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晋江
还是个少年的谢麟, 抱着鬼婴已经走远了。
在田埂上,只剩下了燕时洵和郑树木。
寒冷的山风从不远处吹来,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燕时洵敏锐的回首向上风处看去, 却发现那边是白姓村子的方向。
女人经历过丈夫的死亡和自己被追杀, 已经深刻知道了白姓村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她在愤怒怨恨之余,也担忧着自己的孩子的安危,害怕自己的孩子会被村人所害。
即便是死亡,对孩子的担忧依旧刻在女人的魂魄中。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变成了鬼婴,而是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强撑着走向了远处, 想要尽可能的让孩子远离白姓村子。
直至她力竭倒下, 化为骸骨。
燕时洵他们现在所站立的地方,离村子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从白姓村子里飘过来的血腥味依旧浓厚。
他心中不由得浮现出最糟糕的猜想, 低头向郑树木看去。
鬼婴被带走之后, 女人也像是完成了最后的执念,她的尸骸在郑树木怀中渐渐化为齑粉,散落下去。
任由郑树木如何伸出手想要攥住这一捧灰烬,也依旧被夜风吹散。
低低的呜咽声从郑树木喉咙间破碎的挤压出来。
他双目赤红欲裂, 脖颈上青筋迸起, 像是将死的幼兽,声声泣血。
因为现实中他母亲死去的时候,他没有在场,所以即便是在虚假的皮影戏中, 他的母亲也没有留给他一眼, 只是一直死死的注视着鬼婴的方向, 直到最后一刻。
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的郑树木,被村民们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被扔在柴房里自生自灭。
夜晚的山风很冷,即便年幼的郑树木努力抱紧自己,将自己埋在杂草中,被柴火扎得伤口痛到无法呼吸,却也依旧找寻不到半点温暖。
他那个时候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还在惦记着母亲。
幼小的孩子怀着天真的幻想。
万一呢?万一母亲其实还活着呢?
他拼命乞求这一点侥幸。
却在趁着夜色踉跄跑出柴房,来到湖边的时候,被残酷的现实击垮了所有的坚持。
那个时候,郑树木愣愣的跪倒在湖边,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喊叫声,一盏盏灯光渐次亮起,他只得这是有人发现了他的逃走。
年幼的郑树木最后含着恨意回望了一眼村子,就踉跄奔逃去了田野间。
他发誓,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
就是屠杀整个村子所有村民的时候!
那些参与杀害他父母的人有罪。
那些袖手旁观,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同样有罪!
而那些知道自己家人犯下罪孽却杀掉家人的人,也与杀害他父母的凶手无异!
他要所有人,都血债血偿。
郑树木带着一身伤痕,即便力竭,却也咬牙坚持着不肯停下脚步,直到昏迷倒在很远处的另一个村子门前,被那个村子的村民所救。
他当过学徒,做过苦力,也拜师过西南巫蛊。
只要可以作为复仇手段的,他都一一尝试过,最后,却大概还是遗传下来的天赋,他靠着找到的几本祖传残册,自学成为了优秀的木匠。
即便那个时候他所拜师的父亲的朋友,也惊呼郑式后继有人,不愧是曾经与西南驱鬼者联合欺瞒过阴曹地府的郑家。
很多年后,青年终于完成了他曾经立下的誓言,笑得开怀畅快。
可现在,已经中年的郑树木,却只剩下了满心的疲惫。
和迷茫。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郑树木颤抖着攥紧了手掌,拼命的想要将母亲仅剩的灰烬留在自己的掌中。
他缓缓站起身,眼神空洞的看向燕时洵。
燕时洵没有催促郑树木。
他在等一个答案,等……郑树木亲口将这一切,告诉他。
“燕先生……”
郑树木嘴巴动了动,嘶哑的声带勉强挤出几个音节。不等他将话说出口,就先艰难牵动着脸上的肌肉笑了起来,眉毛眼睛皱到一起,扭曲得比哭还要难看。
“乘云居士,或许说的是对的。我……真的做错了。”
“但是,就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走得太远,太久,回不去了。”
郑树木哭哭笑笑,状若疯癫。
可他的声音却慢慢低沉了下去。
他不是在说给燕时洵听。
而是像在面对着自己的魂魄,向自己发出多年来困惑压抑后的诘问。
——我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想要复仇而已,但是,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局面呢?
郑树木想起,当年李乘云没有因为他所做的事情责备他,只是平静的告诉他,自有因果。
你选了那条路,那你就要承担那条路所带来的因果,无论是好是坏。
但那个时候,李乘云看着屠村后仅剩下的白师傅,也提醒过郑树木,他的因果过头了,如果不及时停下来,恶果终有反噬的一天。
白师傅所偿还的果,早早就大于了他欠下的因。
杀人的不是白师傅,袖手旁观的不是白师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参与到郑木匠夫妇的悲剧中。
他唯一做错的,也只是他选择了成为一名匠人,钻研技艺而不是管理村民,因此活得天真纯粹,看不透周围村民的想法早就变了质。
他以为他是在邀请郑木匠,一起完成可以在皮影戏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推进皮影戏再向前发展一步。
可他绝没有想到,那会是郑木匠一家悲剧的开始。
杀人者和旁观者,是白姓村人。
从先祖起,其他所有白姓村人,都是在依附于白姓先祖而存活,从他那里拿到鬼差赠金,从他那里学得皮影技艺,以此糊口。
不论往上翻几代,白师傅都没有更多的错事。
但郑树木却一直记恨着他,觉得要是白师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后面所有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因此,他没有杀了白师傅,却也没有放过白师傅,而是将白师傅留在村子里,帮他将整个村子与皮影戏置换,欺瞒过天地,也让白师傅日夜重温当年的那一幕,饱受痛苦折磨。
每逢子时,荒村之上,二胡拉响,锣鼓声声。
皮影戏开场。
作为媒介点同时存在于皮影戏和现实中的白师傅,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日复一日。
郑树木站在一人高的草木丛旁,低垂着头表情灰暗,他被笼罩在植物投下来的大片阴影中,阴郁而森寒。而他嘴里嘀嘀咕咕着含混的一片,让燕时洵听不太清他在说水面。
但是燕时洵也已经顾不上去仔细辨别郑树木的话了。
火星从远处而起,迅速烧灼着整片田野。
浓烟滚滚,空气中血腥与火焰的气味交织,间杂着远处传来的惨叫和嚎哭声,人间的惨剧在上演。
遍布于整个空气中的烟尘就像是幕布,那些人的影子投射在幕布上,仿佛一场巨大的皮影戏,所有的一切就在燕时洵眼前上映,重演当年之事。
村民们在哭嚎着窜逃,村屋被火焰吞噬,还有人在火海里哭喊着抢救自己的财产。
但是青年的身影,已经绰绰出现。
他在笑。
有人认出了青年,抹着眼泪喊着木匠快来帮帮我。
可青年却只是回过身,轻声询问他们,记不记得很多年前,这个所有人都学习皮影戏的村子里,也有过一个木匠。
姓郑。
青年笑着向所有人再次做了一次自我介绍。
他说,我叫郑树木,是郑木匠的儿子。
当年你们欠我的,欠我一家人的……该还了。
你们让我亲眼看到父亲横死后腐烂生蛆的尸体,眼睁睁看着母亲带着未出生的孩子沉入了湖底,那么现在,你们和你们的孩子,也要重新经历这样的痛苦。
你们的孩子会看到你们惨死的尸体,村里无处不在却无法逃离的死亡,他们会在恐惧中,像当年我的母亲那样被围猎被追杀,然后恐惧死去。
而你们,你们会看到你们的孩子死在你们眼前,却无能为力,哭嚎着也无法救下他们的命。
村民们惊呆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竟然在逃脱村子之后,成功活了下来,还回来复仇了。
皮影大师老泪纵横,跪地哀求说自己不能死啊,他刚刚功成名就,还有大好的前程和票子等着他呢,就这么在这死去算是什么,那他这辈子的苦心经营甚至不惜杀人谋财,不都是白费了辛苦吗。
也有的皮影匠人气愤的在人群中寻找白师傅的身影,大声质问他是不是知道郑树木的身份,骂他为什么不早说,那样大家就能合力把这个狼崽子提前打死。
白师傅站在人群边缘,闭了眼。
他说,当年我没能救回郑木匠一家,那现在,我也应该闭眼当做没有看到你们的求助,才算是公平。
而年轻的郑树木静静看着眼前的闹剧,看着这些被他含着恨意记住的一张张脸,竟是和从前没有半分改变,丑陋又市侩,为了名利就可以随意伤害其他人,高傲又自大。
令人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
他的父母,竟然就因为这些人而死……
有村民发现了郑树木在愣神,就想要趁他不备扑过去,偷袭杀了他。
很多村民都经历过多年前的那件事,当时牵头的几个年轻人在杀了郑木匠夫妇,而郑树木又不知所踪之后,他们就将郑木匠家世代积累下来的财富,统统据为了己有,就算当时没有参与的村民,都分到了些许零钱。
有的人倒也觉得很不安心,毕竟郑木匠的妻子死的时候还是个孕妇,很多年轻的妇人听到郑木匠妻子的遭遇后,也多少有些同情她,和丈夫大吵了一架。
也有年长的人,在听年轻人说起郑木匠妻子死了后立刻就浮出湖水后,立刻紧张的想要请驱鬼者来做一场法事,念叨着浮尸大凶,这是一口怨气没散啊,怕是会化为厉鬼,回来找他们报仇。
但是年轻人们却毫不在意,讽刺年长的人胆小又守旧,都什么年代了还说什么鬼鬼神神的,挂一把猎枪在家里,看哪个鬼敢来。
他们能杀郑木匠妻子一次,就敢杀第二次。
这么说着,牵头的年轻人们,还是顾虑着村子里的氛围,而将郑木匠家的财产,分出了些许,给那些没有参与的村民。
郑木匠家传悠久,据说以前还和吃阴间饭的人打过交道,几辈子积攒下来的财富金银,晃瞎了所有人的眼睛。
分到钱财的人们默不作声,恢复了安静,有些妇人就算不安,但还是被家人骂有钱赚难道不好吗,妇人之仁。
而那五个年轻人,也被村民们当做了有勇有谋的主心骨,渐渐在村里有了话语权,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被人尊敬。
反倒是白师傅一家,因为白师傅的发怒和斥责,被村民们记恨,慢慢排挤和孤立到了边缘。
那五位年轻人,后来也成了西南皮影戏有名的大师,电视杂志,无一不缺,一时风光无限,连自家坟地都开放给游客,收取高昂的门票钱。
整个村子赚得盆满钵满,自然也就渐渐忘记了什么是敬畏。
直到面对着回来复仇的郑树木,很多人依旧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们印象中的郑树木,还是多年前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男孩。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
年轻的郑树木垂下了眼睛,他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偷袭声,却依旧笑得开怀。
燕时洵定定的看着这一幕,忽然间福至心灵的意识到了郑树木家院子里那些木雕偶人,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等他向旁边的郑树木询问出口,皮影戏再次动了起来。
木雕偶人从每家每户走了出来。
它们的动作虽然还有些僵硬,但是五官却栩栩如生,穿上衣服时看起来和真人一模一样。
但更加令村民们感到惊悚的是,那些木雕偶人,每一个都有对应长相的村民。
当偶人和村民站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会分不清谁是真人,谁是木雕。
惨叫声响彻夜空。
大片大片的血迹泼洒泥土,火焰浓烟滚滚。
火光同样跳跃在燕时洵的眼瞳中。
他紧紧的抿着唇,没有上前一步,没有去救那些村民。
燕时洵心下浅浅叹息,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他的猜测得以被证实。
白纸湖之名得于多年前附近村子接连的死亡,指的就是郑树木复仇的这一次。
但真相却远远不止于此。
既然当年没有任何人发觉村民们的死亡有蹊跷,甚至能够放任张无病选中这个地点进行拍摄,就说明当年所有人的死亡最起码在表面上,都是正常的,可以用科学的理论解释得通。
这样,才没有让西南的驱鬼者们注意到这里,消息也没有传到官方负责人或是海云观那里。
但是,既然是郑树木在操纵着皮影戏,那他不必用虚假的场景来欺骗燕时洵,这一切必然是只有郑树木和白师傅才知道的真相。
所以他们才能用皮影戏,将那一晚的场景复现出来。
表面平静的死亡,和暗藏在其下另一面截然不同的真相。
矛盾的两面只能让燕时洵想到一种可能——
在那些村民们死亡之前,他们的魂魄,就已经被郑树木用替骨之术,置换进了木雕偶人中,然后封锁进皮影戏里。
后来,当死亡被外界知道的时候,剩下的那些村民,恐怕也只剩下了空空如也的躯壳。
反正西南对于所有驱鬼者而言,都是个足够特殊的地方,因为无论是地府还是酆都,都不曾涉足于此,所以魂魄长期处在游荡的状态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至于整个村子的村民死亡之后,都没有看到他们的魂魄,也可以被当做新一则令所有人恐惧西南的传闻,令驱鬼者不敢前来仔细查看。
尸体被匆匆下葬,魂魄留在皮影戏里,村民们没有完全的死亡,他们甚至连死亡的安宁都不够资格拥有,只能一遍遍被在皮影戏里被“自己”杀死,承受着所有亲人和朋友死亡的痛苦。
就如郑树木曾经承受和怨恨的那样,他把自己的经历,还给了所有村民。
也因此,因为那些村民在天地眼中已经是死人,所以并没有察觉他们的魂魄有异,成功被郑树木和白师傅联手骗了过去,只白纸湖旁边的,是死物的皮影戏。
而非真正被囚困于天地之外的真实天地。
如果不是这一次张无病误打误撞的选择了白纸湖,说不定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直到新的天地彻底成形,威胁甚至取代原本的天地,人间所有的驱鬼者,甚至连同鬼神,都无法再挽回什么。
这是……
生与死新的循环往复,太极阴阳重新运转,新的天地和大道将要从虚假中诞生,弄假成真。
燕时洵在想通所有事情的刹那,脑海中一片惊骇,心脏跟随着亡者一并沉入了冰冷的白纸湖。
他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颤抖,良久,才勉强紧握成拳,压下表面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
燕时洵早已经意识到了这里并不是能够轻松解决的事情,但是他依旧没有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整个新生的天地。
他不由得想起李乘云。
他师父当年在白纸湖,是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知道新的天地将要在这里诞生,或是更可怕的……他师父的死亡,和这里到底有没有关联?
郑甜甜……
燕时洵的眼眸暗沉了下去,手掌死死的握紧。
站在燕时洵身边的郑树木阴郁的抬起头时,也将燕时洵的反应看在了眼里。
迅猛的火势在山风的助力下,顷刻间便已经从村子蔓延到了他们所站立的地方。
两人站在一片火海之中,入耳就剩下噼里啪啦的声响,谁都没有说话。
但那些火焰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没有伤及两人分毫,而是绕着两人烧了过去,在两人周围形成了一圈安全的真空地带。
燕时洵注意到了郑树木没有被烧灼的事实,心中恍然,将郑树木和郑甜甜认定是幕后操纵一切之人。
而郑树木也将燕时洵的安全看在眼里,他苦笑,知道白师傅比起自己,已经更相信了燕时洵。
也对,毕竟是乘云居士的弟子,光风霁月,气势非凡,又怎么会有人不拜服于他们的凛然大义。
郑树木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因为这一幕而下定了决心。
“燕先生。”
再次开口的时候,郑树木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直视着转身向他看来的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请您,把白师傅带走。”
在听清了郑树木话语中的内容时,燕时洵微微睁大了眼眸,惊讶于郑树木竟然会放过自己的“仇人”。
“我知道燕先生聪慧远超常人,但是有一件事,或许燕先生没有猜到。”
郑树木说道:“燕先生之前所看到的满院子的木雕,每一个,都对应着它们代替了的生命。人形的代替了村民,动物雕像也代替了对应的动物。每杀一个人,就会对应出现一具新的木雕。”
“而白师傅的木雕……”
郑树木无力的垂下了头,像是被生命和仇恨的沉重彻底压垮,瞬间沧桑了不少。
但不等郑树木说完,燕时洵忽然间福至心灵的想起,他之前摆放郑树木家的时候,除了满院子的木雕,还有一尊在工作间里没有完工的木雕。
郑树木以为燕时洵没有猜到,但他不知道大道之下,还有恶鬼入骨相的存在,那是大道为了自救所留下的最后手段,可以从任何死局中找到生机的奇迹,又如何会囿困于郑树木对于寻常驱鬼者的认知?
他低估了燕时洵。
燕时洵也低估了郑树木的狠心程度。
那尊只有上半身的木雕老人像……竟然是为了白师傅所准备的!
而按照郑树木的行事来看,当木雕完工之时,也就是对应的生人死亡之时。
也就是说,白师傅将会在今晚死亡!
燕时洵想起之前他在拜访白师傅家的时候,白师傅当时脸上的表情,是他所没有读懂的复杂,甚至话语中都有托孤之意。
白师傅很清楚,郑树木会在今晚完成那尊木雕,而他会迎来死亡。
可即便他知道这一切,却还是平静的准备迎接属于他的死亡,没有任何想要逃避或恐惧的想法。
白师傅最后放心不下的,却还是郑树木。
他托孤一样,将自己所有知道的秘密、掌握的筹码,都尽数道出,只为了让燕时洵能够救出郑树木。
白师傅很清楚,郑树木虽然复仇成功,但却活得并不快乐。
因为郑树木对于母亲死亡的耿耿于怀,还有对郑甜甜的愧疚,他每时每刻,都活在地狱中。
而郑甜甜反复的提及当年的事情,冷眼旁观着郑树木的辗转痛苦,一遍遍揭开郑树木的伤疤不允许它愈合,更是加深了郑树木的痛苦。
白师傅很心疼郑树木。
他虽然对郑甜甜也有所愧疚,但是毕竟郑树木才是他当年看着长大的孩子。
在没有出事之前,他和郑木匠因为有着相同的志趣而引为挚友。
就连郑树木也是因为看过了他演出的皮影戏,才会喜欢上皮影戏,欢快的告诉郑木匠自己想要成为皮影匠人而非木匠。
挚友之子,白师傅怎么能够忍心看着他受苦。
在郑树木重新回到村子里之后,白师傅和郑树木也相处了这许多年,对于白师傅而言,郑树木就与自己的孩子无异。
他宁可自己死亡,也不想要郑树木再受任何苦了。
燕时洵也明白了白师傅口中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郑甜甜。
白师傅分明是要他,将郑树木从郑甜甜身边带走。
而现在……
燕时洵静静看着眼前的郑树木,忽然笑着轻轻摇起了头。
郑树木竟然在拜托他,将白师傅从郑甜甜身边救走。
这两个人,每个人都在最后的关头忘却了自己,独独为对方考虑一条生路。
可这么多年,却过得如同死敌。
“燕先生?”
郑树木被燕时洵的笑容惊到,小心的询问道:“燕先生是不同意吗?”
他顿时有些急了:“当年乘云居士,您的师父,也曾经提醒过我白师傅的事情,只不过我现在才想通!我承认这一点是我做错了,我迟了数年,但是白师傅还有救!燕先生,请您相信我!”
“白师傅的木雕……”
郑树木说着说着,忽然顿了一下,才重新开口道:“我在雕刻到最后的时候,刻刀突然断了,木雕并没有完工。我觉得这是乘云居士在冥冥之中提醒我,三思而后行。所以,所以我没有继续雕下去,而是来找了燕先生,想要请您将白师傅从这里带走。”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你们两人之间,真是……”
燕时洵眼带笑意的看向郑树木,轻声询问道:“你知道,白师傅最后和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让我救走你,从郑甜甜身边。”
郑树木不可置信的缓缓瞪大了眼睛。
他死死的盯着燕时洵,想要找出他说谎的证据。
燕时洵却只是含笑道:“白师傅希望你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不是每日囿困于仇恨的地狱,而是最平凡安宁的幸福。他宁可自己死亡,也希望你能够获救。”
那一瞬间,郑树木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渐渐拉长的白噪音。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脑海中,也只剩下了燕时洵所说的话。
而因为操纵皮影戏的人心神剧烈动摇,整个场景也摇晃着坍塌。
蔓延的火焰一寸寸熄灭,山野田间连同远处的村落湖泊,全部坠入了黑暗之中。
只剩下村庄中的一盏烛光,在寒风中被吹得来回晃动,却倔强的不肯熄灭。
想要为远行未归的孩子,留一盏灯。
留一条回家的路。
燕时洵回眸望去,却见烛光旁,守着老人佝偻瘦削的身影。
他心下了然,知道那是白师傅。
郑树木所做的事情,如果将他的计划说给任何一位驱鬼者听,包括燕时洵在内,都不会认为他能成功。
但偏偏就是郑树木,做成了这一切。
燕时洵清楚,这是在鬼婴强大的鬼气基础上,加上了白师傅无条件的信任和任由操控,掏出了所有的魂魄和生命,因为愧疚悔恨所以在全力帮助郑树木,才让这一切最终得以实现。
白师傅就像是皮影戏后的那一抹烛光。
守着皮影戏的传承。
也守着郑树木。
无论郑树木如何恨他,只要郑树木回头,永远能够看到那一盏亮着的烛光,不会因为走得太远而遗忘了回家的路。
燕时洵在想明白所有事情时,没有掌握了真相的快意,只有一声浅浅的叹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白师傅当年意气风发的邀请郑木匠的时候,也一定想不到,最后会发展到这种局面。
燕时洵侧眸看向郑树木。
郑树木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而他们已经从刚刚的田地里,回到了最开始燕时洵推开大门发现真相的院落中。
燕时洵看着四周空荡荡没有人影的死寂,只剩下窗户后面的木质机关,依旧在尽职的将皮影人物的影子投射在窗户上,走动举手,俨然一副家中有人的模样。
但他在看到木质机关的瞬间,忽然想起了郑树木刚刚说起木雕的事情。
还有同时被郑树木和白师傅视为主导了这一切的郑甜甜。
谢麟的妹妹谢姣姣……就是郑甜甜。
“郑甜甜!”
燕时洵猛地回身看向郑树木,眉眼锋利:“她会木雕吗?”
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郑树木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燕先生也看到了,甜甜是鬼婴,她本来就比我的天赋要高,比起我,她才是真正继承了郑家木雕的那一挂。”
郑树木话音刚落,燕时洵就拔腿狂奔,一把推开院子的大门,他顾不上向郑树木解释,立刻就往所有人居住的白三叔家跑去。
即便燕时洵和谢麟并不熟悉,但也因为宋辞的存在而对谢麟对妹妹的深刻感情有所了解。
况且,之前谢麟在看到郑甜甜的时候,也说过一句她像自己的妹妹。
谢麟唯一犹豫的,就是郑甜甜的年龄。
和当年谢姣姣失踪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现在,燕时洵在看过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之后,终于知道了为何谢麟会有这种感触。
——因为谢姣姣或者郑甜甜,根本就是鬼婴!
从她还没有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死亡了,本来就不应该有长大的机会。
就像是井小宝,即便他是恶鬼入骨相,但是他在死亡几十年后,也依旧和死亡的时候保持着差不多的年龄。
即便他后来获得了堪称恐怖的强大力量,乃至成为了阎王,也没有能够让他长大太多,顶多比死亡时候的模样长大了一两岁。
燕时洵不知道为何谢姣姣会从一个婴孩长大到如此的地步,但他光是猜测,就已经足够心惊。
到底要有多强大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谢姣姣的魂魄从婴孩长大到小女孩的程度?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谢姣姣,就是比井小宝还要恐怖的存在。
燕时洵只是想想,就觉得自己的胸膛间有寒风呼啸穿过,让他手脚俱凉。
更加令他担忧的是,以谢麟对于谢姣姣失踪的执念,很有可能会再次去往郑树木家,试图确认谢姣姣和郑甜甜之间的关系。
但谢麟不知道的是,他将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可爱的妹妹。
而是比阎王还要恐怖强大的鬼婴。
更别提,谢姣姣还会郑氏的木工技艺,可以像郑树木一样,用木雕来顶替活人的身份。
但凡谢姣姣对谢麟有一丝恶意,都绝不是谢麟能够抵挡得住的。
燕时洵心跳如擂鼓,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白三叔家的院子外面,视线扫过旁边郑树木家依旧紧闭的大门,就冲向白三叔家的院子大门。
刚一推开门,邺澧看到心爱的驱鬼者回来,还没来得及展开笑容,就被燕时洵一把拽住了手臂。
“谢麟呢?”
燕时洵一口气都没有喘匀,就死死的盯着邺澧询问:“告诉我,他还在这里。”
邺澧本来要展露的笑容收了回去,他抿了抿苍白的薄唇,轻叹着向燕时洵道:“时洵,你要知道,凡人可以乞求他们想要的一切事物。无论他们所想要的东西在旁人眼里,是幸福还是苦难。”
“生人会选择自己的因果,苦难或欢愉,也会因此而由他们自己来承受。”
邺澧半垂下长长的眼睫,认真的注视着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无非是,因果自负。”
作为鬼神,千百年间,邺澧听到过无数来自人间的祈祷和哀求,不仅有驱鬼者的,也有普通人痛彻魂魄的迫切恳求,顺着魂魄抵达酆都,落入邺澧耳边。
邺澧听到过求财求官的请求,但也听到过想要死亡的哀求。
作为执掌死亡和审判的鬼神,邺澧所见,远超其余所有的鬼神或生人。
他看到了人神鬼埋藏在魂魄最深处的哀求,对于很多人而言,死亡都是他们所渴求的幸福,寻常人觉得是悲惨的事情,却被那些人日夜向鬼神哭泣寻求。
一如谢麟。
在邺澧看来,谢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该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承担后果,知道离开了这个院子之后,就要承担风险。
邺澧劝阻过。
但他绝非良善的神,不会在对方不情愿的情况下,还以“为对方的安全着想”的想法,一昧的加以阻拦。
就连那漫长寂静的阻拦,都已经是鬼神因为所心爱之人,而无奈做出的妥协。
燕时洵听着邺澧说完,拽着邺澧手臂的手掌渐渐收紧,力道之大,甚至在邺澧苍白没有血色的手臂上,留下了明显而鲜红的掐痕。
邺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在意。
他只是伸开双臂,将还在愣神的燕时洵拥入怀中,丝毫不在意自己将最脆弱的咽喉和胸膛,全部暴露在燕时洵的眼前。
也许他心爱的驱鬼者会愤怒于他的冷眼漠然,或者不理解他所作出的判断。
毕竟生人最易心软,感情用事。
邺澧很清楚这一点,也见过很多人在危急关头依旧作出不理智的感性决定。他知道,如果是生人面对谢麟的情况,或许,会选择为了谢麟自身的安全和生命而拼命拦下谢麟。
为了谢麟好。
但是作为酆都之主,邺澧并不准备否认自己的判决。
却也不会因为燕时洵可能会与自己不同的想法,而对燕时洵有任何戒备或隔阂。
所以,邺澧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燕时洵。
大道曾数次扣响酆都中门却被冷漠拒绝,即便是天地在前,都要向其低头的鬼神存在,此时,却向心爱的驱鬼者低下了头。
邺澧的咽喉,就在燕时洵触手可及之处。
他在静静等待着燕时洵做出判断。
但出乎邺澧意料的是,燕时洵很快就回过了神,却并没有指责他的选择,而是语速飞快的询问起了路星星的情况。
“路星星醒了吗,这里交给他能撑得住吗?”
燕时洵一把拽起了邺澧的手臂就往外走,边走边道:“把你的力量暂时借给路星星,像南溟山那时候一样,让他在这里先守着,你跟我去郑树木家。”
邺澧狭长的眼眸瞬间紧缩成点。
但随即,他注视着燕时洵的背影,轻轻笑了出来:“好。”
时洵……如此耀眼甚至不逊于任何鬼神的魂魄,我要如何才能不爱你……
燕时洵没有注意到邺澧看着他越发柔和的眼神,而是利落的向院中众人交待了目前的情况,告诉他们暂时待在院子里哪里都不要去,等他和邺澧回来再说。
然后,他便拽着邺澧往郑树木家的方向走去。
路星星本来还一肚子闷气的坐在厨房里灌着热水,没了面条也就只剩下个水饱。
在看到燕时洵回来的身影时,路星星瞬间眼前一亮,像是独自被锁在家里饿惨了的狗子,就差没摇尾巴了。
然而没等路星星高兴超过一秒,就听到了燕时洵言简意赅说明情况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和南溟山时忽然涌入经脉内的力量相似的感触。
路星星先是愕然,随即欢呼了一声,兴高采烈的冲着邺澧连连说谢谢师婶。
他本就失血过多的身体虚弱而阳气低迷,其实并不适合再接受来自邺澧的力量。毕竟的与死亡有关的力量,缠绕着阴森鬼气,除了燕时洵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承受。
况且路星星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
但是在燕时洵询问他时,路星星却根本不在意自己越发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只是拍着胸脯向燕时洵承诺,说自己好歹也算是海云观的道士,就算没出师也必不可能临阵脱逃。
从来只有赴死的海云观道长,没有逃避的海云观懦夫。
燕时洵在忙碌中瞥过路星星一眼,在看到路星星脸上的骄傲时,也不由得失笑,向身边的邺澧感慨,这个星星,也算是真的长大了。
“或许等回去之后再多历练历练,以星星的资质,很快就能出师了。”
燕时洵笑着看向邺澧,向他问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不指责你没有阻止谢麟?”
邺澧面容上本来的笑容顿住,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燕时洵微垂下眼睫,轻声感叹道:“星星虽然不知道你来自酆都,但是他很清楚,你的力量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他上次从南溟山回去之后,即便有海云观的众位道长在,他依旧虚了很久才调养好。”
“他清楚,但这一次,他却还是没有拒绝我对他的信任,一口应承了下这份保护的责任。”
燕时洵笑道:“星星理解了驱鬼者的担当和责任,然后才能成年。”
“谢麟又何尝不是。”
燕时洵看向近在咫尺的郑树木家院子,脚步微微停顿,便上前敲响了大门。
“谢麟是个成年人了,他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从他坚持要离开院子大门的时候,他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找到妹妹,或者……被妹妹杀死。”
而他们所来做的,也无非是救出谢麟,或者。
为谢麟收尸。
燕时洵话音落下,郑树木家院子的大门,便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
透过窄窄的门缝,燕时洵看到在门后站着的,并非是郑甜甜或者郑树木。
而是原本摆在院子里的一具木雕。
活嘴活眼的偶人,嘴巴开开合合,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真人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但这一次,燕时洵读懂了木雕偶人的口型。
对方在说——
救救我,让我离开,让我去死。
……
“白师傅!”
官方负责人本来还在和白师傅说着话,被隐藏在荒村后面的沉重真相而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是忽然之间,原本垂着头坐着的佝偻老人,猛地闭上了眼睛向前倒去。
官方负责人猛地一惊,就连心脏都忘记了跳动,赶忙伸手以最快的速度想要去接住白师傅倒下来的身躯。
有了刚刚没有吃药的中药包之事,官方负责人还以为这是因为白师傅的身体实在是虚得不行,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焦急得在心里暗暗想着,要立刻让救援队的随队医生来看看。
但这个时候,却有强光手电筒从外面晃了进来。
负责人因为光线的变化而被提示,下意识回身看去,就看到窗户外面站着几个绰绰人影。
猝不及防之下,负责人被吓出一身的冷汗,差点没接住手里的白师傅。
但很快,窗户被敲响,救援队员急切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负责人,您得出来看看这个情况。”
救援队员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些,但语气中依旧带着骇然。
“村,村民们,都出现了!”
“怎么可能?”
负责人愕然:“来之前不就看到档案了吗,这里的村民都死了,怎么还有村民?”
解答他疑问的,却是白师傅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猛然抓住他手臂的手。
枯瘦的手掌用力到青筋迸起,白师傅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单音,警醒着负责人:“快……走!”
说着,白师傅用最后的力气推了负责人一把,自己则跌落在了地面上,立刻昏死过去。
他气息微弱,如同死亡。
明明没有伤痕,但血迹却从白师傅的头颅下面开始蔓延,很快就在他身下积起了一滩血泊。
负责人看着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一切,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立刻起身冲向房门,向外面的救援队员大喊:“赶快让医疗人员过来!这里有人需要急救!”
等在远处的队员立刻飞奔过来,接手了这边的事情。
但医疗人员在检查白师傅伤情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就是没有伤口!那血液又从哪里来?
负责人带着被沾了满身的血液,迅速跟着救援队员去看他们口中的村民。
但当他看清远处的一幕时,才猛然意识到,为何刚刚救援队员说起村民时,并不是找到幸存者的狂喜激动,而是看见了鬼怪般的骇然和急迫。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村民。
而是长相与村民极度相似的木雕偶人。
那些偶人从荒废的村屋中迟缓的走出来,在早已经没有了人类生活气息的荒村中,与寻常人无异的走在一人高的杂草中。
这样矛盾而对比鲜明的画面,显得格外的诡异渗人。
负责人只觉鸡皮疙瘩沿着自己的手臂蔓延,让他下意识的躲藏起来。
求生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些偶人,比他看到的还要危险。
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负责瞭望的救援队员发现这个情况及时,立刻告诉了负责人,所以在这些木雕偶人还没有展现出攻击性之前,负责人就已经有了反应时间。
但是跑已经是来不及了,还会惊动这些木雕偶人。
况且,他们本来就是为救援而来,怎么可能半路退缩。
他立刻吩咐所有人关闭手电筒,不允许任何光亮和声音,所有人就近隐蔽,屏住呼吸,不要惊动这些偶人。
官方负责人想要看看,这些与真人相似的偶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爬伏在另外一间荒屋已经没有了玻璃的窗户后面,屏息注视着外面的偶人。
然后他愕然的发现,那些偶人看起来很是面熟,竟然像是他之前在档案里看过的那些死去的村民。
但是,官方负责人没有注意到——
荒屋中,就在他身后的黑暗里,也有一具木雕偶人站在角落里,忽然转动起了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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