
阎王眨了眨眼眸,似乎是在真心疑惑:“难不成,只有地府阴差用?”
厉鬼看着阎王的眼神,渐渐染上了惊恐的神色。
也有的厉鬼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狰狞的鬼面上立刻满是畏惧和悔恨,疯狂在半空中挣扎,让交织缠绕的锁链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响动。
回响在高大空旷的溶洞中,层层叠加,空洞死寂得渗人。
“倒也是佩服你们。”
阎王像是看不到厉鬼脸上悔恨狼狈的求饶一样,只轻轻摇头,叹息道:“只听说过柿子挑软的捏,捏到花岗岩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遗言就不必了,反正也不会再见。”
阎王微笑:“那么。”
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手臂,像是旧时王公子弟听曲看戏时应和着韵律的悠闲自得。
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戏曲的华美,而是听得命令疯狂涌动的黑雾,嘶吼着冲向半空中的厉鬼,张开大口就将厉鬼吞没入腹。
混沌的黑暗中,分辨不出哪里还是厉鬼。
或者只是空气。
“再见。”
阎王的话音落下,周围黑雾散去。
投映在石壁上晃动的巨大黑影,也随之消失。
一切都仿佛一如往常,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就连半空中的那些厉鬼,也都尽数消失了,连一缕轻烟都没能留下。
唯有阎王身周被扫荡干净的一大片空间,才隐约暗示着刚刚这里发生过什么。
地狱之中,随处可见厉鬼,从无干净一说。
唯独阎王。
他长身鹤立,拢着衣袖站在岸边,神情轻松得好像是来参观地狱的游客,笑吟吟望着溶洞穹顶下的风景。
可见识了全程的小舟老叟,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能在瞬息间轻而易举扫清这一片所有厉鬼,真身鬼影巨大得足以吞噬地狱……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不。
应该问,酆都地狱之内,什么时候有了这等人物?
老叟感觉到手中船杆似乎被解开了限制,可以继续滑动,立刻就一撑杆,想要赶紧驾着小舟逃离这片是非之地,远离岸上那个深不可测的存在。
可老叟刚一动,就听到岸上传来了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唤。
“匆匆忙忙,要到哪里去?”
阎王抬手,拢起自己长衫的下摆,看着脚下踩着的血污碎肉,眉头微皱有些嫌弃。
他举步靠近岸边,原本冲刷着岸边巨石骸骨的血河,就立刻退开半尺又半尺,唯恐打湿弄脏了他的鞋底。
可还是被阎王嫌弃的瞥过一眼,“啧”了一声。
他站在一块巨石上,随手放下长衫下摆,用折扇隔空虚点着那老叟,笑吟吟的问道:“有话想要问你,来。”
老叟一僵,原本泛舟血河的悠闲再也看不见,只剩下惊恐的战战兢兢。
他乖乖的划舟过来,摘下斗笠,向岸上的身影深深躬下身,不敢直视那身影一眼。
“你可曾见过其他人来这里?”
阎王没有在意老叟突然恭敬的举动,只是漫不经心的描述着邺澧和救援队几人的形象,向老叟询问是否知道那几人的行踪。
于他而言,无论其他鬼魂对他是恭敬还是恶意,都没有分别。
因为不论其他鬼魂在打什么主意,他都有应付自如的底气。
但老叟见他如此,更是大气不敢出,头颅低低垂下,几乎埋进肋骨里。
不论阎王问什么,老叟都知无不言,唯恐他一个不高兴,就让自己也落得个那些厉鬼的下场。
久居地狱,数千年来老叟还是第一次见到,竟然又存在可以绝对压制如此数量的厉鬼,甚至轻松如闲庭信步,好像不过随手扯断一根花枝那样自然。
往日里,只有厉鬼吞吃其他鬼魂的份,今日却因为这样一位人物翻了船,连灰烬都没剩下……
老叟恭恭敬敬的据实以告。
阎王却听得皱起了眉。
看来,还真是只有他自己落进了这里?
可,最起码燕时洵应该在这里才对,明明在进入下层地狱的时候,他是和燕时洵在一起,并且力量和缠绕在一处……怎么回事?
“这是第几层地狱,在旧酆都又是做什么用途?”
阎王心中涌出一个猜测,于是向那老叟询问。
据那老叟所言,这一层地狱已经靠近最底层,所关押的都是曾经屠戮过成千上万人的凶恶鬼魂。
血河之中的每一滴血,都是那些厉鬼曾经杀死之人的血液。唯有涉河而起,方能上岸,逃过刑罚折磨。
在北阴酆都大帝死后,就连旧酆都的鬼差也尽数逃离,地狱中只剩下了忍受折磨的厉鬼。
于是它们彼此争抢吞噬,努力得到更强大的力量,然后登上岸,逃离血河中的痛苦。
那些在岸上攻击阎王的,已经是这一层地狱中最强力的厉鬼。
却还是在瞬息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老叟的眼神闪了闪,想到这里,声音嘶哑道:“不过,如果您在找的魂魄曾有屠城的罪孽,倒是可以向下寻找。”
老叟枯瘦如树皮的手指一指血河,道:“只要血河群鬼尽皆魂飞魄散,河中滴血不剩,所有罪孽都被扫荡一空,您便可走到最底层的地狱。”
阎王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的看了那老叟一眼。
摆渡人。
却不是渡人,而是渡鬼。
什么上岸就是逃离了惩罚啊……骗鬼的话而已。
如果留在血河之中,尚有罪孽被偿还而重获安宁的一日,即便数千年苦痛折磨,但魂魄终究可以得到被释放的时候。
可如果吞噬了血河中的其它鬼魂得以上岸,那就彻底失去了离开囚笼的机会。
只能站在岸上,洋洋自得以为自己摆脱了苦海,殊不知反而做下了错误的选择,永远与地狱共存,再无可以离开的时日。
啧。
诡计多端的摆渡人。
鬼话,一半真一半假。尽信或不信,都只能招惹来死亡的结局。
但好在阎王对此倒是早就习以为常。
毕竟他在地府时,也冷眼旁观过那些鬼魂自以为逃离的挣扎,却反而堕向更深的地狱,痛苦乞求却不得离开。
生前作恶,罪孽积累,因果堆积而成的沉重负担,都要压在魂魄上。
何时偿还完,何时离开。
无论百年还是数千年,鬼神永远冷眼公正的审判善恶因果,微小的恶因也会积累成恶果,不会逃过鬼神法眼。
阎王的视线漫不经心的从血河上扫过,对血河中哀嚎挣扎的鬼魂视若无睹,自顾自的思考起老叟的话。
屠城啊……他认识并且要寻找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有过这种经历。
不过,是被人屠戮了身后城池百姓。
邺澧会在最下层的地狱中吗?
阎王觉得,按照老叟所言,好像很麻烦的样子,他不太想大费周章只为了去找邺澧那个家伙呢。
反正身为酆都之主,邺澧肯定不会出什么事,那就让邺澧自己照顾自己好了。
毕竟,那些救援队的脆弱生魂,还等着他去救呢,邺澧也不能因此而说什么不是。
阎王的眼眸里泛起层层波澜,笑意涟涟:“燕时洵肯定也希望我这么做,对吧,邺澧。”
打定了主意,阎王便抬起头,向那老叟轻轻一点头,便举步走向血河。
在老叟和血河群鬼不可置信的注视下,他行走在河面,却如履平地,就连长衫衣角都没有被血水打湿染脏。
反而是刚刚还水流湍急暗流涌动的血河,忽然间静止了下来。
乖巧得像是被拎住了后脖颈的猫。
阎王走在血河上时,群鬼才终于直面了刚刚被岸上厉鬼所感知到的恐惧,立刻争先恐后的沉入河底,唯恐动作稍一放慢,就被阎王发现,随手将它们像清理灰尘那样清理掉。
老叟眼睁睁的看着阎王横渡血河的举动,神魂只剩下一片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没说出的那一半真相,竟然被眼前这青年看破了!
要去往下层地狱,就必须将整条广阔血河清理干净,群鬼得以偿还完生前罪孽。
可,群鬼的累累罪行,如何清理?
地藏王菩萨曾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数千年过去,可曾成功?
老叟并未说谎。
他只是提出了一个不可能被办到的方法。
那又该如何去往上层地狱呢?难不成,登天吗?
老叟也未曾说谎。
他只是,没说。
却不想,老叟自以为挖的陷阱,在阎王眼里却清晰得不堪一击。
阎王微笑:论地狱,或许,我比你更了解?
他轻笑着横渡过血河,不曾回头再看身后的场景,也没有像寻常人心态的向老叟炫耀。
在阎王渡河踏上岸边土地的时候,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间的黑暗。
当他的视野再亮起来时,已经不再是刚刚在河对岸所看到的模样。
而是身处另一重地狱。
阎王眼中漫上笑意。
向下是罪孽,向上,自然是被原谅的因果。
想要前往上层地狱,势必要渡过罪孽之河,魂魄比罪孽轻,就代表着偿还完所有的罪孽,方可离开。
也就是,魂魄不可以再次落进河中。
那些血河中的鬼魂,也因此才会一直都被淹没在河中,无法浮起来。
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问题。
——不可以回头。
一旦回头,对于地狱而言,就意味着鬼魂在留恋以往的罪孽,有再犯的可能性,因此就算曾经获得的原谅,也不应该再给予鬼魂。
只能留在那一层地狱中,失去离开的机会。
地府长久镇压在十八层地狱之上,即便不曾与旧酆都有过深的接触,但若说起对鬼魂的了解,恐怕没有任何存在能比得过阎王。
他将老叟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老叟即便迫于威压而不得不说出离开的办法,也不会尽数说出来。
谁会蠢到完全相信一个恶鬼呢?
老叟没有说谎,他只是在话语中不动声色的挖了几个坑而已。
阎王轻轻笑着,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长衫翻滚在他身后,刺绣栩栩如生,如同在半空中嘶吼咆哮。
不过,老叟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用。
最起码,他帮阎王做了排除法,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找那些救援队员。
那些救援队员还都是生魂,能够进入旧酆都,全是因为鬼道和燕时洵。
他们的魂魄缠绕着功德金光,想要坠入地狱更加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当他们跟着阎王和燕时洵落进地狱,唯一可能的去处,就是在沾染上阎王的“罪孽”后,应该去往的相应地狱。
作为传染源的阎王,“罪孽”最为浓郁,因此落进了最靠近底层地狱之地。
至于那些队员以及官方负责人……
阎王刚一踏入这层地狱,远远就听到了传过来的撕心裂肺的惊恐喊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啊!!!”
“卧槽,卧槽!!!我们这是进了恶鬼的老巢吧!!”
对方喊得真情实意,阎王却满意的点了点头。
嗯,没错,这次也成功找对了地方。
没走几步,转过山体后,阎王果然如自己所想,看到了他在寻找的救援队员们。
不过,队员们看起来神情惊恐,可怜得像是落在鸡群里的猫,不知所措的挤在角落里,努力想要突破重围。
而嗅到生魂气息的恶鬼,也都慢慢在向着队员们靠近,将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惊得队员们更加努力的想要突出重围,却屡屡都被恶鬼挡了回来。
队员:“放我离开啊啊啊!!!”
“妈妈,妈妈我见着鬼了!”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并非分散开,而是聚集在了一处,这倒是让阎王省心了不少。
阎王:……噗。
他也不急着救人,慢悠悠的摇晃着折扇向那边走去,甚至还心情颇好的向擦肩而过的恶鬼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恶鬼:?这人谁?他好有礼貌哦。
下一秒,恶鬼魂飞魄散。
在那些围困着救援队员们的恶鬼,还被生魂吸引去所有注意力的时候,它们根本没有发现,就在它们身后不远处,一场针对恶鬼的屠戮正在进行。
而屠戮恶鬼的,却只有一个人。
他甚至笑得眯起了眼眸,看不出半分凶恶之感。
却偏偏是如此清隽贵气之人,他所走过的道路上,群鬼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反抗,就崩散成了漫天的黑灰,在他身后纷纷扬扬散落。
可就连一粒灰尘,都不敢落在阎王的衣角上。
唯恐脏了他的长衫。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还是被围困的队员。
他们正好面朝着阎王走来的方向,在努力想要向上攀登摆脱群鬼的时候,反而刚好越过了群鬼,看到了阎王那张让他们略觉得熟悉的脸。
队员惊疑不定:“张无病导演?不不不,好像是……”
“阎王”两个字生生被队员吞了下去,愣是没敢说出口。
实在是,此时的阎王,和他们认知中的那人太过于不同。
明明是相似的面容,甚至此时阎王的面容上还带着笑容。
可与救援队员们熟悉的导演张无病,却一丝相同的气质也没有。
张无病笑起来的时候,是傻乎乎的真诚,具有感染力一样,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自觉的想要跟着他一起笑起来,知道张无病是可以被信任的人。
即便张无病也有着一张不属于娱乐圈明星的好容颜,但他俊美的五官,总是会被他哭唧唧或蠢兮兮的笑容覆盖,让人忽略了他的长相。
但是眼前向队员们走来的这道身影,虽然也是在笑着的,却令人不寒而栗,队员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在冒着凉气,甚至远超于身边群鬼带给他的压迫感。
那人脊背挺拔如青松,瘦削的肩膀上,精致的刺绣栩栩如生,如同厉鬼凶兽盘亘在他肩上,虎视眈眈直视前方,随时准备着咆哮而去。
明明群鬼狰狞,那人却脚踩在尸山血海上,恬淡轻松得像是走过花园小径。
眉眼间,笑容温柔却冰冷。
队员看着这样的“张无病”,愣在了原地。
即便他们在进入旧酆都之前,就被燕时洵告知了阎王的身份,还有阎王与张无病的关系。
但是他从未如此清晰深刻的意识到,这人真的不是导演张无病,而是……
曾经执掌地府数千年,镇压地狱万千恶鬼,甚至身死道消之时,依旧可以凭着毅力咬牙剥离神魂,从大道眼前逃脱死局的。
阎王。
队员看着从容向他们走来的阎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时间会不过神来。
“怎么了?你发什么呆呢?”
下面撑着队员的体重让他往上爬的其他队员,很快就发现了队员的不对劲,不由得担忧询问。
他们焦急的向周围的群鬼看去,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才让同伴有这种反应。
奈何层层围困的群鬼遮蔽了他们向外看去的视线,让他们的视野里只剩下一张张狰狞鬼面,死寂的眼珠近在咫尺,却唯独看不到外面发生的事情。
但就在这时,一声带着笑的磁性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想,他应该是在看我。”
队员们先是愣了一下,奇怪这里怎么还会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人在。
但是他们慢慢回忆起,这声音……
好像和张无病导演的声音有些像?
不等他们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原本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群鬼开始骚动。
原本肆无忌惮的恶鬼们,像是看到了比它们自身还要可怖的存在。
但是一声惊恐的喊叫还卡在喉咙里,就被一股强势威严的力量扫荡开,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向后四散飞去。
队员们还维持着刚刚的动作,就被这始料未及的发展惊住了,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的发生。
而在群鬼四散开去后,原本被它们挡住的身影,也逐渐出现在了队员们的视野里。
他们首先看到的,就是长衫衣角翻飞的厉鬼刺绣。
目光缓缓向上。
那人手持折扇,抵唇轻笑的模样,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虽然来迟了一步,但好在也不算晚不是?”
阎王笑吟吟的看着队员们,他轻轻眨了下眼眸,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抵在唇前:“不要告诉燕时洵。”
“要是谁向燕时洵或者邺澧告状……”
阎王歪了歪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队员们。
队员们:“……”
虽然很高兴被救了,但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威胁了是怎么回事?
不过,阎王也怕燕先生吗?
现任阎王井小宝,日常被燕先生拎着背带裤打屁股,前任阎王张无病,救了人还要恐吓一下,唯恐他们告状……
这就是驱鬼者的正确认知方式吗?原来驱鬼者这么厉害啊。
其中一名队员甚至想着,等回去之后,一定要向燕先生和其他大师表达敬意,他都不知道,原来驱鬼者是可以镇压阎王的职业吗?太令人肃然起敬了!
此时,远处白姓村子的一名道长,猛地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队员们恍恍惚惚的看着阎王,糊里糊涂的就点了头。
阎王满意微笑,单方面觉得自己处理得很完美,是肯定可以胜过酆都之主的优秀表现。
谁都没有再注意那些被扫荡开的恶鬼们。
不少恶鬼被阎王的力量直击,当场魂飞魄散,在其他恶鬼的眼前化成一缕灰烬。
而被扫荡到的恶鬼们被这样的下场惊吓到,原本的喊叫声也硬生生憋了回来,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唯恐自己的声音引来那位煞神的注意,再补一刀送它灰飞烟灭。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恶鬼们摔在地面上,就赶忙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跪好,拼命的想要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但阎王救出救援队员的目的已经达到,就失去了对那些恶鬼的关注,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施舍给它们,对跪倒满地瑟瑟发抖的恶鬼视而不见。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做出邀请的手势,笑着向队员们示意道:“走吧,等什么呢?”
“噢,哦哦哦好的。”
队员们这才恍然回神,小跑着从原本僵立住的地方跑过来。
“不过,怎么没见到负责人和道长?”
阎王的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问道:“他们二人和你们走散了?”
队员忧心忡忡点头:“我们一睁眼就在这了,周围都是鬼魂,但负责人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队员们从黑暗中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到处流淌着血与火的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沙石硌得他们后背疼。
但更惊吓到他们的,却是他们身边同样躺在地面上的狰狞腐尸骸骨。
他们身边除了同伴,还有恶鬼。
那些腐尸有的皮肤青白灰黑,唯独死死睁着一双浑浊眼珠,直直的看向天空。
也有的已经高度腐烂,甚至可以从爬满蛆虫的伤口间看到白骨。
但相同的是,每一具腐尸都双手交叉在腹部,躺得笔直而整齐。
在它们头顶的地方,都立着一块石碑。
队员看了一眼,然后惊觉那哪里是石碑,分明就是墓碑!
他们也根本不是随意躺在地面上,更像是被“埋葬”在了一座没有土包的坟上。
没有棺材,没有土堆。
只有一块墓碑写满生前罪孽。
而魂魄尸骨,曝晒于荒野,永无宁日。
有细心的队员发现,那些腐尸和真正意义上的尸体不尽相同,如果仔细看,腐尸的肌肉在抽动着,蛆虫在眼眶和嘴巴里来回翻出时,腐尸的眼珠也会轻微的转动。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惊动了这些腐尸,它们很可能会起身攻击他们。
因为他们惊扰了它们的死亡。
队员立刻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僵硬的躺在地面上,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们小心翼翼的左右扭动着脑袋,和同伴间交换着眼神,确认着彼此的情报。
他们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一直躺在这里不是个办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吸一重就会惊动身边近在咫尺的腐尸,更不要提官方负责人和道长也不在这里,他们担忧想要去寻找。
队员停止呼吸,用尽平生最强的控制力,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的从原地起身,肌肉用力到发抖。
其余队员也都担忧的看着自己的队友,同时悄无声息的起身,想要在那些腐尸没有发现他们之前离开这里。
但是最怕什么来什么。
一名队员身上的金属拉链还是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
就这一点声音,旁边的腐尸立刻被惊动,转过那双全然被眼白占据的青白色浑浊眼珠,看向队员。
一具腐尸被惊醒,随即就是第二具,第三具……
原本想要安静离开的队员们,彻底陷入了腐尸的汪洋大海中,恶鬼紧追不舍,直到被逼到角落,眼看着就要沦为恶鬼们的盘中餐。
也就是在这时,阎王及时出现了。
“我们从一睁眼,就没看到负责人他们。”
队员苦笑着摇头:“我们也很担心他们,但,至于他们现在在哪里……就拜托阎王您帮忙寻找了。”
阎王沉思半晌,终于意识到了哪里觉得不太对。
“按照你们这个说法,就是我救援不及时了……”
阎王缓缓转过头,毫无温度的微笑:“所以,你们是想把这段话也对燕时洵说吗?让恶鬼入骨相认为,我不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队员:“!!!”
“我没这么想啊……啊不是,燕先生会这么想吗?”
旁边的队员小小声道:“您好像很在乎燕先生对您的印象……”
阎王:“没有。”
他面无表情:“你猜错了。”
队员茫然:“啊?是吗……”
“是。”
阎王斩钉截铁的点点头:“总而言之,刚才那段错误的猜测,不许告诉燕时洵。”
队员神情复杂的看着阎王,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过负责人和道长的安危更重要,队员也就立刻放弃深究,转而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消息都告诉阎王,想要尽快找到那两人。
阎王也很自然的顺势转换了话题,半点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虽然我不了解旧酆都苦牢,但是对地狱,我倒是很熟悉。”
阎王沉吟:“如果我是旧酆都城池的话……”
我会把那两人扔去哪?
阎王已经渐渐意识到,除了燕时洵本人是真的靠着“罪孽”和因果的纠缠,去往了和李乘云有关联的那一层地狱之外,其他人恐怕都被旧酆都动了手脚,绕过了北阴酆都大帝残留下的判定规则,擅自将几个生魂按照旧酆都自己的意愿,扔去了旧酆都想要让它们去往的地方。
……不,邺澧如果在最底层地狱的话,那旧酆都应该还是没能顺利操控他。
毕竟以旧酆都的判定来看,取北阴酆都大帝而代之的新酆都之主,才是真正的罪无可赦之徒,应该打下最深的地狱,永远承受折磨和苦难。
阎王也因此而再一次认识到了新旧酆都之间的剑拔弩张,并且确认了旧酆都如今力量扩张的程度。
既然旧酆都暂且还操控不了邺澧,就说明鬼道还没有彻底取代大道,留给他们的时间还算是充足。
至于邺澧。
阎王轻笑,轻松将邺澧扔到了脑后。
他相信以酆都之主的力量,即便是最底层地狱,也可以轻而易举的离开。
就不用他这个本应该已经死亡的前阎王操心了。
至于官方负责人和道长……对于他们而言,最恐怖的折磨,莫过于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本应该被他们保护的生命,死在他们面前。
也就是说,那两人还应该在这里。
只是,是在另一重空间的另一重身份中。
比如,恶鬼。
阎王停顿下了脚步,折扇在他手中转过一圈,他侧身看向身旁密密麻麻一望无尽的墓碑,眼眸顿时冷了下来。
这个数量……诡计多端的旧酆都!
阎王猜到了旧酆都很可能会让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员自相残杀,却没想到,旧酆都对这几个生魂的恶意会如此大,并且行事如此谨慎。
即便有谁猜出了这一层,但一时之间,也无法从如此庞大数量的墓碑中,准确的找出被伪装成恶鬼的官方负责人和道长。
现在浪费的每一秒钟,对于那两人而言,都是死亡逼近的声音。
阎王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这些坟墓少说也有几十万之数。
想要立刻找到,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但就在这时,阎王蓦然想起之前燕时洵对自己说的话,说他可以去做“导航”。
虽然阎王不太喜欢燕时洵的说法,但是他仔细想想,现在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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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叹了口气,还是妥协的闭上了眼眸,凭着直觉向坟墓群中走去,放任自己在庞大看不到尽头的坟墓中行走。
然后,在某一处坟墓前,停下了脚步。
当阎王睁开眼,带着一丝不可能准确的侥幸心理垂眼看去时,就看到了躺在自己脚边的官方负责人。
以及,旁边的道长。
阎王:…………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如此不希望燕时洵说的准确。
却偏偏又一次验证了燕时洵的准确性。
阎王:我为燕时洵付出了太多……
在找到官方负责人和道长后,对阎王而言,事情就不再棘手了。
虽然他为了躲避大道,将神名与魂魄强制剥离,折损了大部分力量留在地府,但是他毕竟也是与执掌死亡的鬼神。
在失去了北阴酆都大帝的旧酆都中,能够阻碍他行动的事物,少之又少,是宛如回家一样的从容自在。
将一个被剥离了神智的生魂重新恢复正常,对人间的驱鬼者而言,是极为艰难之事,但对阎王而言,简直就是专业对口,易如反掌。
唯独令阎王感觉不对劲的,就是官方负责人在清醒过来后的复杂脸色。
“阎王您这是……自动巡航系统吧?”
显然,官方负责人也注意到了之前燕时洵说过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议道:“等回到滨海市之后,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去自动巡航系统研究所一趟,为他们提供些参考和帮助?”
阎王:我费心费力救你,你竟然想把我上交???
阎王震惊了。
并且深刻的感受到了生人的“恐怖”之处。
道长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缓和下现在的气氛,毕竟再怎么说对面的也是阎王,即便有着和张无病一样的脸,但并不像张无病那样好脾气。
若是激怒了阎王,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当道长从救援队员那里听完了前因后果之后,也沉默了。
道长眼神复杂的看着阎王,觉得自己修行的道不让自己说假话欺骗阎王。
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阎王:不用说了,你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管内心如何波涛汹涌,但阎王很清楚轻重缓急,知道现在的紧迫之事,是找到燕时洵,共同在旧酆都进一步扩大力量之前,将鬼道拦截下来。
阎王再次凭借着直觉成功找到燕时洵所在的地狱时,已经不想回头看身后众人的眼神了。
——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是,阎王好好感受一下和燕时洵汇合的快乐,就在没等来燕时洵的肯定之前,先看到了邺澧的身影。
不,准确来说,是千年前那名战将的身影。
阎王冷漠脸:我懂了,旧酆都就是来克我的。
“你怎么会在这?”
阎王震惊:“我以为……”
邺澧在最底层地狱,难道乌木神像不在那吗?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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