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晋江
公路之下, 深渊万丈。
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整个大地都已经被挖穿了。
没有了碍事的人需要分神去注意之后,燕时洵终于能够沉下心来对付眼下的浓重鬼气。
本来对于生人来说, 就算燕时洵是恶鬼入骨相, 但是他仍旧是人身, 对鬼气的利用无法彻底, 最多只能引导而不能溯源追踪。
除非是井小宝那样以恶鬼入骨相成为厉鬼, 才能够拥有对鬼气的全盘掌握与镇压。
但是这其中,却横生了两次变数。
一次, 是兰泽与鬼气的纠缠。
鬼气在抓住兰泽的同时, 相当于兰泽也抓住了鬼气,让燕时洵能够从原本理不清因果的一团污糟罪孽中, 找出通往深渊终点的路。
另一次……是连燕时洵也没有想到的,邺澧的力量。
虽然世上驱鬼镇邪的流派众多, 有神婆有阿公,也有出马仙和姑婆, 但是无论手段是正是邪, 他们的力量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还都是活人, 所以,就算是最阴毒的力量,也还保持在生人所能达到的下限之上。
可邺澧却不同。
他的力量没有任何邪恶罪孽,却偏偏一丝生气也无, 是纯粹的阴冷死气。
邺澧与死亡同在,他是, 死亡的神明。
在天地大道被重创, 各方神明纷纷消失之后, 燕时洵没有想到竟然还有活生生的神明, 并且就出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行走人间。
这着实惊到了燕时洵。
不过正因为邺澧不同于生人的力量,所以深渊才接纳了燕时洵,而天地大道此时就仿佛落在了燕时洵的肩上,认可他的神名。
这一刻,燕时洵体会到了以往邺澧的感受。
——整个世界所有的罪孽与公正,都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就像是有无形的文字标示在每个人神鬼的头上,清晰的在述说着他的一生。
燕时洵侧眸看向人形树,枝桠上哀嚎着的鬼面狰狞可怖,但他心中平静,丝毫不受干扰,对鬼面的惨痛无动于衷甚至隐隐厌恶。
因为他能够清楚的看到,那鬼面作孽的一生。
鬼面是百年前生人,五岁因为贪玩,像肢解一只蚂蚁那样切开了弟弟的身体,并在父亲发现崩溃的时候,说是家中仆人所为。
长大后,鬼面与花街柳巷中流连,死在他手上的风尘女子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再后来城里大乱,鬼面为了求生卖了不该卖的情报,导致无数人因此身死。
鬼面很快就迎来了自己的报应,得了重病痛苦而死。
地府之下,鬼面被判打入地狱承受千年酷刑,直到灰飞烟灭,再不得投胎。
鬼面的生前死后,像是展开的画卷,一幕幕迅速在燕时洵眼前滑过。
燕时洵又转头,看向另一个在血海中哀嚎着想要挣扎出来的骷髅。
骷髅生前行骗天下,不管是否是对方的活命钱都贪进口袋里,造成很多人家破人亡。
他人对他的怨恨变成了他必须背负的沉重罪孽,一日日缠绕在他身上吞噬他的血肉,让他变成了血海中的一具骷髅,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面容。
燕时洵眼眸微沉。
所以……邺澧一直以来看待人间的视角,都是这样的吗?
少见阳光与良善,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魂魄上,都像是雪白的雕像落了尘埃,变得丑陋不堪。
燕时洵忽然想起,曾经邺澧对他说“人间无救”。
他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邺澧会有这样的结论了。
就算是再心中无阴霾的太阳,落进了阴暗的绝望中,举目四望不见光亮,也会渐渐熄灭于深渊吧。
不过……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眸中泛起笑意,修长的手指迅速结印在身前,没有因为四面无穷无尽的恶鬼而受影响,反而眼眸越发明亮。
人间还有救。
人间一直都有救。
永远有人在为了保护生命而战,希望的火种在每个人坚毅的眼中,在林婷的笔下,在井世文的每一次据理力争寸土不让中,在先辈英魂的信念中。
就算人间有诸恶行,但是有恶就审判,罪孽的魂魄就送入地狱,生死之间,公正永恒流转。
即便罪恶的阴霾多到遮蔽天日也无需畏惧,只要能清扫一点,就多一个魂魄得到救赎,人间就多一点公正。
——而那一点公正,就是燕时洵所追求的。
就算万千恶鬼中,有一个纯白的魂魄值得拯救,他也愿意下潜到最深的地狱,将那魂魄引导向毫无阴霾的下一世。
玄妙古老的手印逐渐结成在燕时洵掌中,原本对于生人而言晦涩难懂的图印,因为有邺澧源源不断仿佛永远没有枯竭的力量做后盾,也顺利的展现在燕时洵身前。
低沉符咒咬字清晰的落在深渊中的那一瞬间,所有被囿困于地狱的恶鬼,都似有所感的向燕时洵所在的位置望来。
本不应该存在于此的凡人身姿修长,挺拔如无法被摧折的长刀,锐利横在阴阳之间的界限上,任何恶鬼都无法跨过此线,迈进人间。
光芒在他的手中迅速聚集,一点烛火瞬息间便变作了日月光华,像是金乌落进了他掌中。
恶鬼面带惊恐,颤抖着连怨恨都无法生出,拼命的四肢并用着向远离燕时洵的方向逃去。
一开始被生人味道吸引来的人形树发出着凄厉的嚎叫,从碎肉堆积的土壤中拔出脚来,用坠满了骷髅头的根茎,艰难的拖着浑身沉重鬼面与脏器,畏惧的想要离开这个令它们恐惧的生人。
它们浑浑噩噩的魂魄能够感受得到,这个生人的身上有恐怖的威压传来,如山岳压顶而来,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碾压成碎片。
而在那人身上,属于人间的生机竟然在反向侵蚀着恶鬼深渊,光芒所过之处,鬼气竟然烟消云散,化作一缕青烟向更深的黑暗中飘荡去。
为他指引了方向。
燕时洵掀了掀眼睫,迈开长腿向青烟所指向的方位走去。
就像路星星打不过敌人会回来找家长。
恶鬼若是有打不过的力量,会去找谁呢?
深渊之下,埋藏着什么东西一直牵扯着恶鬼,也让被鬼气缠绕的兰泽无法离开。
那些恶鬼哀嚎着,就连它们长久以来被地狱中的鬼气和酷刑,消磨到所剩无几的神智,也感受到了深入魂魄的恐惧。
那是被看透了所有罪恶,站在审判席上,等待着上方阎王殿投掷下最后酷刑时的惊惶不安。
从来只会被生人畏惧的恶鬼们,第一次如此畏惧一个生人。
但是,不论它们如何挣扎,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人踩踏过碎肉焦土,一脚踏进血海之上。
金光落了海。
深渊静止了一瞬,随即,滔天惊浪而起,汹涌冲击向四周的碎肉土壤。
人形树甚至连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被气势汹汹而来的血海吞噬。
而如同摩西分海一般,燕时洵面前疯狂旋转着的血色旋涡中,竟然渐渐开辟出了一条通往下方的路。
刚刚为燕时洵指引了方向的青烟飘落进海底,却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在那里存活。
甚至就连恶鬼,都无法承受从下方传上来的威压,还保持着逃跑的姿势就已经哀嚎着魂飞魄散。
燕时洵没有丝毫犹豫,跃身向下,主动跳进了黑暗之中。
狂风从下面吹卷而上,将他的大衣吹刮得烈烈作响,他也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眸,抵御过快的风对眼睛的伤害,勉强能借助着手中的光芒,看清下方的模样。
随着燕时洵不断向下坠去,腥臭的血腥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潮湿气味。
像是多年无人居住打扫的屋子,长久被阴寒的温度环绕。
那气味凛冽死寂,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与温度,凛然威严,不可冒犯。
却独独没有身处地狱时应有的血腥味道。
燕时洵皱起眉,在狂风中拼命睁开着眼眸,想要看清下方的环境。
阻力一层层增加,燕时洵坠落的速度越来越慢,像是他每向下一寸,就要承受翻倍的压力。
如果不是邺澧借给他的力量还在他的经脉中源源不断的支撑着他,而来自邺澧的神名加身,令大道此刻就落在燕时洵的肩上,他恐怕自己根本无法走进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在地府崩塌之后,还能拘束了所有的恶鬼与鬼气,甚至那些恶鬼只是一照面就化为一捧齑粉散落。
燕时洵心脏向下沉了沉。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邺澧告诉他,百年前地府崩塌,阎王将要消散之前,拼尽全力将自己的神名与所有力量都留在了地府,支撑着生死正常运转百年。
而这里的气息明显区别于鬼气,却让所有恶鬼畏惧……这里,难道是阎王的埋骨地?
燕时洵很快就感觉到,他的脚下踩实到了一片坚硬的地面。
不像是地狱中沁满了血液泥泞软烂的土壤,而是以坚石铺地的触感。
一丝疑惑从燕时洵心头划过,他很快就调整了姿势,长腿微屈卸掉了冲击的力道,稳稳的落在了地面上。
燕时洵缓缓直起身,借助着手中光芒打量着周围。
直到此刻,没有了狂风和层层阻隔,燕时洵才真正看清他所落进来的,是怎样的地方。
四面皆是百米高的雕像,神佛面目威严,不怒自威。
不像是菩萨垂眸温润和善。
此处的神佛雕像眼如铜铃,炯炯不可直视,而面容上线条坚硬带着锋利的棱角,手持武器,姿态生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抖落一身泥土尘埃,从沉睡中活过来,将所有入侵者和魂魄斩于此地。
在这样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下,人会不由自主的觉得恐惧与渺小。
场地空旷,黑色地面在突如其来的光亮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仿佛是等待着接受审判的罪孽魂魄,在此处惴惴不安的哀嚎求饶,却连上方的一个眼神都换不来。
燕时洵警惕的环顾四周,发现那些高大的神佛像在细看之下,竟然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而在光线的边界,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很多砸下来的巨石石块,狰狞锋利。
就好像是这里曾经遭受过毁灭性的打击,所有往日里威严不可冒犯的装饰,都变成了残破的遗迹。
燕时洵眼眸沉了沉,迈开长腿跨过脚下的石块,轻声走了过去。
“咔嚓……咔嚓。”
碎石与鞋底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回荡在空旷无人的穹顶黑暗下,显得更加寂寥死寂。
坍塌的房顶,砸下来的梁木,横倒在地的枯骨身上还套着旧时的官袍……
所有的一切,无不在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
地府。
邺澧说的没有错,虽然与他之前所猜测的埋骨地有些区别,但是地府现在已经空荡荡没有了任何管理者。
不管是阴差还是十殿阎罗,传闻中所有应该存在于地府的官职都不见踪影。
只有大灾难之后残留下来的一地狼藉。
“咔嚓!”
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响起。
燕时洵心中一惊,赶紧低下头看去。
焦黑的枯骨手臂横斜,与下面黑色的砖石融为一体,在废墟中看得不真切,让燕时洵在不均匀的光亮中一时没有注意到,踩碎了臂骨。
燕时洵赶紧后退一步,低声道了声“抱歉”。
然后他才看清,那枯骨手臂的主人,身上同样穿着官服,另一只已经化为焦黑骨节的手中,还死死抓着一本厚厚的名薄。
燕时洵的目光顺着这具骸骨往远处望去,就看到在大殿倾倒的废墟中,还隐约露出了其他穿着官服的骸骨,形象各不一致,却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那些地府曾经的掌权者,哪里是不知所踪。
他们……都死在了百年前的浩劫中。
燕时洵抿了抿唇,有些愣神。
因此此刻邺澧借给他的神名,大道将所有的前因,悉数说予了凡人听。
百年前,阴阳失衡,大道为了在混沌中求得一线生机,保住人间不因天地崩塌而遭受灾祸,只得将所有分散出去的神位与力量回收,重新支撑起将要倾倒的大道。
虽非长久之计,但只要还没到最后,就有一线生机可言。
大道看透过去与未来,无情无私的守护阴阳,为了苍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但是对于地府,却是致命的打击。
所有的神位陨落,地府塌陷,十殿阎罗连同着所有地府神明都耗尽了力量。
唯一剩下的……只有现在展现在燕时洵面前的废墟,还在无声诉说着当年毁天灭地般的恐惧。
燕时洵本想进一步看向未来,大道却在他面前忽然模糊成一片烟雾,再也看不真切。
他皱了皱眉,手中起卦想要询问。
但是他却连手指都无法屈伸。
就仿佛虚空中的力量制止了他的行为,大道叹息,不予展示未来。
——也或者……连大道,都无法确定未来。
变数入局,所有既定的结局都起了变化。
原本的死局重新开始活泛,一线生机终究在人间显现,所有的因果都在这一刻汇集,开始朝向一个可能的光明未来前行。
燕时洵隐隐约约触到了什么,但是等他转神再想去追索的时候,却一切都化为泡影,消失不见。
他下意识的伸手向前,想要抓住那一瞬间的顿悟。
但就在这时,从光芒没有照到的更深处,却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转动声。
燕时洵立刻敏锐抬头看去,目光如厉电。
却见高台之上,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大殿,那些倒塌下来的砖石碎瓦,在一股看不到的玄妙力量下缓缓升起,重新回归它本应该在的位置。
就在燕时洵眼前,废墟重新建立。
“砰!”
最后一声巨响,深渊震颤。
原本建立在最高处的无头神像,失去的头颅归位。
燕时洵眯了眯眼眸,仰头看去。
神像雕刻的是一张俊秀年轻的面孔,虽不怒自威让人心生敬意,却绝不会错认那张面孔的年龄。
而最令燕时洵惊诧的,是那张面孔竟然隐约让他有些熟悉感。
在哪里见过……
燕时洵长眉紧皱,却像是那一段意识被大道屏蔽了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从记忆中找出这张脸来。
但不对,他一定见过,甚至熟悉这张脸。
燕时洵如此直觉到。
没有留给他太多疑惑的时间。
看不到的力量缓缓推开重于千斤的石门,复原的大殿缓缓在燕时洵面前开启。
道路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
就像是有谁在无声的说:既然找到此处,那便入内。
燕时洵身形顿了顿,随即平静的迈开长腿走了上去。
随着光芒的靠近,幽深昏暗的大殿内被一寸寸照亮。
威严冰冷的大殿尽头,高座之上,静静的坐着一道身影。
只是黑暗模糊了那道身影所有的模样,只留下一道剪影,让燕时洵看不清那究竟是谁。
燕时洵正待念起金光咒,却忽听得上方传来的细微声响。
那身影动了。
千百年来所有的死亡都匍匐于他的大殿之下,无数魂魄曾在此忐忑等待判决,而他始终高高在上,神像冰冷没有温度,不曾向人间投掷过一个眼神。
阴阳的规则不可更改,天地不仁,公正无私。
他所言,既是死亡的法度。
“你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已经找到了你。”
那身影声音冰冷清越,仿佛缠绕阴森鬼气。
“索性一切尚为晚时,大道终究垂眼。”
燕时洵眉头紧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声音的意思。
但阴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背向上蔓延,将他冻得连牙齿都在颤抖,结实的肌肉因为警惕而紧绷僵硬。
燕时洵为自己的生理性反应而诧异,对那声音的身份更加戒备。
按理说,他所有畏惧的情绪,早就已经在跟随李乘云游历四方的时候,因为遇到的那些恐怖或悲伤之事而逐渐被消磨,更在经手过的数不尽魂魄中,日渐将心智磨练得坚硬平静,寻常鬼怪撼动不了他分毫。
但是此时,他却只因为一道声音几句话,就感觉冷到了骨子里。
况且,什么叫“我”找到了“你”?
是说找到了他吗?谁,兰泽,还是别的什么人?
燕时洵本想要开口询问,但大殿上方的身影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半明半暗之中,那道剪影似乎挥动了一下衣袖。
下一刻,燕时洵忽然觉得一股强硬的力量向自己袭来。
狂风烈烈吹卷起他的发丝,缭乱了他的视野,他只能尽量睁开眼眸向上看去。
但不论燕时洵如何再手中结印输出力量,想要抵御这股狂风,风依旧不容拒绝却轻柔的在将他推出大殿。
“地府陷落,神名之威将要耗尽,唯有一线生机可救生死轮回。”
“地府之下,既为我界,生死平等,唯我至高。”
“但现在,我将这份力量,借给你。”
“地狱……”
四周所有的高大神像都在剧烈颤抖着,大殿之上的砖石梁木在震颤中一块块脱落,刚刚修复好的巍峨大殿,就像是百年前灾难重演一般,重新坍塌在燕时洵眼前。
只有那道冰冷入骨的声音,穿透所有轰鸣,清晰的回响在燕时洵耳旁。
燕时洵能够感受到自己在被推出这片幽暗深渊,从来时的血海回到地狱。
像是这片深渊的主人拒绝了他的拜访,重新大门紧闭,不再见客。
透过缭乱的风与发丝,燕时洵在剧烈晃动的光芒之中,隐约看到了那道身影的一点面容。
还有对方最后泯灭在狂风中的声音,和模糊的口形。
燕时洵努力侧耳倾听,想要听到最后的那句话,但耳边却只剩下烈烈风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下一瞬,燕时洵的视野天旋地转,光暗颠倒。
所有的一切都旋转着扭曲。
他立刻反应过来,掐诀驱邪稳住了身形。
但等燕时洵再次抬头看去时,刚刚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
他稳稳的落在了潮湿泥泞的血地之上,耳边重新充斥着恶鬼不曾断绝的哀嚎,血海巨浪翻滚。
却唯独不见刚刚倾倒的大殿和神像。
仿佛那一切不过是他恍惚中的幻象。
但燕时洵身躯中残留的寒冷,却在提醒着他——不,在血海之下,埋葬着地府的残骸。
像是最后一片思维的碎片被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双手奉上,燕时洵明白,那些鬼气之所以会被禁锢在深渊,囿困不得离开,是因为地府的遗迹尚有余威存在,牢牢困守着地狱中接受酷刑惩罚的群鬼。
而现在,百年时间将过。
九为神之下的极致,是轮回之数,到十臻至圆满。
所以,昔日死去的阎王留下的力量,在下一个轮回前,终究被消磨殆尽。
一切将要重新洗牌。
但就在这个时候,张无病所在的车队从公路开进了本不应该存在的阴路,撞上了心怀不甘执念的兰泽。
而燕时洵为了救出被鬼气缠绕不得脱身的兰泽,下潜到了地狱深渊,却得知了地府的真实……
其中稍有一环缺失,或者燕时洵不曾对兰泽心怀善意,想要帮他……燕时洵都会错过唯一一次获得真相的机会。
而地狱中,恶鬼将倾巢而出,吞噬人间。
到那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燕时洵站在原地微微愣神,心中涌现出玄妙的怪异感。
就好像,天地大道一直在寻找着生机,但最终的奇迹,却始终缺损,无法凑成结局。
而就在燕时洵怀疑猜测的时候,一直落在他肩膀上的大道,却回应了他。
从来只想鬼神低语的大道,向一个凡人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玄妙的境界,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得到天地。
这是……
燕时洵心中微颤。
但很快,大道抽离,燕时洵的神智重新被拉回。
他定了定神,眸光重新坚定。
虽然走了一趟深渊,让他心中产生了诸多疑问,但是好在总有收获。
比如……此时涌入他体内的力量。
与邺澧借给他的力量不一样。
虽然邺澧的力量同样阴冷不带有温度,但却要更加冷漠肃杀,像是战将浴血从白骨累累的战场走下,心中杀意尚未退去,对整个天地都抱有敌意与怨恨,想要奋力嘶吼,反抗不公的命运。
但是在那道身影话音落下后,却有一股暗藏着生机的力量,落在了燕时洵的身上。
生与死循环交替,太极图阴阳旋转。
生机与死亡在一念之间。
最关键的是——这股力量涌入身体后,燕时洵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深渊就在他脚下。
仿佛这一刻,他就是地狱的主宰者。
燕时洵不知道那道身影的身份究竟为何,也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忌惮,但是他绝非腐朽不知变通之人。
既然这股力量对他需要解决的事情有用,那……当然是欣然使用。
况且,他对于那身影的身份也有所猜测。
百年前就已经身死的阎王。
除了管理地府的阎王,还有谁能够说出那样狂傲却理所应当的话?力量也与地府如此贴合?
燕时洵心中平静,明亮的眼眸中沾染笑意。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掐诀。
“今请……”
低沉平静的声音,从燕时洵唇间清晰的念出。
“……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 ,吾即明即明 ,即暗即暗,三十三天神皆在吾法之下……”
所有哀嚎着的恶鬼,都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没了声音。
它们惊恐的看向燕时洵,拼命想要挣扎,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渐渐明亮的金光之下挣脱。
像是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拽住了群鬼,将他们拖向燕时洵。
血海翻腾,吞噬了所有恶鬼。
深渊的黑暗扭曲破碎,爆鸣声一声接一声响起,整片空间摇摇欲坠。
终于,在几声“咔嚓!”巨响之下,所有的黑暗轰然退散,恶鬼哭嚎着被燕时洵踩在脚下。
整个被从现实里切割出来的世界,终于在巨大的鸣响中破碎。
原本静止的时间重新流转,一直延伸到远方,却循环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从阴路之中脱离,重新回到现实的世界。
深渊之上的公路,地动山摇。
路星星一下没站稳,踉跄着直接向前扑去。
邺澧微微皱眉,一侧身避开了路星星摔倒过来的身影。
于是路星星眼睁睁的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内心啊啊啊疯狂大叫,却还是直接“噗通!”来了个狗啃泥,摔得头晕目眩。
路星星本来想爬起来,但整个大地都仿佛变成了蹦蹦床,让他根本稳不住身形。
但从这个角度,路星星忽然发现——之前一直阻碍着他去救人的深渊,竟然在渐渐合拢。
黑线逐渐抿成了一条虚线,山林与公路重新接壤。
可是……燕时洵还在下面啊!!!
路星星简直想要咆哮,惊慌淹没了他,他仓皇爬起来想要抓住身旁邺澧的衣角求助。
“师婶!师婶我师叔还在下面啊!!他还没有上来,怎么就合拢了?”
路星星急得一身热汗,几乎想要哭出来:“我要是那个时候跳下去帮师叔就好了。”
旁边的安南原,更是比不得路星星常年被宋一道长满山撵着揍锻炼出来的身体素质,直接摔在了一旁的灌木丛中,爬都爬不起来,眼前全是一圈圈金色的小星星。
因为路星星的话,邺澧微微侧眸,终于肯给他一个正眼。
“路星星。”
邺澧低沉的声音平稳的喊着路星星的名字。
路星星当即一抖,有种被犯了错之后被师祖喊了全名的恐惧,赶紧下意识站得笔直。
“你是觉得,我还比不上一个没出师的小道士吗?”
邺澧似乎在笑。
但是没有燕时洵在身边,他像是被抽离走了所有的温度。
冰冷的神像高高立于神台之上,俯瞰人间。
“我与时洵同在。”
邺澧垂下长长如鸦羽的眼睫,披散在肩上的墨色长发无风自动,轻轻漂浮在半空。
而在他身后,大片大片金色的光芒从地面下升腾,公路和山林都在颤动中裂开巨缝,光芒从其间透出来,逐渐扩散到了整片天地,最后遮天蔽日,吞噬一切黑暗。
而邺澧背光而立,鬼神超然在上。
鬼神对于人间再无留恋,甚至做出了人间无救的判断,拒绝了大道的求助,作为最特殊而唯一存留的神,却不愿支撑起将倾的大道。
却唯独,为唯一一个璀璨的魂魄动了心。
从那时起,鬼神所有仅剩的情感都化作了对所爱之人的偏爱。
人间无救,却因他而有救。
大道不存,却因他而存在。
而此时,当燕时洵在深渊之下念起符咒时,深渊之上,邺澧回应了燕时洵的每一话。
“汝即明即明,即暗即暗。”
“大道于此,汝于公。”
“江河日月山海星辰,三十三天神,皆在汝之下。”
“汝所行皆为道,所惩皆为恶。凡汝所言,既为大道。”
“此既……酆都之判。”
低沉磁性的声音落下。
天地垂眸,承认了邺澧所言。
从这一刻起,被鬼神郑重做出了承诺的凡人,就已立于三界五行之上。
他拥有掌管死亡的鬼神所有的回护,他是鬼神与天地之间唯一的链接。
虚空中仿佛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传来。
邺澧狭长的眼眸冰冷无光,不带一丝温度,垂眼向大道。
于是——
“轰——!”
鬼气构筑的世界,彻底在光芒中燃烧殆尽。
公路与山林都重归现实。
而还在公路上的官方负责人和所有派来的人员,都在如同地震一般的剧烈颤抖中,身形摇晃着差点站不稳。
刚刚接到滨大现场负责人的电话,说滨大已经脱离了危险,他们后续人员在进入进行扫尾清理的工作,官方负责人提了一夜的心才将将落回到胸膛里,就猛地迎来了他所在地点的剧烈变动。
“马道长!”
官方负责人嘶吼:“快救人!!!”
和特殊部门人员不同,在现场的可还有其他正常的部门,他们不应该搅进特殊事件送死,危机当前,保护他们就是第一要务!
旁边的制服人员刚刚扶着车辆勉强站稳,就听到了官方负责人的话,不由得错愕。
从来只有他们保护市民们安全的时候,竟然也有别人来保护他们……
制服人员看向官方负责人的眼神复杂。
他们所有人,都拼命想要保护其他人,想要为其他人提供更加安全的环境。
在这一刻,制服人员忽然理解了特殊部门存在的意义,心中升起敬意。
而不用官方负责人说,马道长就已经在第一时间,眼疾手快的捞回来两个车祸调查小组的人,避免了对方摔出公路围栏。
但等他严阵以待,肃穆着面容一回身,却错愕:“不对啊!”
马道长甚至连声音都变了调:“阴路,阴路消失了!!”
其他进入山林想要探查进入阴路救人的道长们,也感受到了这股剧烈的晃动。
道长赶紧扶住身边的树木稳住身形,但是一抬头,就发现前面的树林里跌坐着一个呆呆的女人。
她满脸泪痕,精致的妆容早就哭花了,却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吓到了一样,失魂落魄。
有眼尖的道长立刻认出了女人:“这不是燕道友那个节目的成员吗?”
“那位女嘉宾!”
道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赶紧跑过去要救人。
羊须胡道长手中掐诀起卦,面目严肃:“阴路……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
旁边的道长声音带着颤抖,指向山林外剧烈的光芒:“被带进阴路的公路也回来了,山林也回到了现实……难道这一切,都是燕道友所为!”
恶鬼入骨相,不世出的天资,竟然恐怖至此吗!
道长们彼此对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与震撼。
金色的光芒铺天盖地,将深夜的郊外照亮得丝毫毕现,亮如白昼。
太阳在大地燃烧,生机落进了人间。
路星星跌坐在地面上,愣愣的抬头看着背光而立的邺澧,慢慢屏住了呼吸。
男人修长高大的身躯挺立,冷峻的面容漠然没有表情,墨色的长发轻轻飞扬在身后,仿佛所有的光暗天地都变成了他的背景板。
而有他在,天地大道,日月星辰,就不会停止运行。
路星星没有摸到过大道,他没有到那个境界。
但是他在这一刻,却忽然觉得,如果大道有具现化的载体,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路星星被邺澧强大巍峨的气场差点吓哭,却非常有眼力见的一声都不敢出。
光芒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踏来,大衣在身后烈烈翻卷,气势惊人。
邺澧回眸看去,原本冰冷的眼眸染上笑意。
“时洵。”
他轻轻唤着对方的名字,语气缱绻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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