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晋江
在确认了邺澧与燕时洵的关系之后, 李乘云才恍然惊觉,自己曾经为燕时洵算的命盘,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他也终于意识到, 或许, 燕时洵能够成功活下来, 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位酆都之主。
鬼神将自己的力量赠予了燕时洵,让本来应该逐渐因为鬼气而衰弱的生命, 重新注入了生机和活力,顺利成长。
燕时洵也因此,和鬼神有了因果。
李乘云在想清楚这一切的时候,不禁有些惊叹, 鬼神的因果果然不好还。
——到最后,竟然是以身偿还?
李乘云没想到当他再听到自家小洵的消息时,小洵竟然已经和鬼神在一起了。
不过看邺澧的态度,他倒是也稍稍放下心来。
鬼神所言, 即为天地见证,不得毁誓。
酆都之主对小洵的态度,是连李乘云也看得出来的认真和郑重,这让他在失落之余,也高兴小洵不再是独身一人。
爱屋及乌,因为对于燕时洵的爱护, 所以李乘云在向邺澧说起自己过去几年的经历时, 也并无隐瞒。
除了他自己对邺澧的判断, 他同样也信任小洵的判断。
他相信, 小洵既然已经能够顺利找到旧酆都, 那在自己离开的几年间, 小洵一定已经成长到了足以撑起天地的程度。
哪怕小洵对情感并不擅长, 却也不会错看人的内心。酆都之主,可信。
李乘云不紧不慢的走在已经被清理一空的战场上,一撩长衫,便随意在巨石上坐下,轻笑着向邺澧说起自己生前死后的所见。
燕时洵一直对李乘云抱有愧疚之情,他以为,如果那一年他没有在滨海大学上学,就会和往常一样,与李乘云一同前往西南,共赴白纸湖解决邪祟。
那样的话,或许李乘云就不会死。
最起码,不会孤零零一个人身死在陌生的山野。
但是燕时洵不知道的是,即便那时他在李乘云身边,李乘云也不会带他前来。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比如死亡。
那年元宵,小院外腊梅横斜,雪落宫灯。
李乘云拢袖站在小院门口,静静的看着燕时洵的身影远去。
直到视野里再看不见青年挺拔的背影,他面容上清浅温润的笑容,才渐渐敛去,落寞的叹了口气。
老友的电话也是那时打了过来,告诉他,他一直寻找的西南驱除鬼魂之法,有了下落。
李乘云立刻从滨海市动身,知道当年西南驱鬼者们在无奈之下选择驱魂的方法,早已经泄露了出去。
名为,替骨之法。
西南群鬼无法投胎,千百年积攒下来,已经严重挤压了普通人的生活空间。
驱鬼者们虽然迫于无奈,只能将鬼魂引渡到活嘴活眼木雕之中,然后予以驱除。但他们在做这件事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毁人魂魄,终有因果。
驱鬼者们心中清楚,但为了普通人的平静,依旧狠下了心,选择清扫群鬼。
他们在奔赴一场已知的死亡。
而后来发生的事,也证明了驱鬼者们料想的正确。
驱鬼者们知道用替骨之术毁人魂魄,已经超出了驱鬼者行使力量的范围。
因此在鬼魂被顺利驱除之后,几个参与了此事的门派,就一同默默将术法封存,所有记录销毁,就连当时被用作载体的活嘴活眼木雕,也殷切嘱咐木匠不要外传,忘记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在那之后的数年间,所有参与者,接连死于意外。
只剩下门派里一些没有直接参与其中的年轻弟子,侥幸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但是,本应该被所有人闭口不言遗忘的秘密,却重新现世。
白纸湖附近,有游人看到了活嘴活眼木雕。
被木雕在山林间追杀的游人仓皇逃亡,终于在木雕杀死他之前,恰好太阳初升,鸡鸣三声,木雕重新变成了不会动作的死物,让游人捡回一条性命。
他在离开白纸湖之后,就立刻去找了大师,哭着说出了所有经历,求大师救救他。
那位大师,刚好是李乘云的老友,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就立刻打电话告知了李乘云
而李乘云在得知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后,发现自己一名故友,恰好是其中一个门派的后代弟子。
门派早已经凋零,曾经的年轻弟子也已然华发遮青丝,却依旧在默默守着这个秘密,想要就此闭口不言直到死亡。
李乘云找到了这位故友,郑重的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知对方,请求对方与自己同行,一同前往邪祟最浓郁的白纸湖,共同镇守白纸湖邪祟。
那位驱鬼者万万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因为当年的木匠而泄露了秘密。
他在惊愕之余,没有丝毫犹豫的一口答应了李乘云。
唯独在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位驱鬼者扶着门框,眼神复杂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个还在熟睡的弟子。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而和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弟子还太小,还没有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
以后的路,却只能那孩子一个人走。
即便年轻,即便艰难,也,只剩那孩子一个人了。
李乘云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忽然想起自家小洵,也和故友的弟子是相似的年轻。但是不同的是,他相信小洵终有一天,可以成长到足以保护万物生灵的高度,在他死后,撑起将倾的天地。
十年前集市上捡到小少年,却不是他给了小少年一个家。
而是那孩子,给了他一个家。
从那之后,悠闲的游云有了想要驻足的地方,四海为家的云鹤也有了挂念之人,无论走到多远,都会回来。
只是,终于也到了别离的时候了。
李乘云一声叹息,闭了闭眼,遮掩去眼眸中所有的挂念回忆。
当他再睁开眼,依旧是那个笑起来风轻云淡的白衣居士。
李乘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站在门外,等着故友与弟子告别。
故友却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合上了门。
“风冷,那孩子睡得正香,不要冻到他。”
他没有再回头,踏出去的步伐坚定有力:“走吧,去白纸湖。”
“不用担心,你的弟子,是个好孩子。”
李乘云喟叹般轻声安慰道:“即便我们不在,他也会成长为优秀的驱鬼者。他会继续我们没有做完的事,将这条死路……”
“踏平成通天大道。”
故友忍不住看向李乘云,而白衣居士的神情,无比认真郑重。
他在想,乘云居士所说的,究竟是他的弟子,还是居士那个恶鬼入骨相的弟子?
故友分辨不清。
但是他知道,李乘云说的没错。
终有一天,他的弟子会找到他。
或许只剩下一把骸骨,或许连骸骨都留不下,只有一捧骨灰……但是他的弟子,会带他回家。然后,继续他没有做完的事。
大道传承,不曾断绝。
在前往白纸湖之前,李乘云就已经算出,此湖阴气重,有冤魂不散。
但真的亲眼看到白纸湖时,两人还是被惊到了。
何止是阴气重……这分明,整个湖水都像是阴气所化一般。旁人看到的是湖,但两人看到的,却是一潭怨气冲天的沉沉死水。
就好像曾经被从西南驱除的所有鬼魂,都尽数归于此湖,恶鬼嚎哭不分昼夜。
在白纸湖边早已经无人居住的荒村里,一应物品皆在,不像是搬家,反倒像是房屋主人出了意外,再不曾回来过。
根据那些残留的物件,李乘云卜算推演出了白纸湖的前因后果。
他清晰的看到,曾经居住在村子里的那些人,都做过什么,以致于招来屠村之祸。
可同时,李乘云也惊愕的发现,村民的鬼魂,既没有被阴差接引前往投胎,也离开此地。
而是依旧被留在了荒村里。
明明天色正亮,但沿着墙壁攀爬,将房屋门窗缠绕得密不透风的爬山虎绿植,却使得屋子里依旧漆黑一片。
那些鬼魂就静静站在屋子的窗户后面,用空洞的眼睛沉默的向外面看着,注视着李乘云和驱鬼者。
像是伺机而动的豺狼。
驱鬼者见状叹息,说西南在传闻中是鬼城,可是偏偏就是这片鬼域,却连阴差的身影都见不到,所有死去的魂魄都被困在了这里。
但李乘云一眼就看出,那些村民的鬼魂,有问题。
——它们并不是因为没有阴差接引而在这里徘徊的,它们是,被某个存在操控着,不允许它们离开这里。
从卜算结果中,李乘云看到,这些村民们都是曾经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其他人的死亡,所以背负上了罪孽。
但又不仅是如此。
村民鬼魂所背负的恶果,远远超出了杀死一两个人的限度,反而深重得像是害死了一村一城的人。
李乘云在短暂的疑惑后,立刻意识到,不是村民杀了一城的人。
而是村民们害死了某个人,那人因为怨恨而化为厉鬼,最后害了无数生灵。
天地将这份因果,也归结在了村民们身上,罪孽压得它们的魂魄透不过气来。
它们曾经生活和作恶的地方,如今在它们死后,成为了囚困它们的牢笼,让它们只能日夜在此游荡,逐渐浑浑噩噩,忘却了自己是谁却还记得自己的罪孽,饱受着痛苦的折磨却没有尽头。
但村子里并不是真的空无一人。
在看到那个名叫郑树木的男人时,李乘云就察觉到了那些鬼魂在颤抖,争先恐后的向黑暗中退去,好像在害怕被郑树木发现而引来新的折磨。
可下一刻,李乘云就看到了细微的差距。
那些鬼魂确实忌惮郑树木,却还没到惧怕的程度,那种指向性明显的情绪,更像是在怨恨郑树木杀死了它们。
鬼魂真正畏惧的……
是被郑树木牵在身边的那个可爱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一手牵着郑树木的手,笑着喊哥哥,一手抱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木偶人。
那小木偶人随着她蹦蹦跳跳的走路,而上下颤动着细细的手脚。它裸露在外的木制关节可以让人一眼就认出它是一件木雕,可那张脸……
却是活嘴活眼木雕技艺中,登峰造极的存在。
一眼看去,和真人无异。
驱鬼者顺着李乘云的视线看去,在看到活嘴活眼木雕时,惊愕得立刻就想上前询问。
却被李乘云拦下了。
他轻笑着向故友缓缓摇头,手中结印,没有让那对略显怪异的兄妹发现他们二人。
郑树木兄妹就从李乘云面前走过,却没有发现这里有两名陌生人。
但妹妹在走过去的时候,她怀中的小木偶人却动了动手脚,抬手拽住了她的头发。
“嗯?”
妹妹疑惑出声,顿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看过来,视线直直看向李乘云二人藏身之处。
在看清了小女孩的眼睛时,驱鬼者心中大惊,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这一次,不需要李乘云提醒,他就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小女孩发现他们的存在。
与故友的紧张相比,李乘云显得如此从容,隔着一层看不到的阵法,他甚至在笑吟吟的垂眸看着小女孩,几眼就看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这孩子……是鬼婴。
满怀怨恨的死在降生之前,却不甘心就此失去投胎出生的机会,于是生生撕开了母亲的肚子爬了出来。
却被当做人来养育,成长到了天真烂漫的年龄。
然后,鬼婴觉醒,想起了曾经的怨恨,于是成为了无比凶恶的厉鬼。
甚至,控制了整个村子。
所以那些鬼魂才如此惧怕她啊。
李乘云挑了挑眉,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幽深而探究。
并非所有死去的胎儿,都能成为鬼婴。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最重要的,是支撑胎儿稚嫩的魂魄成为鬼婴的力量。
李乘云并非第一次看到鬼婴,在自己搜集来的那些藏书中,也多有“制作”鬼婴的邪术记载。
一些剑走偏锋的驱鬼者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弥补自己不足的天资,就会把主意打到脆弱的孕妇身上。
通过控制时间地点和鬼气,在最为阴煞的时刻杀死孕妇,然后剖腹取出被憋死在腹中的胎儿,向死胎输送力量,就可以人为的制造出鬼婴。
因为死于降生的前一刻,在投胎成功的最后关头失败,所以鬼婴往往有着非同凡响的怨恨,和因此而带来的力量。
那些使用邪术的驱鬼者将鬼婴带在身边,操控鬼婴为自己所用,就可以震慑群鬼,甚至掠夺他人气运,为出钱的大金主服务。
但是用这种手段的驱鬼者,李乘云还没见过有好下场的。
虽然很多人并不相信因果,但因果一直都存在,无形却无所不在。即便是小善小恶,也能累积成山。
更何况是这种利用鬼婴强抢的手段。
偷窃他人者,皆加倍奉还。害人者,终死于非命。
无论是鬼婴本身的怨恨,还是偷走他人所有物的因果,最后那些驱鬼者,大多死于鬼婴觉醒反噬。
虽然很多人对此并不了解。
包括那些付钱买气运的大金主,很多其实也不知道具体的操作方法,只是听到了驱鬼者的承诺便动了心付钱。
但是李乘云显然并不在那部分人当中。
即便是鬼婴反噬驱鬼者,闹到最后收不了场的事,李乘云也见过甚至亲自解决过。
所以,他可以轻易的分辨出鬼婴之间细微的不同之处,稍加分辨就能看出鬼婴具体的成形原因,究竟是人祸,还是……
鬼气作祟。
而很显然的一点是,眼前这个小女孩,并非是人为制造出的鬼婴。
她周身缠绕着的黑气,几乎将她整个吞没。
即便她站在阳光下,在李乘云看来,她也是一团阳光照不透的鬼影。
这样浓郁且强大的鬼气,能让李乘云想起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旧酆都。
——他来白姓村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源于此的西南皮影。
传说中,所有人都探寻不到的酆都所在,就隐藏在西南皮影的戏文里。
因为西南皮影的前身,是鬼戏。
李乘云虽然为此而来,但是却对这个说法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直到他看到了鬼婴,才恍然意识到,传闻极有可能是真的。
否则,无法解释形成鬼婴的鬼气从何而来。
小女孩就像是盯上了鱼的猫,一直看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却不肯离去。
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半分孩童的秀美天真,反而空洞死寂得可怕,像是两个无机质的黑玻璃珠。
躲在阵法后的驱鬼者,也被小女孩的低着头向上看的眼神骇到了,心脏砰砰跳,被发现的恐惧如影随形。
李乘云拢袖垂眸,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早已淡去,只剩下沉静的眉眼,在隔着阵法与小女孩对视。
“甜甜。”
就在这时,郑树木看到一直不肯走的妹妹,疑惑的出声,喊妹妹回家。
小女孩撇了撇嘴,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眼前的空气,然后蹦蹦跳跳的跟着郑树木一起离开。
但李乘云却注意到,郑树木在牵走妹妹的时候,视线若有若无的从他身上扫过,又很快收了回去。
好像只是漫不经心一瞥之下的巧合。
却还是被李乘云敏锐的捕捉到了。
郑树木的眼神,和鬼婴不一样。
鬼婴只是因为鬼气的存在,所以能大概感觉到他们藏身之地似乎有些异常。
但是她看过来的视线,却是没有落点的乱晃。她知道这里有东西,知道这里不对劲,但是她却看不到究竟有什么。
可郑树木的视线,却是在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目标。
——郑树木看到了他们,却没有告诉鬼婴,甚至主动帮他们引走了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鬼婴。
他不知道他们的确切身份,却想要留一条生路给他们。
李乘云颇感兴趣的注视着郑树木逐渐远去的背影,记下了这位传承了活嘴活眼木雕的木匠。
故友也被吓得浑身发软,好半天才终于从鬼婴的眼神里缓过来,却还是忍不住腿软。
在李乘云关切询问的时候,故友苦笑,说自己几十年的驱鬼生涯里,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存在,光是一个眼神,就已经远远胜过寻常恶鬼。
不,比起鬼,那孩子更像是所有鬼的集合体。
好像整个西南地区所有鬼魂聚集起来怨恨,都汇集在她的眼睛里。
听到故友的话,李乘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将自己的猜测向故友说明,然后决定推迟去寻找鬼戏的传人,转而先去验证酆都与鬼婴的关系。
故友当即说好,伸手入怀想要拿罗盘出来。
但罗盘却在刚解开布条之后,就立刻炸裂在故友手里。
村子里的鬼气,已经远远超出了罗盘所能承受的范围。
好在就在罗盘炸裂的那一瞬间,李乘云眼尖的看到,引爆罗盘的力量来源方向,指向村子外面。
而那里阴气最重的……是白纸湖。
曾经村民们在因为“意外”死亡时,就从临湖的那条大路离开村子,去往山上的祖坟埋葬。出殡时,纸钱纷纷扬扬洒向天空,又落满了湖面。
层层叠叠的纸钱将湖水掩盖得不见缝隙,就像是村民们的鬼魂,永无离开湖水得见天日之时。
李乘云对白纸湖心有疑惑,决定在落日之前查看清楚整个荒废村落。
若是对于寻常的驱鬼者而言,明知整村村民都已经身死,甚至到处遍布着浓郁鬼气,却还留在这里,简直与寻死无异。
但无论是李乘云还是驱鬼者,两人都是经验丰富之人,更加不畏死亡,因此走在村子里时,也格外坦荡。
在转过村路,却猛地与一道静默站立在角落黑暗中的鬼魂脸贴脸的时候,李乘云不慌不忙的退后两步,拉开了与鬼魂之间的距离。
甚至笑着温和询问那鬼魂,是否知道有关于那鬼婴的事情。
鬼魂只是听到李乘云说起“小女孩”这三个字,就被吓得惊恐转身欲逃。
却被李乘云拎着头颅拖了回来,笑眯眯的对鬼魂道:“你要是不肯告诉我的话,我就去和鬼婴说,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相反,要是你告诉我,我就为你保密。”
鬼魂看向李乘云的眼神充满了受伤般的不敢置信,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生人竟然比恶鬼还要像恶鬼。
如果被鬼婴知道是它泄密,本就被鬼婴囚困在此的鬼魂,将要面对的只会是更加恐怖的折磨。
李乘云借了鬼婴的势,吓了鬼婴的小卒,没废多少工夫,就从鬼魂那里准确的得知了曾经发生在白姓村子的一切。
但他却并没有计划顺利进行的喜悦,只剩下了“果然如此”的感慨,怀着对鬼婴曾经遭遇的悲悯,拎着鬼魂将它丢进了白纸湖中。
鬼魂嘶吼着破口大骂,在对白纸湖的恐惧下拼了命的想要挣扎离开,却有无形的力量拉住了它,将它渐渐拖下水面,逐渐被湖水淹没。
李乘云就拢袖站在岸边,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在鬼魂骂他的时候,他还有心情笑眯眯的回道:“哪里骗你了?不是说好了你告诉我之后,我为你保密吗?你看,这样的保密方法绝对万无一失,鬼婴就算知道了,也找不到你。”
李乘云轻笑着向身边故友道:“现在的年轻鬼呀,怎么能信人话呢?像我们教导弟子不也是要叮嘱,不要相信鬼话吗。”
他摊了摊手,一片风轻云淡的姿态,丝毫看不出他刚刚将一个恶鬼耍得晕头转向。
而被李乘云扔进白纸湖的恶鬼,更是证实了他对白纸湖的猜测。
恶鬼就像是率先扔进鳄鱼池探路的生肉,让岸上的人,可以充分看清池下险恶。
在故友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李乘云转身重新进了村子,将那鬼魂提到的与郑木匠一家之死有关的人家,全都彻底翻了一遍。
除了房屋里灼烧的痕迹以外,李乘云还看到了隐没在黑暗中的木雕。
每一家的活嘴活眼木雕,都与这一家曾经的主人长相一模一样。
故友断定,这一定是郑树木为了复仇,所以在村民死亡后,将村民的鬼魂塞进了木雕中,想要彻底清扫鬼魂。
但李乘云却有另外一种猜测。
“不是郑树木。”
李乘云想起郑树木在明明看到了他们的情况下,依旧愿意为他们解围的事,淡淡的道:“是鬼婴所为。”
故友惊愕:“可,鬼婴会活嘴活眼木雕吗?”
“愧疚。”
李乘云缓缓说出自己的答案:“对他人的愧疚,会成为束缚自己的地狱。”
李乘云看得清晰,从卜算结果里来看,杀死村民的并不是鬼婴,而是郑树木。
可很多年前,当那个青年屠杀了整个村子的人,来为曾经父母妹妹的死亡报仇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就此回到人间。
而是坠落进了更深的地狱。
郑树木明明在笑,妹妹就在他身边。
但是他无时无刻,不身处地狱,饱受煎熬。
李乘云因此而猜测,村民木雕是由郑树木雕刻,然后由鬼婴控制。
——出于对妹妹的愧疚,郑树木不会拒绝她任何的要求。
对他来说,能够被妹妹利用,也是减轻自己愧疚的途径,这是他在赎罪。
李乘云叹了口气:“也是可怜人啊。”
不过,每户人家中都有的木雕,也引起了李乘云的警惕。
他立刻与故友一起,动身去了白姓村子的祖坟。
白衣居士一卷袖子,折了旁边的树枝念起符咒,就开始刨人家祖坟。
故友被李乘云的操作惊得长大了嘴巴,半晌回不过神。
“刨人家坟,不太好吧。”故友有些犹豫。
但李乘云动作迅速而熟练,在故友迟疑的时候,他已经将所有墓碑上死亡时间与当年屠村时间相同的坟墓,一具具挖了开来。
棺材打开。
故友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冲过去,扒着棺材向里看,确认了好几次。
——棺材里空空荡荡。
没有腐烂的尸体,也没有白骨,甚至连血肉腐烂后留下的脓水污渍都没有。
从一开始,尸体就没有被安置在棺木中下葬。
“那对兄妹恨着村民,连死后魂魄的安宁都不想给它们,又怎么会让它们的尸身得以安稳下葬。”
李乘云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脚下一蹬便从坟坑里一跃而起,轻盈落在地面上,拂去身上的零星尘土,依旧是那个闲云野鹤的居士。
像是刚刚在下面挖坟开棺得果断迅速的人,不是他一样。
故友还没缓过来神的时候,李乘云已经仰起头,看向了祖坟后面的一片树林。
他向故友发问,觉不觉得这些树木眼熟?
“槐树。”
“刚刚我们在村子里看到的那些木雕,也是槐树雕刻而成。”
李乘云微微垂眼,瞬间想通了一切。
槐树本就是最容易被鬼魂寄生的树种,再加上本就是为了让鬼魂能够寄生而产生的活嘴活眼木雕……
这个在白纸湖旁不为人所知的小村子里,酝酿着庞大的鬼气。如果不加以制止,终有一天会彻底爆发,波及整个西南地区。
两人从山上回来的途中,看到了同样已经荒废的神庙。
里面的神像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东倒西歪的礼器,早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壁画上画着的,并非是曾经供奉在此地的神仙,而是出资修建这里的村民的脸。一张张喜气洋洋,意气风发。
故友俯身将礼器一一捡起,在神台上摆好,拭去灰尘,然后向着没有了神像的神台,恭敬而郑重的鞠躬行礼。
“还都是金银材质的。这个村子,曾经也富裕风光过,可惜,人无德,守不住财。”
“庙中没有神像,或是早就在鬼婴现身之时,就已经反抗不支而碎裂。”
李乘云平静道:“想要压下白纸湖邪祟,我们只能再另寻镇物。”
“能镇住那种鬼婴的吗?”
故友苦笑:“谈何容易。”
故友还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应对办法,但李乘云却将这句话记住了。
他不由得在想,如果酆都确实是在这里的话,那为何会千年来无论怎样的高僧大能,都没有人能够找得到?
或许……是因为,酆都也被镇物镇压了呢?
不是没有人能够找到酆都,而是酆都根本无法再踏足人间,所以除了传闻流传开来以外,再没有人见过酆都。
带着这样的猜测,李乘云在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郑树木。
他站在郑树木面前,身姿挺拔如青松,雪白长衫衣角轻扬,而他笑吟吟向郑树木道:“你有救下更多人的能力。”
“你很清楚你妹妹的情况,那也必然知道,一旦她失控,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乘云轻叹:“为何不放过自己?你画地为牢已经够久了,既然已经复了仇,那也该像个普通人一样,过几天安安静静的幸福日子了。”
从郑树木主动为他解围的那一刻起,在李乘云心中,有关郑树木的评价,除了是活嘴活眼木雕的传承人,为父母复仇的儿子以外,还多了一条。
——对人间还怀有一丝善意的人。
郑树木虽然有恨,却是对白姓村子村民的。
他在离开白姓村子在外求生的时候,很多善良的人们都伸出了手,拉了他一把。对于那些人,郑树木并没有杀害之意。
但一边是妹妹,一边是陌生人。
郑树木在天平的两边犹豫了。
只有李乘云,看到了深藏在郑树木心中的善意,并且愿意主动出手,为天平的一边再次增加砝码。
李乘云暂时留在了白姓村子里。
除了郑树木以外,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人也住在这里。
就是传承了西南鬼戏的白师傅。
从白师傅那里,李乘云听到了完整的传承,隐约窥见了千年前的真相,也知道了酆都更迭之事。
那一刻,李乘云如福至心灵般,想明白了所有事情。
他也更加确定,旧酆都恐怕就在白纸湖下面,并且,有镇物在镇守着旧酆都,不允许旧酆都重新出现。
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李乘云向郑树木辞别。
虽然相处不过短短数日,但是郑树木却真切的被这位白衣居士所折服,不仅将李乘云视为挚友,更将李乘云看做是自己的导师,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疏导他的痛苦。
得知李乘云要走,郑树木很是忧虑。
他知道李乘云的目的,也因此知道,李乘云这一走,恐怕……就回不来了。
“有人苟活百年,但每日郁郁,不过与猪狗无异。”
李乘云温和的看着郑树木,最后一次劝他道:“不论有怎样的过往和因果,不论是怎样的身份,只要坚守自己的道,保护万物生灵,就足以成为修道者。”
“以身殉道,也是一种幸福。”
李乘云向郑树木微微颔首:“我走之后,西南的平安,就拜托你了。”
“树木兄。”
郑树木眼睁睁看着李乘云离开了白姓村子。
但是郑树木不知道的是,李乘云在出了村子后,就跳入了白纸湖中。
他放任自己沉入湖底。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李乘云看清了湖底的景象。
——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城池。
城池裹挟在浓郁的鬼气中,周围零星散落着已经化为白骨的尸骨,却没有一条鱼。
有的,是循着味道向李乘云游过来的腐尸。
但李乘云却笑了出来。
一连串泡泡升上去,白色长衫漂浮在水中,美如幻境。
在幽暗的湖底,李乘云眸光平静,坦然的伸开双臂,任由那些腐尸将自己团团围住。
他唇边,是计划成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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