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晋江
在阎王出现的时候, 邺澧看着对方平静清隽的眉眼,刹那间好像有闪电劈开记忆,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
容颜俊美不羁的青年, 拼杀于群鬼之中的身影, 懒洋洋大型猫科动物一样瞥来的一眼……
那是只要稍稍想起,就会令他怦然心动的场景。
即便他很确定,身为将军的自己并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物。
但还不等邺澧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就已经被阎王推进黑雾之中,一切归于无形。
当他在睁开眼时,已经身处于另外的战场。
没有城池和满地的尸骸, 只有漫天风沙,以及对面黑压压覆盖过来的军队。
……不,那并非他身为战将时所熟知的士兵。
而是,鬼差阴兵。
邺澧觉得自己应该会感到诧异, 毕竟他一向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 比起鬼神更相信自己的将士们,从未接触过与鬼邪相关的事情, 更遑论了解。
可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一片平静, 甚至对眼前形容狰狞可怖的鬼差, 连半分惊奇也无。
就好像他早就已经非常熟悉这些厉鬼一样。
邺澧甚至发现, 面对着对面铺天盖地而来,数不尽的鬼差, 他仅剩的情绪, 竟然是厌恶。
尤其是不远处还有身穿道袍的天师, 在苦口婆心的劝他。
“您身为将军时的功绩, 所有人都认可并且尊敬, 但是如今您已身死,就该放下执念仇恨,安静的去投胎不好吗?如果您再执迷不悟,就是在扰乱人间的秩序,践踏死亡!到那时,不仅人间大乱,就连您自己也要面临酆都的震怒。您,您真的想要看到那种事情发生吗?”
天师焦急的看了眼身后逐渐靠近的鬼差,急得看起来像是想要冲过来,自己动手将邺澧从将要到来的战场上拉走。
“将军!您何苦?为了几个庶民,就要搭上您和将士们的魂魄吗?酆都绝非您可以战胜的,您不了解,我却是知道,自古以来,哪有生人或鬼魂能够战胜鬼神的呢?更何况是酆都这样的存在。这是注定会败落的一战啊!”
天师说干了嘴巴,伸开双臂挡在邺澧面前,想要将冲过来的酆都鬼差拦下。
“如果您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您只需要离开西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来平息酆都的愤怒。在您的庇佑下,无数人得以安稳度日,您和将士们不应该落得个酆都苦牢的下场。”
在天师身旁,还有不少穿着其他制式衣袍的人,他们手执法器利刃,隐隐躁动,对天师的作为不耐烦起来。
“和他说那么多干吗?都到这个份上了,如果酆都真的生起气来连累我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直接杀灭了这些鬼得了!不管生前做过多少事,死后就都是鬼,本就不该逗留人间。”
“对,不能留!”
群情激奋。
却和邺澧的冷静漠然,对比如此鲜明。
邺澧冷眼看着那些驱鬼者,却只觉得可笑,甚至连一丝怒气也生不起来。
只有失望在他的心中层层累加,直到耳边传来的话语压垮他对于驱鬼者的认知,彻底没有了期待。
邺澧抬眸,向被天师挡在身后的战场看去,却只是伸手将天师拂开到一旁。
“将军!”
天师大恸,眼中带着不忍。
“你以为,鬼魂为何践踏死亡?”
邺澧侧眸,冰冷的投过去一眼,神情厌恶:“执掌死亡的鬼神做错了,使得怀着怨恨死去的人,就连死后的公道也得不到,无法为自己复仇平息怨。既然旧的已经腐朽,那就要有新的正确出现,取代已经无法成形的规则。”
“你们维护的酆都,在我来看,才是最应该杀的恶鬼。”
邺澧仰了仰首,声线低沉而眼神坚定:“天地不给我这份公道,那我就自己来拿。那些屠城而亡的百姓……他们该有属于自己的下一世,而不是因为怨恨死亡,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愿,就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他们的魂魄,擅自妄为。”
此言一出,不论是天师还是其他门派的驱鬼者,全都错愕惊呆在了原地。
“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敢对酆都不满。”
驱鬼者惊呆了。
其他人看着越发躁动向这边前进的酆都鬼差,急得抓耳挠腮,气急败坏怒骂道:“你就不怕所有门派联合起来对付你吗!”
面对这样明晃晃的威胁,邺澧却只是轻蔑的呵笑了一声,就彻底将视线从驱鬼者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对面的酆都鬼差大军。
当驱鬼者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在邺澧看来,他们就已经没有与自己继续对话的必要了。
道不同。
对于邺澧来说,被驱鬼者们不理解甚至看不起的那些百姓们的魂魄,正是他无法释怀的执念。
他没能保护好那些百姓们,使得邺地城破人亡,百姓们怀着怨恨痛苦死去。
那最起码,就让他为百姓们送行最后一程吧。
——让他们可以复仇平息怨恨,然后顺利投胎。
如果天地连这份死后的公道也不肯给,那天地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既然酆都要苛待那些人们痛苦的鬼魂,那他……
就杀了酆都!
邺澧握紧了手中长剑。
在他身后,十万阴兵旌旗招展,气势惊人,幽绿的光芒缠绕在鬼魂身上,将士们的英魂追随于他,疾驰千里诘问酆都,即便渺小无力,也当战死沙场,为死后的公道一战!
北阴酆都大帝不曾看到过人间众生,不过没关系。
既然北阴酆都大帝不想看,那他以后,也再也不用看了。
邺澧漠然的如此想着,凛冽目光如刀锋,直直看向风沙中冲杀过来的鬼差。
他缓缓抬起手中长剑,剑指酆都。
将令之下,十万阴兵士气高昂的带着满腔愤怒,疾速冲进战场中。
即便对手是酆都,将士们也没有半分退缩畏惧之意。
他们很清楚,如果没能赢过酆都,那他们的结局,很可能就是在战场上魂飞魄散,得罪了执掌死亡的酆都,只有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可那又如何!
既然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就自当竭力!为他们,为百姓们,为千千万万含冤而死的鬼魂们,诘问天地鬼神!
驱鬼者们被这支即便死后依旧神勇锋利的精锐之军,吓得面无人色,在激烈冲撞的战场上抱头鼠窜。
他们无法理解,为何直面了酆都威势之后,这支军队却还能有勇气与酆都对抗。
可将士们却很清楚,执念化作不折的钢骨,支撑着他们的神魂,就算是远远强于自己的对手又如何?
执念不散,誓不休!
驱鬼者从鬼与神的战场上仓皇逃离。
邺澧却坚定向前,剑锋直指北阴酆都大帝。
这一战,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整个西南都成为了他们的战场,在生人不曾发觉的每一缕风和光里,压上一切拼杀彼此的道义,看究竟孰对孰错,孰弱孰强。
鬼差被打到心生退意,可将士们却越战越勇,一路策马向前,长驱直入。
最后一剑,重重劈下。
北阴酆都大帝不敢置信的看着邺澧,从未想到过一个小小鬼魂,竟然能伤到高高身居于神台的鬼神。
而他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了这一点。
北阴酆都大帝,身死道消,酆都成为了被遗忘的旧酆都。
而大道垂眼,新的酆都在远方拔地而起,轰然巨响中,认可了邺澧的道。
鬼气缭绕的战场上,邺澧回转身躯,看向北方的大地。
涉澧水而过,行于邺地,而登鬼神之位。
只要他彻底抛弃曾经身为凡人的自己,就可以离开西南的战场,走向新的酆都,成为酆都之主。
可,就在邺澧迈出脚步的那一瞬间,阎王的话语重新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有错的是加害者,而不是守护者,那些死亡的邺地百姓……不是他的错。
邺澧站在原地,却愣住了神。
他抬眸看向高远天空,垂在身侧的手掌却动了动,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长剑。
一直以来不愿回望的愧疚……
其实,是他画地为牢吗?
邺澧难得陷入了茫然难以抉择的境地。
可他的视野中,却好像重新出现了之前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人单手插兜懒洋洋的斜倚在侧,挺括结实的肩膀撑起黑色的大衣,他咧着唇角,漫不经心的扫过来一眼。
却令邺澧心神震动。
那一瞬间,来自青年的那一眼,劈开了天地对邺澧的限制,让他原本被压制剥离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重新涌现了出来。
而第一个冲进邺澧心中的名字——
燕,时,洵……
邺澧低声呢喃着青年的名字,唇齿间旖旎缠绕,仿佛这个名字有着玄妙的力量,可以抵过人间一切。
即便邺澧失去一切记忆,他依旧在看到燕时洵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对方。对燕时洵的爱意和渴望,让他得以冲破一切束缚樊笼,奔向他的爱人。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眼眸中不再如刚才一般冰冷肃杀,而是带着温暖如春水般的笑意,看向爱人的目光极近温柔。
邺澧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去。
他向自己的爱人许下过诺言,说他会立刻赶回去,而他不愿失约。
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家。
那是他好不容易放进怀中的珍宝,怎么可能随意忘记?
阎王的提醒在邺澧的神魂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让他得以在失去记忆的混沌中,始终保留着一丝局外旁观的清醒。以阎王的话语为引子,邺澧终于找到了发力点,足以敲碎自己千年来亲手画出的牢笼。
对燕时洵的爱意,以及因为燕时洵而重新生发的对人间的期待,终于使得那道被掩埋的伤口,重新开始缓缓愈合。
在邺澧想通一切的瞬间,身边的整个天地都陷入了剧烈的震动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寸寸崩塌。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禁锢邺澧的神魂。
广袤天地,无所不至。
“即便是最不愿意回首的过去,也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啊……”
邺澧抬眸看向邺地的方向,眼神悠长带着叹息。
但他的唇边,却勾起了一丝笑意。
时洵还在等着他,他要尽快回到时洵的身边。
他不想与他的爱人,分别一分一秒。
……
燕时洵在与邺澧和阎王分别之后,就继续向溶洞深处走去。
即便有手中的光团照亮脚下的路,但溶洞中地势复杂,怪石嶙峋暗藏危机,稍有不注意就会出现差错。
这使得燕时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紧紧抿着唇,专注于身周的环境。
正如他之前在看到石壁上被凿出的楼梯时所猜测的,从最初一代的村民们将尸骨运到溶洞中的时候,村民们就没有想过再让谁进来,打扰到在此安眠的将士们。
也因此,村民们并没有在溶洞中留下任何标记,可以让燕时洵作为参考找到通往埋骨地的方向。
这就极为考验着燕时洵本身的判断,意味着他必须要从溶洞中石壁和地面上的任何细微之处,尽力找到曾经有人走过的痕迹,试着跟随曾经村民们踩过的脚印,找到埋骨地。
但这谈何容易。
千年的时间足够覆盖掉所有人类留下的痕迹,即便曾经留下过线索和路标,也早已经在千年间被磨灭殆尽。
更别提溶洞本身就在变化着,无论是地势还是结构,都很有可能与千年前不尽相同。
难上加难。
作为驱鬼者,燕时洵虽然并不自傲,但也一直认为,很少会有自己不会的东西。
无论是风水堪舆还是算命占卜,六爻梅花二十八星宿,道家经籍诸多流派,虽然他平常并不显露这些方面的才能,走街串巷也只是帮人驱邪捉鬼,哪怕只需要一分钟也不愿帮他人算一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
相反,燕时洵对于风水卜算一道,很有造诣,在年轻一代的驱鬼者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即便是宋一道长或是李道长那的辈分中,能够胜过燕时洵的,也只有李道长一人而已。
毕竟是恶鬼入骨相,天赋卓绝,世间难有人与之比肩。
可即便如此,在溶洞这样的复杂地势中,燕时洵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溶洞不比在地面上,如果实在看不出地势走向,还可以试着从上方向下观察,也可以借助天象星宿,或者卜算方向。
在这里迷路或走错了方向,很难再回到正确的路上,更有可能是顺着莫名的岔路越走越深,不知走向了通往哪里的路。
而靠近鬼神的埋骨地,一切的方法全都失效,就连指南针在这里都只会被扰乱磁场,大道也无能为力。
只能靠燕时洵自己,凭借着他本身的洞察和直觉,摸索着靠近埋骨地。
燕时洵苦笑着摇了摇头,苦中作乐的想,溶洞中走这一趟,倒也卜算是没有收获,最起码他意外的发现了自己还有并不擅长的事情。
比如,盗墓。
在跃身跳过巨石,从潺潺暗河上越过之后,燕时洵站在石块上喘了口气,仰头向上看去。
不见天日的溶洞,简直像是巨大的天然陵墓。不需要任何人为的机关,只需要天然的地势遮掩,就已经足够凶险。
即便是燕时洵,在面对繁多的岔路口时,也不得不思考良久才能慎重的做出选择。
他所能依靠的,只有对于埋骨地的常识判断。
那些村民们既然是感念将士们的恩德,所以冒险为将士们收敛尸骨,就一定不会在藏匿尸骨的时候,将埋骨地选在风水不好的地方。
即便条件有限,他们也一定会尽可能选择风水好的方位,并且让埋骨地难以被发现,免于被打扰和破坏。
千年前,在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况下,村民们在依靠着自己本身对于当地地势的熟悉程度,选择了溶洞之外,也必然会知道溶洞中四通八达,地下暗河数不胜数。很有可能会有人从其他地方进入溶洞,或是通过地下暗河进来。
一旦意外被其他人发现埋骨地,不仅会打扰到尸骨的安眠,就连村民们也自身难保,会被新的势力刁难身姿死亡。
所以他们会选的……
燕时洵的视线看向溶洞中地势较高的地方。
村民们一定会将埋骨地,尽可能选在远离地下暗河的地方。
甚至最好,永远也不会被水淹没。
但是村民们怎么会预料到以后的情况呢?毕竟溶洞的地势并非一成不变,久居于此的村民们必然也知道这一点。
以他们对溶洞的熟悉程度,能够做出的最重要的一点判断……
或许,是地势极高的死路。
只有山体和山体之间并没有缝隙,使得暗河的水不会涌进来,地势很高,并且没有通往其他方向的小路,才会同时满足这几点要求。
燕时洵这样想着,有了方向,心中稍定。
溶洞面积极大,燕时洵在行走间大概估算了一下,光是他走过的这个最宽敞的洞厅,就大概有几十个体育场那么大,最高处足足有几十米,像是把整个山地和地底都掏空了。
但是最狭窄的地方,却是让燕时洵这样精悍的体型,都不得不屏息收腹,才能勉强通过。
有的地方更是只有一个洞口,能够观察到地下暗河的流动,却根本没有能够下去的可能。
这给燕时洵判断地势带来了极大的阻碍。
好在他虽然并不是地质系或专业的探险家,却在多年走南闯北的经历中,对于艰险地势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往往能够仅凭肌肉记忆和危险直觉,就能躲避开脚下的危险,下意识选择正确的道路。
另外一个帮上了燕时洵的,就是山壁上残留着的人工凿刻印迹。
不出燕时洵所料,之前的村民们,在溶洞里大量使用了工具。
除了石壁上被简单却有效凿开的石梯之外,村民们还用了绳索轮滑等物,确保将士们的遗骨可以被顺利送进他们挑选好的埋骨地。
毕竟从阎王口中所言的传闻来看,千年前,邺地的尸骨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为了防止被发现,村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在天亮之时,就必须撤退。
在那样紧凑的时间下,即便传闻中是附近的村民们都被号召起来前往战场,但将士们留下的骸骨有十万具之多,这样的数量对村民们来说,远远超出了他们能够负荷的强度。
即便是一名村民负责两具尸骸,一刻不停的穿梭于战场和深山,那些村民们也做不到一个晚上就搬走所有的尸骸,并且将尸骸顺利送地下溶洞。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大量使用了工具,并且形成了流水线一样的作业,可以支撑他们以最少的时间,运送大量的尸骨。
否则,当时也不会有一些版本的传闻中,说是天神发怒,带走了邺地战场上的尸骸。
毕竟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以当时的眼光来看,确实如有神迹。
燕时洵摩挲着下颔,将阎王说过的传闻重新在脑海中排查,再与眼前的环境相对照着,艰难却耐心的找出千年前可能遗留至今的线索。
就像筛细沙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和可能性。
好在那些绳索轮滑和一些自制的简单工具,都多多少少的在石壁和地面上留下了印记。
燕时洵更庆幸的,是现在是冬季,一年中探索溶洞最佳的季节。
夏季汛期时,地面上的江河涨水,地下暗河的水势也同样会凶猛上涨,甚至会将溶洞中一些狭窄低矮的地方全部灌满。
那个时候别说线索了,他根本连溶洞都别想进来,除非他变成鲛人游进来,否则就等着被淹死吧。
现在地下暗河的水位很低,几乎全都退到了石壁下面,将石壁完整的暴露在燕时洵的眼前,任由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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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些地势较低的地方,因为常年的暗河冲刷,早就被磨灭掉了所有可能的印记,但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少有暗河能够淹没,还是保留下来了大部分的痕迹。
无论是刻刀斧子留下的划痕,还是已经腐烂到几乎成了一团烂泥的麻绳,或是当年遗留下来的装置。
这些都成为了指引燕时洵通往埋骨地的路标。
地下暗河的水汽扑过来,溶洞中的气温极低,让燕时洵有种置身于冰窖的错觉。
好在,他在选择了几次岔路之后,渐渐摸索到了正确的方向,石壁上的痕迹证明着他的猜测。这让他振奋起来,在有了目标之后,就连身周的寒冷也可以忽略不计,一心向着埋骨地前进。
糟糕的环境使得燕时洵的体力被大量消耗,远远比他在地面以上行动要艰难很多。
再加上他在离开西南时,身上本就还带着没有愈合的伤势,这都使得燕时洵的状态迅速下降,还没有找到埋骨地之前,就已经面色发白,就连往日里薄红的唇瓣,现在都苍白没有血色。
燕时洵不得不停下来,扶着石壁稍微喘口气。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上,慢慢有血液蔓延开来,濡湿了绷带。
毕竟溶洞里的地形并不平坦,又有暗河涓涓流淌,经常需要燕时洵大幅度动作避开危险之处,以致于扯开了本来被包扎处理好的绷带,让已经渐渐开始愈合的伤口重新崩裂开来。
燕时洵抬手试探了下自己的伤口,修长的手指不断按压过去,确认自己现在的伤口情况。
疼痛顺着肌肉和筋骨蔓延,让他不由得痛哼了一声,却很快重新咽了下去。
在稍作休息之后,燕时洵重新走向自己猜测的岔路,脚步坚定。
他一直在按照自己所猜测的那样,选择向高处的岔路走,并且尽可能的查看有无死路。
当水流声渐渐开始听不见,水汽减弱,温度却开始下降的时候,燕时洵的眼眸中终于有笑意闪现。
快到了。
——远离暗河,藏匿于深处,不易被发现的埋骨地。
从狭窄的山体缝隙中挤过,又转过了两道弯之后,水声彻底消失在耳边。
而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在光团的照明下,四周被雕琢过的山壁,全都展现在燕时洵的眼前。
空旷的洞厅足有十几米的挑高,环顾四周,除了他自己走进来的路以外,再无其他小路岔道,紧密相连的山体石壁俨然一体,没有任何可以让暗河渗透进来的缝隙。
一切都如同他所猜测的那样。
最重要的是,就在燕时洵的身前,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当他将手中光团凑近时,就看到了上面刻下的字迹。
“邺地将士墓”
石碑上还仿照从前朝廷使用的奇珍异兽山川日月纹路进行雕刻,却比燕时洵曾经在博物馆和古建筑里见过的,要粗糙太多。
不是由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过的,只是有着一把子力气的石匠笨拙的按照印象中的图案,大致描画雕刻下来的。
但是在燕时洵看来,和那些精美且代表着死后尊荣地位的石碑相比,这块由村民们立在这里的石碑,却远远更有意义和荣光。
这是邺澧曾经保护的人们,亲手为他加冕的荣耀,凝聚着村民们饱含热泪的感激和情感,远远不是死物能够衡量的。
燕时洵下意识屏住呼吸,手掌伸向那块一人多高的石碑,顺着落满了灰尘的石面擦拭,指腹缓缓摩挲着被从灰尘中露出来的碑文。
虽然当年在匆忙之下的雕刻粗糙,却也足够燕时洵看清碑文的内容。
而从碑文上的叙述,他也得知了千年前被真真假假传闻掩埋的真相。
这些碑文都来自收敛尸骨的村民们,他们郑重刻下的每一笔一划,都在诉说着在他们看来,将士们最值得称颂的功绩。
未尝败绩的精锐之军,却在偏远小城扎了根。
他们刚刚驻军于此的时候,百姓们无不敬畏军队的将士们,唯恐像以往那样,说错做错一件小事,就会给全家招惹来杀身之祸。
宁可和秀才吵架,不和军爷论是非,这也算是千年前那个时候的共识了。
无人敢惹浑身煞气杀孽的军爷,更何况是素有盛名的精锐之军。
但是这些新前来的将士们,却打破了人们旧有的印象。
为首的主将虽然凌厉肃杀,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却意外的并不是个可怕的人。
他会约束将士们不要随意骚扰百姓们平静的生活,勒令将士们尊重附近的百姓,会用钱财和百姓们购买粮食,而不是像其他军队那样强行征用,会随手帮百姓们解决纠纷,维护治安。
在这支精锐之军驻扎的时候,附近的百姓们都难得的从战乱动荡中,获得了片刻安宁,甚至恍惚有种自己身在盛世的错觉。
百姓们开始和将士们亲近起来,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自己家中被征兵离开的孩子那样,充满了慈爱和亲切。
而将士们也会在农忙的时候帮百姓们收获作物,帮他们盖房子,甚至为百姓们出头,打跑了征收不合理高昂税钱的官吏。
百姓们无不感激主将和将士们,觉得这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够遇到这样的大军。
然而,邺地一战,打破了所有平静。
正因为主将无论到哪里都深得民心,更有战无不胜的战神之称,独他一人就撑起了无数人的信念期望,更别提还有他那些骁勇善战的部下们。
所以,新的势力极为忌惮邺地,不论代价的要让这支队伍死在这里。
连同邺城的百姓们,也没有逃过新势力耀武扬威的屠杀。
当附近村子躲避进深山里的百姓们再次出来后,他们看着曝晒于战场上的满地尸骸,悲痛又震惊。
很多人都想要为将士们敛骨,奈何新势力有心侮辱这支军队,即便将士们死后,都狠心的想要让他们成为孤魂野鬼,尊严全无。
心有不忍的百姓们在暗地里聚集,商讨应对的办法。他们做好了准备,然后趁着夜色潜入战场,将带回的尸骨统统藏在溶洞中,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将士们死后的安宁。
将士们守护百姓们在人间的幸福平静,百姓们也愿意守护将士们的死后。
想要为将士们的尸骨守墓的百姓们,自发的聚集在一起,迁居到溶洞附近,形成村落,并且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少与外人交流。
他们自称邺地最后的子民,作为邺地的守墓人,在远离世外的深山里,闭塞却平静的生活。
石碑上被歪歪扭扭刻下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千年前那些村民的热泪和感激。
笨拙质朴甚至时有错别字的碑文,却远比任何名人大家流传百世的诗篇,都要来得更要打动人心。
燕时洵从指腹下的凹痕仔细辨认着文字的内容,读到一半时,已经眼眶发红炽热,喉咙哽咽。
光是从碑文中,他就已经能够想象当年的场景。
最残忍的战争和屠杀,以及冒死敛骨的村民们……
而令村民们如此爱戴感激的人中,有一位,是他的爱人。
在此之前,燕时洵只知道邺澧是酆都之主,却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邺澧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将军。
十几年前,他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位满身血污残甲的将军,也有过意气风发驰骋疆场的岁月。
而为了保护百姓们,那位将军,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热流涌进心头,同时涌现的,还有自豪骄傲之感。燕时洵低垂下眼眸,却轻笑出声。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自己对于邺澧真切的爱意。
这样的将军,这样的酆都之主,让他怎能不爱?
“邺澧啊……”
燕时洵眸光柔和,注视着眼前的石碑,像是穿透过了千年的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位执着到甚至撼动了天地的将军。
他不喜欢随意与人结因果,却也没有期望过有人能够理解他的选择,一直如孤狼独行,即便身处谩骂和指责中,也不曾动摇过自己坚守的道。
他未曾期待过有人能够陪在他的身边,更不认为有人能够理解他,和他同行一路。
可,邺澧做到了。
不仅如此。
越是探索邺澧,燕时洵就越是发现,这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坚持和道义,与自己何其相似。
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是一对。
每靠近邺澧一步,燕时洵都会有新的惊喜发现。
原本的陌生人,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被他接纳,甚至放在心脏和神魂中的爱人。
燕时洵甚至找不出一条理由,说他不该去爱邺澧。
在无人空旷的阴冷洞厅中,燕时洵低低的笑声反复回荡叠加,他的惊喜和爱意甚至无法掩饰,以邺澧为自己的骄傲。
“来找爱人尸骨这种事,也算是一件新奇的体验了。”
燕时洵缓缓站直身躯,他仰起头看向石碑后的洞厅,眸光柔和却坚定。
然后,他越过石碑,大跨步走向被凿开的石壁。
那里在千年前,被善良的村民们艰难开凿成坟墓的模样,保住了将士们的骸骨长达千年的安宁。
而现在,燕时洵要去寻找那些骸骨,使得邺澧能够接纳千年前的他自己,成为远超于鬼神之上的大道。
为那些村民们被屠戮而含恨死去的后代子孙,讨要一个公道。
在溶洞之上的废弃义庄中,那些无头尸,还有一口怨气不肯散去,他们的魂魄徘徊在深山之中,因为尸骸不全而无法离开,只能迷茫在此游荡,在死后也继续看守着邺地的陵墓。
但是,他们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燕时洵想要护送他们的魂魄前往投胎,得到他们本该拥有的,平静幸福的下一世。
所以……
燕时洵定了定神,手掌坚定的落在石壁上。
“吱,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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