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晋江
燕时洵在被河水卷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默念符咒,一层薄薄的气流浮在他的身周,没有让那些河水真的触碰到他。
毕竟现在还不清楚河水到底把上游的什么带了下来——在触碰到口袋中的花瓣, 恢复了正常记忆之后,燕时洵就回想起来, 在进山的时候,向导说河水有益处是因为从上游带下来了矿物质。
以现在长寿村的情况, 燕时洵不相信什么矿物质,却相信隐藏在这句话下的另一个真相。
——河水有问题, 是因为上游有东西融进了河水。
燕时洵刻意放松了肌肉,任由河水将他裹挟着冲向未知的方向。
想要找到蜘蛛?
顺着蜘蛛网, 就会变得轻而易举。
燕时洵勾了勾唇角, 从容阖上了眼眸。
耳边所过,只有水流的巨大声响。
他能感受到自己在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迅速下降后又随着巨浪被卷上半空, 然后疾速下降,重重摔进深深的河底。
当薄薄的光亮透过眼皮被眼球所感知到的时候,在燕时洵的耳边, 清脆的鸟鸣声也取代了水流声,悦耳空灵。
空气中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
燕时洵颤了颤眼睫, 缓缓睁开了眼眸。
与长寿村失去太阳后的黑暗阴冷不同, 他眼前的地方一片灿烂阳光, 沿着河道开满了簇簇菊花,黄色白色的花瓣散落在河边, 随着水流向下飘去。
在看到花瓣时, 燕时洵忽然皱了皱眉。
花瓣是向下, 说明水流也是向下,可是他现在仰躺在河面上……却是向上飘去。
燕时洵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河水中翻身站稳,双脚准确的踩中了河底,没有被水波的冲刷和河底光滑巨大的岩石所干扰。
他举目四望,看清了现在他所处之地的全貌。
无论是几十年来网络上对于长寿村的游记和评价,还是向导的介绍,都盛赞长寿村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
但此时,燕时洵却觉得,呈现在他面前的才是桃花源。
阳光从繁茂的树枝间透过来,在地面上形成漂亮的光影,而清脆婉转的鸟鸣从远处传来,空谷回响,却不见鸟羽。
这里没有枯萎与死亡,只有勃勃生机。
燕时洵迈开长腿,向河岸边走去。
他伸手拂过河道边盛开的菊花,灵活的手指在接触的瞬间就将花瓣折了下来,挽进自己掌心,然后若无其事的跃身向上,动作敏捷而轻盈的落在了河岸上。
因为符咒的保护,燕时洵并没有被河水打湿。
但是,就在他上岸的那一瞬间,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在自己没有主动撤掉自己身上的符咒效果时,那一层阻挡在他身上与河水间的薄薄屏障,就像是冰壳摆在了太阳下面一样,迅速消融退去。
燕时洵眼眸沉了下来,脚步站定,回身望向河水。
长寿村的河水在有太阳时清澈见底,没有一点杂质。而在太阳落山后,菊花铺满河面,下面暗藏腐尸。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会出现在日常里的寻常景象。
但是这里的河水,却似乎再普通不过。
零星的菊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随着阳光的晃动折射着不同的光线,光影晃动间,如水晶般剔透美好。
令人见之便徒然觉得愉悦。
如果说长寿村的安宁带给燕时洵的感受,是虚假的平和,那这里,却反倒像是真正的“长寿”之地,似乎没有任何需要担忧的事情。
如果不是燕时洵在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符咒,并且符咒在他上岸的瞬间无故消融,也许他还会更相信眼前的美好场景一些。
只可惜……
燕时洵低低冷哼了一声,眸光冰冷。
他不动声色的转身,向前方走去。
沿着河岸的树林后面,盖着几栋木质结构的房子,看起来和长寿村的极为相似。
小楼上面同样挂着手工编织的民俗饰品,与山外民宿老板娘那里的款式相似。
不过不同的是,老板娘手里的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五彩缤纷看起来便心情好。但这里的,却只有单调的白黄两色。
在山外时,南天曾为嘉宾们介绍过这些民俗饰品,每一种不同的花样都有不同的寓意。
虽然那时燕时洵并不感兴趣,但是风将南天的声音送过来,他还是下意识的听了全程。
燕时洵眯着眼眸,仔细分辨着那些装饰的织物,读出了那些花样的寓意。
新生。
无论是老板娘手里还是长寿村那里的织物,更多的都是“平安”、“吉祥”、“幸福”这样比较常见的寓意,虽然也夹杂着其他的纹样,但是却少见和这里相同的花样,所以颇耗了燕时洵些时间,才让他辨认出来。
不过燕时洵也同样记得,南天介绍说,白色代表安息,黄色代表祝福。
……用这两种颜色来编织“新生”的寓意?
如果按照南天的说法,这就是对这种民俗一知半解,所以配错了花纹与颜色。
等再靠近些时,燕时洵就发现这里似乎酷爱菊花,不仅河道有,就连树下都盛开着菊花。
甚至沿着小木楼的外墙,也有簇簇黄白花朵。
小木楼里似乎没有人。
在燕时洵这个距离,他听不到任何从小木楼里传来的声响。
不过,小木楼外面的地面上还放着木桶和其他生活用品,证明着这里确实有人在居住。
就连蹲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都不由得为这样的景色所感叹。
[这就是梦想中的隐居生活啊……]
[这也是长寿村吗?总觉得不太一样?]
[奇怪,燕哥不是不在小木楼了吗?我切到主屏去看了一眼,那边现在是星星他们。那燕哥这是在哪?]
[是我网络不好吗,怎么刚刚黑屏了好长时间?燕哥上岸的时候,我这边才恢复直播。]
[我也,我也以为是我的问题,现在看好像是直播的问题?]
[燕哥刚才是掉水里了吧,可能那时候镜头进水了?不知道,我猜的。]
[我去看了一眼那个定居在长寿村的摄影师发的游记,里面有好几张照片都和这个场景相似啊,所以这也应该是长寿村吧?毕竟那个摄影师在这里住过。]
[可能是一个村子被分开了?我们村就是,被山隔开成了两截,只有几家住在另一边。]
[呜呜这才是我心中的桃花源啊!有机会一定要去,现在这样看着也太美了!]
[……你们就没人意识到太阳的问题吗?长寿村明明黑了天,为什么这里有太阳?不管山不山的,太阳总应该是统一的吧!]
[卧槽,我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你一说我汗毛都起来了。对啊!太阳是怎么回事?明明现在别的地方都是下午,长寿村是黑天,那为什么这里看着像是早上?]
燕时洵刚想要举步上前,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你是谁?”
年轻干净的女孩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
但是……在女孩出声之前,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他!
燕时洵瞳孔紧缩,却在转身的短暂瞬间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的向后看去。
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孩歪了歪头,好奇的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燕时洵的视线迅速扫过女孩。
在记忆不再受到干扰之后,像是一直摆在自己面前的磨砂玻璃被拿走,连带着他的视野也重新清晰起来。
离开长寿村之后,燕时洵再回想当时见到的村民,之前那些被放在心中却反复遗忘的怪异之处,全都重新回到了脑海。
虽然接待他们的老人说,长寿村每一个人都是百岁以上,并且燕时洵也亲眼见到了他们健步如飞,强壮如年轻人的模样。但如今想来,那种生机和年轻感,却正是因为太完美而显得虚假。
像是被过多修整后的照片,一眼望过去都是美好,可再仔细思考时,却会慢慢意识到,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模样。
老人们的脸上永远带着笑容,生活悠闲,似乎没有任何会让他们烦恼的事情。
可他们身上,却没有正常人会有的活人气息。
而无声无息出现在燕时洵身后的女孩,是与他之前在长寿村所见村民不同的剔透,充满着生命的活力,更加接近在进山前随时可见的普通人。
“我在村里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见燕时洵没有回答,女孩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燕时洵定了定神,在不知道女孩身份的情况下,并没有直接说明自己的身份。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河水,面不改色的乱编:“我在山里迷了路,以为沿着河走能出山,结果就走到了这里。”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叫什么村?”
女孩听燕时洵说完,似乎有些犹豫,她回头看了眼依旧在欢快流淌的河水,咬了咬嘴唇,神情有一瞬间的动摇。
但似乎又想到了别的,她很快就在纠结中下了决心。
“这里是长寿村。”
女孩似乎有些急,向前一步靠近了燕时洵。
但不等她说什么,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小木楼里传来。
“妹子,是有客人来了吗?”
燕时洵看到,在那男声响起时,女孩的眼神瞬间变了,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收拢了起来,不再像刚刚那样怀着善意,毫不戒备。
他转身循声看去,就见男人从小木楼里走出来,手上还端着放满了食物的木盆,很有生活气息。
而男人身上穿着民俗短打,精壮有力的肌肉一看就是常年体力劳作的成果。他晒成深麦色的脸上带着清爽干净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淳朴又老实的模样。
无论怎么看,男人都不像是会让女孩如此戒备的人。
况且男人刚刚对女孩的称呼是“妹子”,就算不是亲兄妹,应该也是熟人了才对。
燕时洵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轻笑着向男人点了下头:“我迷路走到了这里,请问你是……”
男人丝毫不见外的走过来,笑道:“我叫柳名,住在这村子里。”
“不过我们村子位置有点偏,你要是迷路过来可就难办了。”
柳名挠了挠头,思索道:“要不你先住在我们村子吧,等明天正好我们有事情要出村子,就把你也一起顺便送出去。”
柳名诚恳的笑容不似作假,看起来真诚又热情,似乎真的在为燕时洵考虑。
不过燕时洵也不担心柳名是不是有别的主意,不如说,现在的情况正是他愿意见到的。
向导死之前一定要让他关注河水上游,而这个村子刚巧在上游——甚至巧合的也叫长寿村。
燕时洵不觉得这真的是巧合。
那既然想要搞清楚长寿村的异常,必然要深入虎穴,近距离观察才能找出真相。
他的思维迅速转过一圈,装作犹豫的模样思考了两秒,才点点头朝柳名道:“那就麻烦你了。”
听见燕时洵的回答,柳名很高兴,他热情的为燕时洵带路,朝小木楼走去。
“阿玉,你也赶紧回家去吧,说不准他什么时候找你。”
临走前,柳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朝女孩喊道:“他要是看不到你,又要生气了。”
燕时洵注意到,在提到那个人时,女孩的脸色明显变得不太好看,连笑容都勉强了起来。
女孩应了一声,手指局促的在搅了搅,就匆匆离开。
“那位是叫阿玉吗?”
燕时洵注视着女孩的动向,暗自记下了她离开的方向,然后才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向柳名问道:“我看你刚刚喊她妹子,还以为你们是一家人。”
柳名笑道:“不是,我们所有人都认识阿玉,是我们村里难得的女孩子,所以才习惯性喊她妹子。”
“你怎么称呼?”
柳名问道:“看你的模样,是从山外来的吧?”
燕时洵点了点头,并没有遮掩这件事:“我姓燕,你随意称呼就好。”
毕竟村子看起来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在这种地方,谁都认识谁,就算他说自己不是从山外来的,也不过是拙劣到一戳就破的谎言,完全没有必要。
况且,燕时洵还等着村人因为他“山外人”的身份,而对他做些什么呢。
节目组的人不在身边,燕时洵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节目组众人的安全,自然就放开了手脚行事。
柳名是个话很多的人,热情又爽朗,对燕时洵的问题没有隐瞒的打算,甚至还主动拉着燕时洵介绍村子。
按照柳名的说法,他们这个长寿村的人不多,因为地处深山,出山不仅要走很久而且还可能迷路,所以在年轻时尝试了两次之后,也就都放弃了,安安稳稳的在村子里过着悠闲生活。
好在村里一切自给自足,住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柳名边说着,就将燕时洵引到他家。
“客人你在这里稍微坐一坐,我去问问村长,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柳名放下手里的蔬菜,擦了擦手就准备出门。
燕时洵好奇的叫住了他:“为什么要询问村长?我可以在你家睡一晚,按你说的,明天就离开。”
寻常的村子里,也没见谁家要留客人在家之前,还要询问村长意思的。
柳名解释道:“因为山里会有怪物来袭击村子,所以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怕怪物混进村子里,所有的事情都要先问问村长才行。”
怪物?混进村子?
燕时洵的眸光微微一暗。
不是没有村子要承受可能会被山中野兽袭击的危险,但正常人不会把野兽喊做怪物,而野兽也不会“混”进村子。
从柳名话里的意思来看,那东西是可能以人形的样子进村,不然,他为什么说来客人要告知村长?
柳名口中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燕时洵姿态自然的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麻烦你了。”
他站在门口注视着柳名离开的方向,发现与之前那个叫阿玉的女孩,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直到柳名的身影转过房子的拐角,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燕时洵才平静收回了目光,查看着自己周围的环境。
如柳名所言,这个长寿村人很少。
但是,房子却很多。
从燕时洵的视角来看,周围一整片开阔的土地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山脚,全都是制式相同的小木楼。
一眼看去,简直就像是山外的开发商盖的小度假别墅,整齐划一。
不像是民俗村子里村人自己盖出来的房子,倒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燕时洵粗略的估算了一下,大概能有大几百栋。
但是这些房子里,却大部分没有住人。
燕时洵甚至不需要进到小木楼内部,就能判断出来。
——大部分小木楼的外立面,已经被风雨严重腐蚀,还有野草青苔爬满木质结构,一副腐朽到很快就会坍塌的模样。
甚至有几栋小木楼似乎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整个被绿色的植物所覆盖,空荡荡令人毛骨悚然。
而在被严重腐蚀的小木楼中间,零星有几间还有着生活的痕迹,外面被打理得很干净,这几家也统一都用黄白两色的织物装饰,山风吹过便轻轻飘扬。
燕时洵辨认了一下,发现那些织物统一都是“新生”的寓意。
这个长寿村不仅小木楼整齐划一,就连装饰品,竟然也如此一致。
不过,明明现在还是太阳正灿烂的白天,村里却没有人声,也不见人影走过。
只有风声,水声,鸟鸣声。
燕时洵扶着门框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才转身朝小木楼里走去。
那个柳名……
燕时洵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觉得柳名的相貌有些面熟,自己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而且,偏南地区有自己的方言,就算说普通话,也或多或少会带上一些足以让燕时洵轻易辨别出来的口音。
就像是向导和山外的老板娘。
至于河下游的长寿村,那里的老人则口音要更重一些。
燕时洵推测,他们应该是因为来往的游客众多,所以才会学了些普通话,便于日常交流。
但,河上游的长寿村又是怎么回事?
明明柳名自己介绍说,村子里的人没有出去过,一直就在山里。
可是他自己,却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甚至燕时洵还在其中听出了些许滨海市口音。
虽然只有不易察觉的一点,像是很快就会消融的冰块,但它确实存在。
——深山里的人,为什么会有其他地区的口音?
燕时洵对柳名产生了疑问,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即便柳名表现得再友好,种种疑虑仍旧没有让燕时洵放下戒备。
直到柳名离开之后,他才皱着眉开始打量柳名的家,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
而另一边,阿玉在离开之后,就匆匆往自家房子跑去。
跨进门后,她就直接奔向小楼的楼梯下面的死角而去。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阴影里,有一扇极易被忽略的小木门,就隐藏在楼梯下面。
那扇门极小,只有孩童和身材瘦小的成年人才能透过。被磨得已经光滑的门把手上,一圈圈缠绕着粗重的锁链。
阿玉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钥匙,蹲下身熟练的打开了锁链。
只是在拉开小门之前,阿玉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深吸一口气,一把拉了开来。
潮湿腥臭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
……
柳名很快就跑了回来。
他跨进门的时候,燕时洵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像是已经在这里安静等待了许久。
“放心吧,客人,村长说可以。”
柳名笑得灿烂:“而且村长还说,愿意让你到他那里去住。”
“我这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房子也简陋,村长那里就不一样了,他那条件比我这好太多了。”
柳名解释道:“我们村子位置特别偏,客人你能走到这也是缘分,不能怠慢了客人。”
燕时洵颔首,起身跟着柳名往村长家走。
“不过,你们村都已经能自给自足了,是有什么事情要出村子吗?”
燕时洵问道:“从这也不太容易出山吧?明天还要麻烦你们送我一趟。”
提到明天的事情,柳名明显兴奋了起来。
“好事情,特别重要的好事情。”
柳名深麦色的脸颊都因为兴奋而起了红晕,他搓了搓手,一副等得迫不及待的样子。
“等明天之后,说不定村子里就有新生命了。”
柳名开心的向燕时洵邀请道:“客人要是好奇的话,等我问问村长,要是村长同意了,你也可以参观一下。”
燕时洵心头浮起疑惑。
一般有新生命出现,都是在说怀孕生产,但是柳名话里的意思,这不仅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还要出村才能做到。
两件听起来似乎并不相关的事情,为什么在柳名嘴里却是同一件事?而且还用了“说不定”这样的形容。
新生命还有死亡的可能?
燕时洵还没见过谁期待新生命降生的时候,就已经把死亡算在可能性里的。
——没人会冲着孕妇说,这孩子可能生不出来。
就算是路星星都不可能会这么说。
纵然燕时洵心中疑虑重重,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平稳向柳名道了谢,说自己很是好奇,想要围观明天的盛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往村子里面走了很久,穿过了无人居住的小木楼。
燕时洵的目光一直在从两侧的小木楼上扫过。
因为是木质结构,所以在湿度大的地方极容易受潮腐烂。
而河上游的长寿村四面环山,旁边还有河水经过,村中湿气无法散开,一直堆积在村子里,湿气重到燕时洵连呼吸都能感受到水汽。
他只在村子里待了这么一小会,就感觉自己的衣服从外到内,全都变成潮湿了起来。
就像是衣服洗完之后没有晒干便着急穿上,湿漉漉的贴着皮肤,连皮肤纹路都要泡软了,闷得人很不舒服。
而越向村子里走,这样的感受就越强烈。
燕时洵甚至觉得自己不是行走在陆地上,而是还在水里没出来。
在这样的环境下,木质结构的小楼自然逃不开水汽的侵蚀。
如果有人居住,很多人家都会在木头上刷清漆以防腐,在损坏的时候也会及时修缮维修。
但燕时洵在沿路上看到的小木楼,都已经腐朽,有的还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吱嘎”声音,让人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小木楼就倒塌下来。
不过,透过小木楼的窗户,却依稀可见里面残留有生活痕迹的模样。
锅碗瓢盆都整齐的摆放着,家具和物品全都在应该在的位置。虽然落满了灰尘,但却依旧整齐,像是主人家细心打理了住所,却没想到在某次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小木楼和里面的物品,全都在漫长的等待时光内,腐朽在水汽的潮湿中。
“村里房子这么多,怎么没多少人住?”
燕时洵做出好奇的模样,向柳名问道:“总不能是出山打工了吧?你刚刚不是说,村里人都不出山吗?”
柳名点点头,脸上虽然带着惋惜,却并不悲伤。
他似乎早就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山外面有什么好的?还是村里的生活舒服。”
柳名看了眼旁边的小木楼,语气淡漠:“他们没挺过去,当然没有资格留下。”
燕时洵心中一惊。
但不等他再向柳名询问,他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了在小木楼下面,有什么白色的东西。
于是原本已经划过去的视线又扫了回来,看向刚刚绝对异常的地方。
然后燕时洵就看到,在小木楼半米的架空层下面,竟然隐约露出了一截指骨。
惨白的指骨落在湿润的泥土里,半埋在其中辨不清全貌,被阴影覆盖其中。
如果不是这一点白色与环境格格不入,燕时洵也不会注意到这里。
柳名刚刚说,挺不过……这里又出现了人的手骨。
燕时洵微微垂眼,掩去了眼眸中的情绪。
“挺不过”,说的是……挺不过的人,就会死吗?
村长家靠近山脚,却远离河水,他们要穿过大半个村子才能到那里。
在意识到长寿村里曾经有人居住却已经死亡之后,燕时洵就更加警惕。
他巧妙的把自己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掩盖在其他话语之间,或是故意说出错误的答案,然后成竹在胸的等着柳名反驳他。
这样的旁敲侧击之下,燕时洵从柳名那里问出了不少事情。
比如,长寿村每逢四个节气就会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而在祭祀之后,就可能会有新生命出现在长寿村,成为他们的邻居,和他们一起在村里悠闲生活。
而明天,就是冬至祭祀。
并且,按照柳名的说法,明天会是长寿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祭祀。
神明的慈爱和庇佑会降临村子,保佑他们从此永远不再受生老病死的威胁,生命中不会有任何痛苦。
燕时洵俊容上依旧带着礼节性的浅笑,但心中却已经惊涛骇浪。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面临生老病死的时候,虽然经历时痛苦,但正因为痛苦所以才是生命。
可柳名却说,神明会保佑长寿村远离这些。
“没想到村子里还信神?”
燕时洵做出一副对鬼神之事全然不知的模样,向柳名问道:“你们信的是哪位神?我怎么没看到有供奉神像的?”
提起神明,柳名骄傲的挺了挺后背,说:“我们不需要供奉神像。”
“神就在我们身边,他一直在保佑我们。”
说话间,两人也已经穿过了村子。
柳名在一间小木楼前面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村长家了。”柳名向燕时洵指了指身后的小木楼:“正好还有另外一位客人也在,明天可以一起送你们出山。”
“村长家条件很好,还有肉吃,客人你就放心在这里睡一晚吧。”
燕时洵仰头看去,然后瞳孔猛地一缩,被眼前的场景惊骇到。
入目所及之处,皆是白色。
小木楼上到处都悬挂着纯白的帘幔,那些粗糙的白布随着山风轻轻吹拂,漫卷在半空中。
乍一看,与灵堂无异。
而其他小木楼有的民俗性装饰品,这里也有。
只是,是纯白色的。
并且与其他小木楼织物纹样所代表的“新生”寓意不同,燕时洵辨认之下,发现这些织物的意思……
是死亡。
白色的死亡。
见燕时洵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柳名丝毫不觉得这是他被吓到了,反而笑着问道:“是吧,村长家这个环境是不是比我那个好多了?”
“这是我们村子最好的房子,客人你在这等等,我去喊村长过来。”
说着,柳名就没有再看燕时洵是什么反应,而是大步跑进了小木楼。
只留下燕时洵一个人,表情颇有些复杂的看向柳名的背影。
这个环境……叫好?
燕时洵不觉得这是习俗不同的原因。
在进山之前,他听到了南天的介绍,而他自己本身也对偏南地区有些了解,知道这里同样会用白色来送行亡者。
一个布置得像灵堂一样的地方,却被柳名称作好……
燕时洵的第一反应,就是柳名的认知,被改变了。
之前在柳名离开的时候,因为怀疑柳名是否真的是偏南地区的人,所以燕时洵快速而细致的查看过了柳名的家。
若只是粗略扫过,柳名小木楼里的东西,确实符合一个山中村人的身份。
——如果不是燕时洵在柜子里发现了摄影镜头,也会如此认为。
在一众手工缝制的粗布麻衣,粗糙的生活用品之中,那个贵重却落满了灰尘的摄影镜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即便是在山外,寻常人的家里也不会有这样的物品。
而且燕时洵仔细看过了镜头上面的品牌和型号,偶尔也会与节目组中的摄像师交谈的他,认出了这个镜头是已经在十几年前停产的型号。
那时,节目组摄影师用羡慕憧憬的口吻告诉燕时洵,他特别想要的一个镜头在停产之后价格越炒越高,但依旧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
但就是这样贵重的镜头,此时却摆在一个普通村人的家中,被塞在了不见天日的柜子角落中,似乎早已经被主人遗忘。
燕时洵心中的疑惑,也在那时得到了解答。
——柳名,根本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长寿村村民。
他是从山外来的,并且在滨海市待过不短的时间,甚至可能本就是滨海市人,所以才会到现在依旧残留着滨海口音。
柳名要么是在骗他,要么根本是连自己都忘记了这些事,只以为自己从有记忆以来就在长寿村,所以才会在说起他自己时神态如此自然。
但是,要是柳名真的是在骗燕时洵,那在燕时洵看来,柳名看不出丝毫端倪的演技足以得奖,远胜于演技派的赵真。
所以……柳名为什么会忘记他本来的出身?而且对长寿村一副极为推崇依赖的模样,对山外不屑一顾,还相信所谓的“神”?
因为邺澧的身份,燕时洵也曾问过他,为何从某一个时间点之后,道士和驱鬼者等都无法再顺利请神。
当时邺澧给出的回答,是众神殒身。
邺澧已经是大道之下唯一的神明,执掌死亡。
燕时洵下意识选择相信邺澧,他不认为邺澧会骗他。
那既然如此,为何在柳名口中会有另外一个“神”?
是类似于山海关外的出马仙,或是如野狼峰一样的邪神,还是别的精怪一类?
难道是柳名不知道这其中区别,所以才喊那是神?
或是……
燕时洵沉着眼眸看向眼前的小木楼,一刻不停的大脑快速运转,将从跟着向导进山开始的所有疑点都一点点联系起来,试图在其中找出“神”的真实身份。
但是,思维的拼图里还差了许多碎片,能证明他种种猜测的关键证据始终没有出现,让他无法顺利拼出完整的真相。
没有让燕时洵等太久,柳名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而在他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穿着山外的衣服,而且容貌俊秀。
燕时洵定了定神,从自己的思维里脱离出来,却在看向那人时面露诧异。
“南天?”
即便是燕时洵,也一时没忍住惊诧出声。
原本还侧着头和柳名说话的南天听到声音,下意识转过来,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小楼前面的燕时洵。
燕时洵身披墨绿色大衣,修长的身躯挺拔,像是面对任何危险都不会弯折的长刀,带着令人心安的强大气场。
南天看到熟悉的身影时,鼻头一酸就觉得连眼睛都湿了,一直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他知道,有燕时洵在,自己就安全了。
“燕哥!”南天神情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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