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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晋江


寂静无声的实验室里,  那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呆坐了多久,导演张无病就大气不敢出的在柜子里,陪他在一个空间里呆了多久。

        即便思维并不在线,  但那青年还在无意识反复低声念着一个名字。

        张无病一开始没有听清,后来才慢慢意识到,那个名字是“兰泽”。

        兰?

        张无病眨了眨眼,忽然联想起了之前在和滨海市官方的人对接时,听到对方工作人员愁苦着说过的名字。

        兰家夫妇报案说儿子失踪,  但目前所有搜查到的线索却都指向那家的儿子遇了害。

        那时候,那名工作人员忧愁的随口一提,向张无病叹息道:“张导,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好好一个滨大的优秀学子,就这么没了。一开始刚找到线索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确认,  也不敢告诉那对父母。”

        “怎么忍心啊……想想都觉得难受。哦对,张导你也是滨大出身的吧?滨大导演系的吗?”

        之前张无病没有在意,只随口闲聊着跟着一起感叹了几句。

        但是现在,他从柜门的缝隙中静静的注视着外面的青年,心中却忽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

        会不会……这个青年口中的兰泽,就是那个失踪遇害的大学生?

        毕竟所有信息都对得上。

        不过看这青年的神情……

        张无病也不由得被青年低落的情绪感染,  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但即便张无病心软的想要过去安慰那青年,心中却也很清楚,  此时情况不明,  甚至不知道那青年是人是鬼。

        在燕时洵不在的情况下,  他还是乖乖躲起来比较好。

        事实很快就证明,  张无病的决定是正确的。

        “啪!”

        实验室内的灯光,  忽然漆黑一片。

        连同整栋实验大楼都陷入了黑暗中,阴森的鬼气吞没了一切。

        张无病心中惴惴,大气不敢出。

        他努力了好半天,才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开始借助着昏暗的光线,通过柜门外面模糊的身形剪影来大概判断情况。

        那个青年也显得很惊讶,迷茫神色看起来并不清楚黑灯的缘由。

        黑暗还在继续蔓延。

        像是整个校园的电力都被切断了,以实验大楼为中心,黑暗迅速向四周扩散出去,连同宿舍和大讲堂等地,都不见一丝光亮。

        顷刻间,整个滨大校园陷入了死寂,未知的恐惧在黑暗中弥漫。

        从宿舍区响起的尖叫和呼喊声,甚至穿过林荫大道,隐约被风送到了实验大楼。

        年轻的燕时洵停住了脚步,他抬眸,从身边的窗户看向宿舍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他旁边的张无病也因此而注意到了宿舍区的事情,小小的惊呼出声。

        但张无病很快就意识到不适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然后他还是没忍住,向身边年轻桀骜的青年问道:“燕哥,宿舍的人……不会有事吧?”

        年轻的燕时洵没有出声,垂在身侧的手却死死攥成拳。

        并非他不担心宿舍里的人,而是,他看出了这里并非是现实。

        在鬼气构筑的世界里受伤或死亡,终究还有一线生机可言。

        但是一旦任由鬼气泄露渗透进了现实,威胁到现实中的生命,那滨大上万人就会迎来真正的危险与死亡。

        人手不足的现状,甚至就连未来的“自己”都陷在了这个世界,很可能“未来”的现实正在遭受这份危险……

        他必须进行取舍。

        越快从源头扼制鬼气,解决一切,就越能从死亡手中抢夺回生命。

        年轻的燕时洵咬了咬牙关,俊容坚毅。

        然后他还是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走。”

        全身心信任着燕时洵的张无病不会质疑他的决定。

        张无病只是担忧的看了眼宿舍区的方向,被从风中传来的惨叫声惊得忐忑不安,然后忧虑的跟在燕时洵身后。

        强烈的鬼气屏蔽之下,年轻的燕时洵感受到了一股阻力。

        他想要伸手掐诀,算出实验大楼里鬼气最中央之地何在。

        但是卦象不断变换,像是被剧烈干扰而失灵的指南针。

        燕时洵尝试了几次后,终于不甘心的放下手掌,眼眸中带着厉色。

        如果那个罪魁祸首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能够亲手将它撕碎。

        但是天真和幻想不是燕时洵的强项。

        一路不通,那就另换一路。

        年轻的燕时洵边无意识的向实验楼里走去,边强制自己平静下所有干扰情绪,让思维迅速运转起来。

        卜算一道失灵,就是因为鬼气聚集,遮蔽了天地。

        但是,他早就猜测在这里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未来的“自己”。

        燕时洵很清楚自己的性格,暴躁又冷漠,是很多人不会愿意结交的类型。

        但是,他却有一个永远不会变的本性——他绝不会逃避。

        即便明知前路是死亡,他也只会坚定踏上旅程。

        而未来的自己来到这里……

        年轻的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眸,原本紧绷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唇边勾起微弱的弧度。

        他与未来的“自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体,既然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主动去找一切的源头,那他只要放开所有的感知,任由直觉带领他,因为同位体的相吸引而走向未来的“自己”……不就可以了吗。

        就像是落水的人,放弃了所有的动作,冷静的让自己的意识无限下沉。

        水波就会自然而然的将他托出水面。

        年轻的燕时洵在原地站定片刻,然后重新睁开眼眸,目光坚定明亮的向前走去。

        “诶?燕哥你怎么知道我想走这条路?”

        张无病惊喜的道:“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我刚刚也觉得燕哥你现在走的这条路特别亲切来着。”

        嗯……?

        闻言,年轻的燕时洵生生刹住脚步,用探究疑惑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张无病。

        因为化学院的实验楼属于危险重地,所以从最开始建造规划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化学品爆炸或溢散事故,因此而层层建造安全通道,确保每一层的实验室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冲向一楼,进行人员疏散工作。

        可以说,实验大楼是滨大安全通道最多的楼栋了,到处都是交错的楼梯。

        一个不小心,就会像走迷宫一样,从一楼上去又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一楼大门口。

        如果不是化学院常来做实验的学生,很容易在实验大楼中迷路。

        甚至实验大楼迷路之谜,也被并列进了滨大十大校园奇谈之一。

        ——排第一的是棺材大讲堂。

        燕时洵瞥了眼自己感知到的道路。

        从周围的灰尘和长时间无人的封闭味道中,他很确定,这条路是不会是很多人的主要选择,只是一条再偏僻不过的小路。

        恐怕就算是化学院自己的学生,也很少会选择这条路。

        但是根本没有来过实验大楼的张无病,却说这条路“亲切”。

        年轻的燕时洵并不认为这是巧合。

        大道之下,一切都是必然。

        虽然它们常常掩盖在偶然的假象之下。

        燕时洵沉沉的看着张无病,看得他背后发毛。

        “燕,燕哥。”张无病艰难的吞了口唾沫,颤巍巍问道:“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你刚才说,亲切?”燕时洵沉声问道:“为什么?”

        张无病:“???”

        他满头问号,茫然不知道燕时洵这么问的原因。

        不过出于对燕时洵习惯性的信任,他还是乖乖解释道:“我觉得要是只有我自己的话,一定会走这条路。”

        “这条路多好看啊。”

        张无病伸手,冲着楼梯比比划划,试图向燕时洵说明自己选择这条路的原理:“其他路黑得要死,只有这条路像是有光一样,亮了不少。”

        在张无病眼中,这条楼梯就像是被人特意打了光一样,反倒是其他路,他扫一眼就觉得黑黑的吓人,根本不想走过去。

        他试图向燕时洵解释原因,却不明白为什么燕时洵不能理解他的选择。

        “…………”

        年轻的燕时洵狐疑的抬头看了眼昏暗的楼梯间,沉默了。

        因为这边的楼梯很少使用,所以负责清洁的阿姨可能为了方便,将一些清洁工具和纸壳堆在了这里,窗户也因为长时间没有擦拭而堆积着灰尘。

        在这样光线微弱的情况下,反倒这条路是透光最少的了。

        燕时洵视野中的景象,恰好和张无病相反。

        ——这边楼梯,有丝丝缕缕的鬼气蔓延过来,将整片空间带得更加昏暗。

        这也是燕时洵在放任自己被未来的“自己”吸引,选定了这条路之后,如此坚定的原因。

        因为鬼气的存在。

        然而,张无病却说,这条路是唯一亮着光的……?

        燕时洵无语的看着张无病,看得他一头问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忽然,燕时洵想起了刚才张无病在进楼门时候的事情。

        即便是对他而言都艰难的鬼门关,却被张无病轻松推开,没有任何阻碍的进入……

        燕时洵:……我单知道这家伙的体质招鬼,但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能主动往鬼窝里扎吗?

        想通了原因之后,燕时洵一言难尽的看着张无病,然后微微退开了一步,伸手示意张无病往前走。

        “你先走。”

        他倒是想要看看,张无病这鬼气自动导航体质,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张无病:“???”

        他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的走在前面。

        上了楼梯之后,张无病极为自然的向旁边偏僻的岔路上拐。

        年轻的燕时洵:……和我感知到的一模一样。

        他看着张无病的背影,眼神复杂。

        张无病被看得抖了抖,迟疑道:“燕哥?”

        “没事,你继续往前走,你来带路。”

        燕时洵依旧恢复了平静,沉声道:“说不定,因为你的存在,我还能比那个人更快一步到。”

        年轻的燕时洵:胜负欲。

        还没正式照面就赢了未来的“自己”一局,让他原本因为鬼气而低沉的心情好了不少,连俊容上都带上了笑意。

        于是连带着对张无病都更满意了。

        要是这之后小倒霉蛋再遇到鬼的话,看在小倒霉蛋让自己胜过了未来的“自己”一局的份上,他也欠了他一份因果。

        下次,考虑顺手救他一命吧。

        年轻的燕时洵漫不经心的想着。

        而走在前面的张无病余光瞥到了燕时洵面容上的笑意,却安全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刚刚无意间造成的。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燕时洵手中符咒失效,金色的符文像是被水熄灭了的火焰,迅速黑暗下去。

        同样阴沉下来的,还有燕时洵的脸色。

        与寻常道士常用的黄符符咒不同,他此时所用的符咒没有具体的载体,全凭他自己的力量一气呵成,显形于空气中。

        不会有失效一说。

        除非……对于符咒来说,四周的鬼气已经浓郁到足以埋没光明。

        在常人看不到的领域,鬼气与符咒的力量早早交锋,却是符咒败下阵来,于是熄灭了光芒。

        燕时洵能够感知到,就在刚才所有灯光熄灭的同时,实验大楼中的鬼气又浓郁了几分。

        空气都像是粘稠的胶质,向前迈进一步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艰难得像是行走在大雾中的沼泽地中。

        举步维艰。

        但最糟糕的是,鬼气遮天蔽日,燕时洵彻底失去了与天地沟通的力量。

        他算不出成景如今所在之处。

        燕时洵的俊容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鬼气丝丝缕缕的向他的经脉中渗透,像是被周围过于浓郁的鬼气气压挤迫着,向他的身体中灌输不属于生人的力量。

        如果是普通人在这里,恐怕已经因为被鬼气入侵身体而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力,甚至死亡。

        但燕时洵却反倒舒适了不少。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重新灵活的掐起法决。

        另一只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掌,却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大手保住了他的手掌。

        “时洵,你想要卜算那个名为成景的人?”

        邺澧的声音低沉磁性,平静道:“天地不应,我应。”

        燕时洵的面容染上一丝疑惑,不知道邺澧说这话的原因。

        但是下一刻,在邺澧与他相接触的地方,慢慢亮起一丝血红色的光芒。

        周围的鬼气瞬间便像是见到了极为恐怖之物,疯狂从燕时洵周围的空间逃窜向远处。

        顷刻间,他们所站立的地方空空荡荡,一丝一缕的鬼气都没有。

        像是一个真空地带。

        而大道垂眼向此。

        燕时洵缓缓睁大了眼眸。

        “呼唤我的名,我为你的神。”

        邺澧垂眸看向燕时洵,平静的语气中隐藏着丝丝缕缕的缱绻:“无论你想要请求怎样的力量,只要你张口,你都会得到。”

        “我向你保证。”

        墨色的长发滑落肩头,邺澧微微垂下头,靠近燕时洵。

        两人的气息交融,彼此看清了眼中的情绪。

        “所以……呼唤我吧,燕时洵。”

        邺澧轻声道:“透过我,你将得到天地。”

        在这一瞬间,燕时洵难得有种思绪一片空白的茫然。

        一直在运行的思维卡了壳,像是机械齿轮中止,连带着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来。

        唯一专注的,只有近在咫尺的这张冷峻面容。

        还有眼前人眼眸中的认真与郑重。

        燕时洵张了张嘴,却没能顺利的说出音节。

        邺澧也不催促,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等待他捋清所有的线索。

        这是他世无其二的驱鬼者,千百年来,幽深酆都中唯一的光芒。

        他眼见他璀璨光芒如日月,看他行于大地,阴阳之间的界线上不偏不倚的行走,从无踏错的差漏。

        救应救之人,也护无辜鬼魂。

        在这个人眼中,人神鬼平等无差别。

        甚至就算是神犯了错,也当斩不怠。

        这是……他的驱鬼者啊。

        只是将燕时洵的名字碾磨在唇齿间,都会让邺澧心脏微颤,感慨而珍重。

        他曾经对人间失望,甚至倦于再给人间留下一线生机。

        酆都转身,鬼门紧闭。

        幽深大殿上,一句“人间无救”,成为了无数酆都下属鬼神的指令。

        它们冷眼看人间与大道走向倾覆。

        即便曾有一名人间的居士前往酆都旧址,找出了酆都鬼门所在,进入了鬼王殿,也没能扭转鬼神的决意。

        但是直到现在,邺澧才知道——

        那是因为他曾见过的人间,没有名为燕时洵的驱鬼者。

        如果是为了有燕时洵的山河……他愿意挑起大道,护卫人间。

        邺澧静静的垂眼看着燕时洵,等待他的答案。

        而燕时洵在短暂的慌乱茫然后,也迅速冷静下来,从一团乱麻一样的信息中丑死不见,捋顺出了真相。

        过往邺澧展现出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说的每一句话都重新在耳边筛过,支离破碎的信息逐渐整合,思维的碎片拼凑出完整的花纹。

        他说,呼唤我的名,我为你的神。

        他说,我与天地大道同在。

        ……他不是供奉神明的门派祖师。

        他就是神明本身。

        大道倾覆,神明身死。

        燕时洵本以为早已经没有了神明的存在,尤其是高位神明,早已与大道同化,只有剩下的些许力量支撑着大道。

        哪怕是如今修道者请神借力,也不过是向过往的神位上借一些残余的力量。

        这也是为何,如今能够得到的修道者与百年前相比,越来越少,而海云观的老道长频频入定的原因。

        就算有一些神明因为子民们的信仰,而在浩劫之中躲过身死道消的结局,像是野狼峰山神那样,但也只是极少数。

        况且,大道之下,并无侥幸。

        野狼峰山神即便逃过了浩劫,也因为子民帮助她避开劫难的因果,最终因为她所保护的子民而身死。

        从无例外。

        大道不会单独留下某一位正神。

        因此,燕时洵也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邺澧的真实身份,会是某一位神明。

        直到现在,直到邺澧亲口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为何……大道会留下一位神明,而这位神明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间,出现在他的身边?

        燕时洵的神色恍惚了一瞬。

        但是邺澧握紧他手掌的力道,拉回了他的神智。

        燕时洵定了定神,就对上了邺澧平静而期待的眼眸。

        像是在说——你知道的。

        我的名字……

        神名,与神无异。

        燕时洵动了动唇瓣,还是从唇间念出了那两个早已经熟悉的音节。

        “邺……澧。”

        刹那间,冰雪消融,春水潺潺,千朵万朵莲华璀璨盛放。

        邺澧锋利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他眸中带笑,轻轻应和了燕时洵。

        “我在。”

        “我在,时洵。”

        他垂下头,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微凉的额头抵在燕时洵的额前,气息交融间,肌肤相触。

        燕时洵整个视野都被邺澧占据,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邺澧的鼻梁划过自己的脸颊。

        但是他此时已经顾不上与邺澧拉远距离了。

        还有神明存留甚至一直就在他身边的事情,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在燕时洵没有发觉的时候,他满心满眼都已经是邺澧。

        “动履行藏,前劫后业。我身自在,我常不灭。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万象,惟此独尊……”

        邺澧的声音低沉平静,清晰的吐出音节。

        那些音节在散落在空气中的瞬间,就化作暗红色的光芒,沿着邺澧与燕时洵紧握的手掌盘旋攀爬而上,缠绕着燕时洵的经脉。

        燕时洵能够感觉到一股强大威严的力量,汹涌奔腾在自己的经脉中。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抽离身躯,抛弃了有形之物,升向更高的天空中,俯瞰大地。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2

        刹那的片刻间,燕时洵仿佛融身于大道,厉鬼诸邪哀嚎于他的脚下,幽深酆都由他执掌,死生由行。

        在燕时洵愣神的瞬间,邺澧眼眸带着笑意,他微微仰起头,没有血色的薄唇在燕时洵的眼角落下轻盈一吻。

        一触即离。

        “时洵……我给你,我的名字。”

        话音落下,天地垂眼。

        大道见证了邺澧的承诺。

        这是……鬼神能够给出的,自己的一切。

        曾经就连大道都奈何不了的鬼神,却因为一团璀璨的魂魄,走下酆都鬼殿,迈进了人间。

        他走下了神坛,从高高在上的神像,重新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死寂了千百年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凝固于他身上的时间重新开始转动。

        千年前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旌旗残破,尸骸堆积,血流漂橹。

        将军铁甲的寒光被血色覆盖。

        他撑着残剑从尸骸中起身,触目所及便是一张张失去了生机的面容,心中悲凉愤怒。

        他不甘居于大道之下。

        于是,他折断了自己的残剑,指着天地起誓——

        他要,自己为自己夺回一个公道!

        旌旗烈烈,战甲十万。

        幽冥震颤。

        大道四十九,唯有一道,是大道无法掌握的变数。

        当大道仓皇想要挽回时,幽冥已立新主。

        酆都破土而出,以沉默的姿态应对大道。

        高台之上,身形高大的男人长身而立,看向虚空的锋利眉眼没有一丝温度……

        所有杂乱过往的一幕幕,迅速在燕时洵的眼前闪过。

        他恍惚中看到了一张与邺澧极为相似的面容,但是与他所熟悉的邺澧不同,那张面容彻骨寒冷,没有半分笑意。

        但是他所熟悉的邺澧,一直就站在他的身旁,只要他稍稍侧首,就能被邺澧捕捉到他的动作,奉上一个温和笑颜。

        那是……邺澧吗?

        燕时洵恍然有种不真实感。

        他想起来,在十几年前,父母将他扔在集市上时,那个和他分享糖果的男人,似乎也是满身血污,像是刚从古战场上走下来的孤魂,锋利的面目带着未褪的冰冷杀意。

        燕时洵缓缓眨了下眼眸。

        下一刻,他的视野重新变得正常起来。

        之前那些恍惚不真切的画面,悉数消失。

        燕时洵看到自己还身处在实验大楼中,在一片黑暗中,邺澧紧握着他的手掌,静静的等待着他回神。

        他另一只手掌下意识颤了颤,喉结上下滚动,想要将疑问问出口。

        但是燕时洵还记得自己之前没有完成的事情——成景。

        他迅速回神,重新正了正神色,不太自然的咳了一声,想要挣开邺澧的手掌。

        邺澧从善如流的松开了手,带着十足的耐心,等待他的驱鬼者慢慢发现真相尽头的情感。

        “不是要卜算成景的所在?”邺澧眸中带笑:“现在,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你。”

        燕时洵闻言,看向邺澧的眼神复杂。

        但有更加紧迫的事情当前,他还是暂时压下自己心中的疑问,手中起势卜算。

        与之前的滞涩感和被干扰的感受不同,就像邺澧所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燕时洵完成他所要做的事情。

        卦象瞬间便给出了成景的位置。

        燕时洵在心中默念了方位,迅速确定了成景所在的楼层和实验室。

        他神情一肃,立刻迈开长腿向那边走去。

        “邺澧。”

        燕时洵轻声唤了一声邺澧的名字,他侧眸,平静的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解决完成景的事情之后,告诉我你的事情。”

        邺澧微笑:“任君探索。”

        无论是神魂……还是躯体。

        我都给你。

        ……

        导演张无病心跳如擂鼓,在狭小的柜子中瑟瑟发抖。

        黑暗的走廊上传来一声,一声,缓慢而规律的脚步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谁在平静的走向实验室。

        刚经历过被鬼追的导演张无病,简直快要被吓得昏厥过去了。

        他在心中疯狂默念着燕时洵的名气,祈祷他燕哥能够赶快找到这里,救走他和实验室里那个人。

        他倒是也犹豫要不要去把那个人拉到柜子里,但是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弱鸡身板,还是怂怂的决定菜鸡就不要添麻烦了。

        况且就算他担心实验室里的那个人,但那人很明显是和“兰泽”有关系。

        而兰泽已经死亡,变成了鬼魂。

        万一兰泽来找这个人呢?

        张无病很有自知之明,如果他靠近有鬼的地方,那鬼一定会来找他。

        他自顾不暇,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别给他燕哥添乱了。

        张无病相信,他燕哥一定在寻找解决眼前局面的办法。

        “哒。”

        “哒。”

        “哒……”

        清脆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尤为渗人,每一步都仿佛敲击在张无病的心脏上。

        但在走到实验室门口时,那声音却消失了。

        张无病瞬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整个人抖成了一团,内心在疯狂“啊啊啊啊啊!!!”尖叫。

        他终于知道比有声音靠近更可怕的是什么了!

        是声音消失了啊!!!

        有声音的时候,他还能借此判断出走廊上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到底在往哪里走,有没有靠近自己。

        但是在声音消失的时候,张无病却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判断。

        他不知道那东西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那东西是不是此时就在看着他的藏身之处。

        张无病记得,实验室冲着走廊里是有开窗户的,这一片的实验室似乎是为了通风考虑,都用的是巨大的落地玻璃,从走廊里就能看到实验室里面的情况。

        而他藏身的这个柜子,正好就在落地窗旁边的墙壁后面。

        如果恰好卡了一个角度,那是可以从走廊里看到这个柜子的。

        未知和紧张死死的抓住了张无病的心脏,让他忍不住开始胡乱猜测,是不是那个东西现在就站在落地窗外面,透过玻璃静静的看着自己。

        厉鬼无声无息的守在窗户之外,用没有生机的眼睛死寂冰冷的俯视活人藏身之地,只等活人以为危机过去,从藏身之地爬出,就咧开恶意的笑容,扑上前来……

        张无病只要想想那个画面,就要被吓得昏厥过去了。

        但是奇怪的是,实验室里的那个人,并没有被吓到。

        青年失态的从椅子上站起身,长腿甚至差点被椅子绊倒。

        他踉跄了几步,却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情况,而是赶紧往实验室大门走去。

        青年越走越快,心脏砰砰直跳,原本冰冷的身躯被涌上来的热血温暖,也让他伸出去的手臂抖得不成样子。

        “兰……兰泽。”

        青年颤抖着喊出那个一直珍重安放在心中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不确定的忐忑:“是你吗?”

        实验室外没有声音响起。

        看不到具体场景,只能凭借着声音判断的张无病,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心中疯狂咆哮想让那个青年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这地方全是鬼啊!万一门外的根本不是什么兰泽,而是来杀人的厉鬼怎么办?

        燕哥不在,如果那个青年出了什么事情,他救不了他啊。

        张无病急得不行。

        但是青年根本不知道实验室里还有另外的人,也不知道张无病心中所想。

        ……不。

        对他而言,就算门外是厉鬼,哪怕有一丝可能是他魂牵梦绕的恋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推门出去。

        成景伸向门把手的手掌颤抖着,却一咬牙,坚定没有一丝犹豫的想要拧开门。

        可大门纹丝不动。

        像是门外的人,忽然间心生怯意,退缩了。

        不敢面对门内心心念念的一生所爱之人。

        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今的一身支离残躯。

        实验室门外,青年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着。

        他垂下头,散落的发丝落在他苍白没有血色的俊秀容颜上,可他痛苦的皱起眉,眼角坠着一滴血泪。

        因为他所爱之人在这里,所以即便他死在深山野外,也一心执念回来。

        这份不甘心支撑着他跨越山海与生死,却独独,在将要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之前,抽离干净了所有勇气,让他忽然之间恐惧得想要退缩,转身逃避。

        见了面,说什么呢?

        如今他已经死亡,可他的爱人还活在鲜活人间,还有光明璀璨的未来。

        他的生命停止在了过去,就……不要让过去的阴影,缠绕着他所爱之人了吧。

        他,该放手了。

        兰泽知道,自己应该放开他所深爱的成景。

        可是他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就觉得痛苦沉重到不可承受,甚至远胜于死亡给他带来的痛苦。

        兰泽全身都疼得厉害,几乎回到了心脏被搅碎的那一刻,魂魄动荡到几乎破碎。

        支撑着厉鬼留在人间的那份执念,动摇了。

        于是原本被深重执念压下的鬼气见缝插针,趁势反扑,想要吞噬兰泽的魂魄,将他拉进地狱鬼气之中,与万千恶鬼融为一体。

        兰泽的眸光破碎,单薄的脊背颤抖到无法停止。

        在他身后,浓郁的鬼气张开了森森大口,想要吞噬他。

        血海翻滚,枯骨从其中拼命伸出,指向天空,充满恶意的想要将纯粹的魂魄拉进地狱中,永受刑罚之苦。

        兰泽却始终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大门。

        对于化身鬼魂又占据了鬼气的他而言,门板单薄如纸。只要他轻轻一推,就能见到门后他所深爱之人。

        可是却偏偏是这一张单薄纸张,重逾千斤。

        该放手了,让……成景走向他自己的未来吧,阴阳毕竟相隔。

        兰泽不断不断的这样告诉自己,试图说服自己转身离开。

        可他舍不得。

        一眼都舍不得。

        他记得清楚,在项目组所有人都不在的实验室里,成景笑着低下头,在自己的额发上落下的轻轻一吻。

        那时当他抬眸,逆光看去时,阳光中自己的爱人,璀璨夺目,太阳般温暖耀眼。

        那一眼,就是一生。

        他怎么能够舍得。

        可,他又怎么自私的毁了成景以后的人生。

        兰泽原本落在门板上的白皙手指,慢慢蜷缩,收了回来。

        可就在这时——

        “兰泽。”

        “我爱你,远胜我的生命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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